第二日起便是连轴转的忙碌。切实接管之后,才知此前的望山城混乱到何种程度。一切钱粮物资皆库不对簿,几乎半座城的财物流失得踪影全无。沈璨上任不到两日,便在城门截下十余名夹带大笔金银意图出逃的大小官吏。与之相应的是大量职位的空缺,理事效率低下。至于究竟是一开始便配置不足,还是裹卷私逃成风,代领城守之职数月的楚颀却是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户口簿籍更是一笔糊涂账。容府接手后新造的簿册竟是照着裴初时的旧册对案修改而成,全与实际不符。城内街衢看着倒颇为繁华热闹,却多半是贪图边境巨利的商贩或各色流亡之徒,郊外农户却大半流失,只余座座空屋与大片荒田。
秋往事被这一片乌烟瘴气搅得头昏脑胀,气得直跳脚,跑去城外铁川卫大营内狠狠耍了通威风,将几个不服气的头领一并收拾了,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才算勉强解了气。赶回城内已是不及,便在营内留宿。偏偏入夜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空荡荡的不对劲,心下嘀咕半日,终于一骨碌坐起,出了营帐,直往城内奔去。
才跑出几里地,忽听前方传来马蹄声,清晰单薄,显然只是单骑,在一片寂静中听来似带着几分莫名的急切。秋往事尚未见着人影,却不知怎地便认出了来人是谁,心下一阵欣喜,猛抽一鞭,飞速奔上前去,大喊道:“五哥!”
对面果然传来回应。片刻之后,李烬之的身影渐渐自夜幕中现出,也是快马狂奔,转眼便到跟前。
秋往事纵声而笑,一勒马缰,向前跃下,顺手把他扯下马背,盈盈笑道:“三更半夜,李大将军摸黑出来做什么?”
李烬之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低头凑到她面前道:“你来做什么,我便是做什么。”
秋往事转着眼珠,正色道:“我?我尽职尽责,一心为公。刚刚才折腾完营里的事,这不赶着回城汇报么。”
李烬之指指她披散的长发和松垮的外袍,笑道:“都睡一觉了才想起来汇报,忒也没诚意。”
秋往事嬉笑着整整衣襟,见他倒是衣带齐整,身上还沾着纸墨味,不由问道:“你才忙完?”
李烬之摇摇头,苦笑道:“哪里忙得完,不过暂时搁一搁,先把某个干了不到两日活便甩手走人的失职下属揪回来再说。”
秋往事讪讪笑道:“我本就是卫尉,管着铁川卫才是正事,去营里转转正是本职,几曾失了职。”
李烬之拉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下只觉轻松。夜风不温不凉地拂着面,柔得像一缕轻纱,夹着青草的气息,直叫五脏六腑皆说不出的熨帖舒适。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憋了整天的闷气,问道:“你去营里瞧过,觉得怎样?”
“倒还过得去。”秋往事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这帮人可不会亏待了自己,不知哪里刮来的油水,连人带马都是又肥又壮。士气虽然谈不上,但争勇斗狠的凶悍劲倒是不缺。军纪是没有的,不过也自有一套规矩,松是松,倒还不至于散。总之,打逆风仗多半是一触即溃,但若顺风顺水,冲力却不会弱。反正这会儿想把他们从头训成精锐铁军也没那工夫了,所以我瞧就只管住几个头儿便好,剩下的由他们自己折腾,应当还可凑合。”
李烬之点点头,无奈笑道:“能凑合便好,如今一切都只有凑合了。”
秋往事想起城中的混乱情形便来气,忿忿道:“大哥真是够损,就为了为难我们两个,连边防都不要了。瞧瞧那个楚颀,根本就是个脚不着地的,望山城内只有赌坊里的事他才一清二楚。大哥也不怕他等不到我们来便把望山城陪干净了!”
“这倒未必是大哥存心。”李烬之道,“户口流失、管理混乱、军政不接,这些都是裴初那时起便积累下来的毛病。此处边境之地,鱼龙混杂,本就易乱。裴初入风洲之后注意力皆放在南边,北边荒疏已久。不孤城一带孤悬于外,正当门户,他尚且有几分着紧,融北有平江之阻,燎人不易侵袭,因此更被忽略。实则三边一体,互为依托,融北一弱,不孤城便真的成了孤城一座。好在是燎邦自己也不太平,否则只怕早已出了乱子。大哥接手之后,为了安抚百姓许多事也只得暂时搁着。这次决意伐燎,一面固然是想趁着裴初无暇南顾的空档和我们做个了断,另一面恐怕也是想借机好好整顿融洲,把裴初留下的影响连根拔了,以免后患。至于那个楚颀,你还不知道,他可是楚氏正枝正脉的嫡出子孙,若非实在不争气,原本轮不到二哥三哥来掌门户。二哥以偏支得势,对正支明面上难免也得安抚讨好,可暗地里却一直不曾停了削弱打压。这个楚颀虽然无能,但毕竟是嫡长的身份,号召力还是有的。二哥早就想除去他,一路给他安排的都是名位虽高却易出乱子的棘手职位。可他虽无正才,倒有几分和稀泥的本事,尽管没做出过什么政绩,却也没捅出过什么大篓子。这次被派到这里,多半也是二哥的心思,想借刀杀人了吧。”
秋往事抬眼看着四面一片萧瑟,默然片刻,低声问道:“五哥,米狐哲这人野心不小,大哥之所以挑了米狐尝而不是他,或许也是出于日后考虑。我们这次助他登位,将来未必不是心腹之患。如今边境如此空虚,再经过这次的折腾,若是下次燎邦大举来袭,不知是否还有能力抵挡。”
李烬之默不作声,静静地走了许久,才沉声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让米狐哲坐大,可如今你我面前实在没有多少选择。咱们风人,论土地、论人口、论富庶、论教化,皆强出燎邦数倍,只要自己境内安稳,边境便不足惧。反之,若内乱一生,则外患必起。待天下平定,中原繁荣,边境才能充实,咱们风人基业才能安稳。所以往事,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听来沉着而扎实,似乎只要和着这语调一步步向前走便能踏过一切阻碍。秋往事只觉心下一片光明安稳,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心底某处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不知怎地便下了某种决意。她忽然停步,抬头直视着李烬之,目光清澄如水,沉声道:“五哥,当日你说唯一的底牌便是这身靖室正统的血脉,这话错了。其实我们手里,还有另一张底牌。”
李烬之心下一凛,知道必与她这段时日一直隐瞒的心事有关。转头之际,忽依稀听得远处数里之外一阵由北向南的急促马蹄声。他心下一动,猜测多半是赶去向江一望送信的探马,也不在意,正等秋往事开口,却见她竟也似察觉到了这寻常人绝难听见的声响,抬头望向马蹄声的方向,微微笑道:“看来大哥这头也要动了。”
一骑快马带着一溜烟尘驰进临川城,直入大兴宫。火漆密封的加急书信直接递到江一望手中。他一眼扫过,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沉声道:“请王妃过来,其余人全都退下。”
王落匆匆走进书房,见除了江一望外别无他人,便知必有大事,扫了眼桌上的书信,问道:“望山城来的消息?”
江一望将信递过,淡淡笑道:“你自己瞧瞧,你口口声声信得过的五弟现在在做些什么。”
王落轻咬着唇盯着信封,却不接过。江一望冷眼睨着她,展开信纸啧啧叹道:“笼络外军,打压城防,任用心腹,联络裴初,还把伐燎口号喊得震天响,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架势,像是要出其不意奇袭燎邦?”
王落豁然抬头,紧紧盯着他,沉声道:“若非你步步相逼,情势怎至于此!”
“此话不错。”江一望仰头大笑,“若非我步步相逼,五弟确实会静待时机成熟从容谋划,务求一下便翻过天来,断不至于如此仓促狼狈,只能去抢一个小小的望山城。”
王落见他眼中满是兴奋凌厉之色,只觉疲倦,别过头低喃道:“若非他一再退让,放手兵权,又怎会被你逼到这一步。并非所有人都是江栩,为何你就是不肯相信。”
江一望听到江栩的名字,眼中倏然闪过一抹阴影,却旋即恢复常态,将信往桌上一甩,问道:“事到如今,谁是谁非已不必再问。五弟反相已露,阿落,你可要想清楚,究竟谁才是与你站在一边的人。”
王落指尖轻轻一颤,面色冰冷,转身向外走去,哑声道:“事到如今,还轮得到我选么。”
“慢着。”江一望叫住她,悠然笑道,“如此不情愿,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王落心下一凛,收住脚步,背对着他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如今临风公主非要横插一杠,我也暂时不宜轻动。可北边局势吃紧,大战在即,我总不能没有表示。”江一望懒洋洋地靠在椅内,眼色冰冷,“你同五弟七妹素来亲厚,那便这样吧,你同阿宿,带上有瑕,去望山城走一趟,替他们犒军壮行。”
王落心下猛地一跳,霍然回头,又惊又怒地盯着他,问道:“你……这是何意?!”
江一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笑道:“别紧张,我要对五弟做什么,也不会让你去下手。我们好歹兄弟一场,就算不得不反目,也该对彼此有个交待,总不能一声不吭地便生死相拼。我让你们去,便是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他若肯放手,我们便还是兄弟,纵然不能名显天下,但我保他一世富贵。”
王落嘲讽地勾起嘴角,冷笑道:“放手?你要他做到哪一步,才能相信他放手了?辞官隐居?离开风境?还是干脆自裁?”
江一望静静望着她,良久方轻叹一声,苦笑道:“阿落,你说我不信任五弟,可你又如何不能信任信任我?五弟到底是我左膀右臂,自断手足,你道我便不痛?也不必虚说什么兄弟情分,光说他执掌兵权这么多年,一朝有变,于我便是大伤筋骨的事。如今裴初虽然势颓,但实力尚存,朝廷又有复兴之象,天下大势殊难预料。我再怎么嫉贤妒能,总也要等卸磨之后再想着杀驴。眼下大业未定便同室操戈,得益的是裴初,是朝廷,甚至是燎邦,却无论如何不会是五弟和我。若非实在不能维持,你当我愿意在这种时候挑起内祸,自乱阵脚?与五弟彻底反目,从来都是下下策。所以我趁他羽翼未丰便步步打压处处紧逼,希望他知难而退,至少多拖几日也好。可惜他毕竟压不住,终究还是给了我最不愿见到的回应。就算替我自己着想,哪怕还有一丝余地,我也总希望尽量大事化小。这次让你去,便是尽最后一点人事。只要他愿意认下暗通燎邦,杀害白大师的罪名,我便保他性命无忧,一世安稳。”
王落偏着头,目光望着别处,轻声道:“这罪一认,便是自绝于天下,风境再没他立足的余地,今后只能仰仗你的保全,苟且偷生,任凭宰割。你觉得他会应么?”未等回答,她便自嘲地笑道,“呵,自然不会,换了是我,也宁可豁出去,拼死一争,就算鱼死网破,好歹也落个痛快。他若一旦不应,我们岂非都是现成的人质,你便不怕他以此相挟?”
江一望摇摇头,答道:“五弟不至于此。退一步说,就算五弟狠得下心,恐怕七妹也不答应。”
王落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厉声道:“这才是真话吧?你岂是指望我说服烬之,分明便是冲着离间去的!往事襟怀坦荡,无权谋之思,就算烬之当真如你所说处心积虑地谋划夺权,她却必定没这份心思。烬之要叛,她固然跟从,心志却必然不及烬之坚定。我同阿宿还有有瑕,都与她颇有情谊,她眼不见心不烦也便罢了,若当真面面相对,她必定生出动摇。这一动摇,烬之要么跟着动摇,要么与她生隙,不必打便已先输了一半。呵,你自己能不顾我们安危置我们与险地,却算计着往事对我们的情谊,一望,你不嫌太过分些么?”
江一望张了张嘴,尚未出声,王落已抬手阻止,淡淡道:“罢了,也不必多说什么。你我夫妻,想怎样都没关系,只怕旁人看在眼里,再不会有人愿意替你卖命。你若当真认定这样最好,我明日便起程。阿宿这里,你自己去说明白,我开不了这个口。你一路走到今日,大事决断上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但愿这回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后一次。”
语毕正想转身,忽被江一望一把拉住,只听他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五弟早有反意。阿落,这一次错的绝不是我。五弟从一开始,从最初投奔你的那时候起,便已注定迟早要与我们反目。他今日不反,明日也要反,一日不登大位,他便一日不会停步。”
王落听他语气确定,话中似有隐情,心下一凛,紧声问道:“为什么?”
江一望眼神如锋,微微笑道:“因为他根本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
广莫首府带水城。裴初穗河一败,匆忙北撤,便暂以这里为都城。此地位处北方边境之后,北面正对着凤尾谷口,西临凤江,南通平江,数条兵路干道会聚,正是凤陵、不孤一带抗燎防线最主要的后方依托。因此之故,带水城虽气候寒冷,不宜耕种,又僻处一隅,远离中原,却历来得朝廷着力经营,财货汇聚,人口众多,最是北方重地。
新的宫殿还无暇修建,城守府便成了临时的皇宫。虽然远不及风都皇宫的壮丽奢华,可因地处中原北大门,直面燎邦威胁,当日营建时便本着居安思危之念,预备着随时要做城破后的最后一座堡垒,因此倒筑成了一座城中之城。沟壑环绕,坚墙相围,深檐高脊,粗梁厚壁,数百年来只加固,不翻新,自有一番斑驳沧桑的庄严厚重。
裴初本为凤陵山草寇,带着顾雁迟卢烈洲等一帮兄弟投奔兴军后,首先便被编入带水城守军。如今重又退到此处,他心中反倒踏实下来,似乎又有了当日白手起家的底气,一心一意休养生息,整军屯粮,并不急着收复失地,雪耻复仇。
这一日正同裴节在书房议事,忽听侍卫来报有人求见。他问明来人身份,眉头一皱,低喃道:“许暮归?”
裴节知他素来最恨叛降之人,见他面色严肃,忙道:“暮归与卢三叔情分最厚,当日投降必有缘故,此后一直没听到消息,今日忽然出现,定然是有大事,还是先见见再说。”
裴初淡淡扫他一眼,点点头,挥手示意侍卫带人进来。
许暮归缓缓走进书房,一步一步踏得极沉,一见到裴初,还未来得及看清容貌,眼眶便蓦地发起热来。他“通”地一声跪下,只轻声叫了句“皇上”,后面的话便紧紧堵在喉中说不出口。
裴节正要唤他起来,裴初却起身离座,亲自扶起,低声道:“暮归,辛苦你了。”
许暮归低着头,面色凄然,哑声道:“皇上,我、我没保住将军……”
裴初神色一黯,闭了闭眼,拍拍他手背道:“烈洲之事,谁也想不到,你不必自责。”他回到案后坐下,正了正神色道,“说说你这一年的日子。”
许暮归闻言,又倏地跪下,神色激昂,大声道:“皇上明鉴,我虽苟且偷生,侍敌为主,可却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更未忘了将军的仇!”
裴初抬手示意他起来,微微笑道:“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你根底么。当日听说你投敌,还弄瞎了一只眼,我便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次回来,可是有眉目了?”
许暮归见他信任如初,心下一热,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上道:“这次来,是奉李烬之差遣,邀皇上共讨燎邦。”
“哦?”裴初眉梢一挑,接过书信细细看过,随手递给裴节,皱眉沉思起来。
许暮归见他半晌不语,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我想这是机会。”
裴初不置可否,忽抬头问道:“李烬之能信得过你?”
“信不过。”许暮归断然摇头,“他对我防得很紧,一直把我放在永安,从来也没机会接触容府中事。这次恐怕也是情势所逼,急于想促成与皇上的联盟,所以才会用了我。”
裴节看完信,插口问道:“这一仗固然不好打,可眼下情势总也不至于危殆。他这信语气诚恳,姿态极低,如此迫切,是在急个什么?”
许暮归抿抿唇,坚定地说道:“我虽被挡在容府圈外,可这一年多少还是摸到些底。若没猜错,李烬之与江一望反目相向便在眼前了。”
裴节大吃一惊,急声问道:“当真?你吃得准?”
裴初挺直背脊,嘴角轻勾,沉声道:“果然如此,江一望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许暮归眼中一亮,抬头道:“皇上也这么认为?”
裴初缓缓点头,答道:“他两人不合,早有迹象,翻脸是迟早的事。这次容府出兵,起于白大师被杀,背后显然有人暗中布置,就是冲着李秋二人去的。且不管是不是江一望所为,他都必定乐得顺水推舟。容府新定融洲,一切未稳,这种时候伐燎,实在勉强得很,任谁去也胜算不大。李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