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天养霎时愣住,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杨守律虽有所知晓,听他亲口说出来,也不免吃了一惊,霍地立起,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褚天生也猛地回过头,怔愣半晌,眼中蓦地涌起一片狂喜,一把拉着他手高高举起,大吼道:“兄弟们,风国太子在此,援兵必至!咱们翻身的时候到了!”
褚天养见他毫不求证便轻易信了李烬之所言,心下颇觉不妥,可待要劝阻已是不及,台下早已震天欢呼起来,“铿铿锵锵”的刀剑相击之声震得人耳际发懵,点点火把起伏挥舞,连缀成片,宛若火凤飞腾。外圈之人听不清台上言语,只听前排人吼着“风国太子”,便也皆懵懵懂懂地跟着激动狂吼起来。虽有些识见稍广之人隐约想起当今风帝并无子嗣,更无太子,可在一片热烈之下,也不由得头昏脑热,不曾深想便跟着欢呼起来。最外层的孩子们口耳相传间,俨然已成了风国太子亲领大军,不日平燎。
正自闹成一片,台上诸人忽见一串火光自营地外蜿蜒而来,却是派在营外监视敌情的一队探马。褚天养心下一个“咯噔”,忙喝令众人让开一条路。探马长驱而入,直至台下,领头之人纵身一跃轻巧地跳上台,面上难掩兴奋之色,叫道:“褚爷,二爷,燎兵遇袭,围着咱们的人都撤啦!”
褚天生眼中一亮,仰头大笑,重重一拍李烬之背脊,大声道:“宁兄弟果然把援兵带来了!”
台上众位首领尽皆举臂欢呼,台下之人不管是否听见探子所言,见台上欢腾,也皆加倍狂吼起来。褚天养心下也是阵阵雀跃,却仍不敢放松,拉过那探子问道:“来的是宋将军援兵么?有多少人?”
探子正与褚天生等痛饮马奶酒,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不知有多少,反正冲得燎兵满地蹿,乱得不成样子,怎么也有数千。”
李烬之也颇吃了一惊,心下飞快盘算,面上却自是不露声色,毫不犹豫地振臂高呼:“兄弟们,援兵已至,天灭燎邦!谁平日受过狐子欺辱,想报仇的,现在是时候了!”
众人齐声狂吼,士气喧天。褚天生等一干首领二话不说,立刻台上台下整起队来。褚天养见事已至此,也觉只能放手一搏,一面向几名探子详细询问着燎军与援兵情形,一面向褚天生建议着出兵阵势,一面又帮着安排老□□子和壮年妇女留守营地,忙得团团直转。忽又想起一事,把李烬之拉过一边,方欲开口,猛地想起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李烬之会意,拍拍他肩膀道:“褚二哥若不嫌弃,仍叫我一声宁兄弟便是。”
褚天养也知眼下不是细究他身份的时候,便坦然一笑,说道:“宁兄弟,我瞧不妨把米狐兰那妞儿带上,燎兵一见,士气必溃。”
李烬之略一思忖,摇头道:“米狐兰不过是个小丫头,如此做法未免引人激愤,燎人彪悍,或许反被激起斗志。何况她不像她哥哥,并无凌人国土之心,不必如此对待,留在这儿找人看着便是。”
褚天养听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得作罢。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已准备停当,一千人举着火把,高唱战歌,在黑夜中浩浩荡荡出营往东行去。
走不多远,已陆续遇上零零散散的小股燎邦溃兵四散逃窜,全无阵势,看来败得颇惨。李烬之捉了两个溃兵询问,原来燎兵也是夜里突然遇袭,他们人数本就不多,又分散包围柴塔窝子,因此一触即溃,一片混乱,至今也没弄清敌人究竟是谁。褚天生本欲沿途截杀溃兵,李烬之却反对,只要他们收缴武器马匹,人则一律放走。
再往前片刻,混沌的喊杀声便愈见清晰起来,惨嘶怒号历历在耳。众人皆沉默下来,只闻略显凌乱的蹄声与长刀在鞘中“喀喀”作响的震颤声。远处可见火光跳动,明灭起伏,与一片暗沉的黑影彼此纠结推攘,显然厮杀正烈。褚天生算着距离,待到得约摸里许之外,霍地亮刀,高喊道:“举火把的是朋友,没火把的是敌人,兄弟们冲!”
众人爆出一片大吼,策马疾冲,排山倒海直往眼前战阵压去。李烬之与杨守律、褚家兄弟等一同冲在最前,跑不几步,忽见前方稀稀拉拉地射过箭来,火光聚成的方阵中忽自侧翼分出两股蜿蜒的火龙,向着这头迎来。李烬之一见之下,已知对方绝非宋流援兵,因此不知来者是友,见到忽然多了一票人冲入战场,便分兵杀了过来。褚天生也看出不对,只得挥着火把高叫道:“前面的兄弟,自己人,自己人!”
奈何距离尚远,又在一片金铁交鸣的战场之上,对面之人哪里听得见,仍是直冲过来,不时射几支箭,好在尚未入射程,无甚威胁。褚天生心下发急,一时想不出办法,正欲命众人停下先派人过去联络,李烬之却道:“不必停,我告诉他们。”
褚天生正欲问他如何告诉,却见他卸下背上长弓,搭上一支响箭,满满拉弦,屏息等待片刻,便向着前方混乱的战阵射出一箭。但听镂空的箭头拖出一声尖锐的鸣响,划过嘈杂的战场,直刺敌阵。响声没处,但闻一片惊呼嘶吼,黑黢黢的燎阵霎时起了一片混乱,愈发溃散开去。本就处于优势的火光趁机压上,左右两条原本往双头堡众人迎来的火龙也自这一箭之中分清了敌友,立刻调转方向,呈巨钳之势往中间的燎兵压去。燎兵三面受敌,又失了指引,顿时军心大乱,再也扎不住阵脚,只得向西面的缺口溃败而去。褚天生立刻挥着火把领兵兜头迎去,一面兴奋大笑:“宁兄弟,天助我也,好像被你射着个大家伙!”
李烬之一面左瞄右瞄地继续放箭,一面道:“是他们的领长。他自己活该,若非让兵士们在前头拼命阻截,自己缩在阵后预备逃跑,我也没机会射中他。”
褚天养听他这话吃了一惊,讶道:“你是存心奔着他去的,不是碰巧射中?这乌漆抹黑的,你竟找得准人?就算找准了,你用的可是响箭,响箭也能取准?”
李烬之双目发亮,面庞一半映在火光下,一半隐在黑暗中,更显轮廓分明,嘴角轻勾,微微笑道:“只要下功夫,响箭、哑箭、轻箭、重箭、去头箭、去尾箭,哪种取不得准?”
褚天生纵声大笑:“好本事!有兄弟在,还怕什么狐子!”
褚天养见他左右开弓,随手放箭,所中皆是缠着头巾的头目,也不由暗暗心折。发一声喊,加紧打马,饿虎扑兔般挥刀向着散乱的燎兵直冲过去。
战局一目了然,火光四面合围,将中央黑影越压越紧,眼看便要将之吞没。燎兵见已无望破围,纷纷下马弃刀投降。围攻兵马却犹无收手之意,仍一味砍杀。李烬之见状,便对褚天生道:“褚大哥还要与燎人为邻,不宜结怨太深,喊两句场面话,放人走吧。”
褚天生仍然以为攻击燎兵的是李烬之招来的宋流援兵,满以为这场仗是他主导,此时却把放人立威的机会让给自己,不由满心感激,眉飞色舞地赞道:“宁兄弟毕竟是帝王才,胸襟过人,褚某佩服!”立时命人停了攻击,让开一条路,寻嗓门大的汉子在缺口处夹道列队,一面鸣锣为号,一面大声高喊:“双头堡无意为难,今放诸位兄弟离去,愿今后彼此无犯,大伙儿一同太平!”
燎兵得了生路,立刻自缺口仓惶逃窜,不片刻约摸四五百人便走得干干净净。杨守律守在缺口边,见溃兵路过之时多投来感激的眼神,不由捅捅李烬之,笑道:“你倒会做人,只是狐子无义,不知有几人知恩图报。”
李烬之见人已走尽,后头举着火把的骑士仍不依不饶地衔尾追着,便命人将缺口一封,截住追兵,扯过马头道:“走,过去会会朋友。”
追兵受到拦阻,立刻与双头堡众人起了冲突,虽一时未动刀枪,却也彼此呼来喝去,推推攘攘,气氛紧张,一触即发。李烬之等一面往前挤着,一面严令众人不得动手,高喊道:“自己人,自己人!”
忽见对面军中有人排众而出,朗声道:“在下大显皇帝麾下,来的是双头堡兄弟?敢请褚老大出来一见!”
李烬之一听声音,认得是裴节,不由一讶,尚未出声,褚天生已高声笑道:“原来是裴大公子,褚某久仰,不想有一日能与大公子连手一战!”
中间兵士见首领搭上了话,便让开一条路。两方走近,杨守律一眼瞥见一众人高马大全副铠甲的将领中夹着一名纤瘦女子,顿时眼中一亮,打马飞奔过去,挥臂叫道:“棹姐!”
对面女子显然也是一讶,惊呼一声:“守律!”也打马上前。
杨守律奔到近前,看清顾南城也坐在马上,偎在杨棹雪怀中冲他挥着手,不由大喜,跳下马一把接过她,贴在脸上蹭着,笑道:“小南城,你可回来了!”
顾南城多日不见,颇见清瘦,眉宇间也似有些抑郁,见了杨守律,初时还笑得开心,旋即又面色一黯,有些委屈地望着他,认真问道:“九叔公可是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见她神情怪异,不由心痛,轻轻拍着她道:“南城受委屈了,没事,九叔公在这儿。”
顾南城固执地盯着他,仍旧问道:“九叔公可是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见她问得古怪,讶异地瞟一眼杨棹雪,见她面上也有些为难无奈之色,连边上的裴节神情也颇尴尬。他不明所以,只得先点头答道:“九叔公自是救你们来的。”
顾南城一听,忽地扑簌簌流下泪来,回头倔强地盯着杨棹雪,大声道:“我说九叔公会来救我们的!”
杨守律愈发摸不着头脑,皱眉问道:“南城,怎么了?可是怪九叔公来迟了?”
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守律兄猜不出么?自是有人为求脱身,不择手段了。”
裴节一听这声音便觉耳熟,抬头望去,但见李烬之自黑暗中缓缓策马而出,不由心神大震,惊呼道:“是你!你怎么……”
杨守律听他语中对杨棹雪等人颇有嘲讽之意,立时眉梢一挑,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李烬之不温不火的目光淡淡自裴节一行人身上扫过,微微一笑,问道:“被困双头堡的一共四人,杨夫人和南城妹妹在这儿,敢问容王妃和方入照在哪儿?”
杨守律一怔,这才醒过神来,眼光一扫,见裴节队伍中果然不见王落与方定楚,微微一讶,问道:“可是自回融洲去了?”
裴节眼神闪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杨守律见他神情不对,知有隐情,正待追问,却听李烬之道:“众位兄弟也累了,咱们别在这干耗,先安顿下再说。不知褚老大可愿收留裴家兄弟歇一晚?”
褚天生先前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听到话题转回自己身上,立刻拍着胸脯道:“这个岂有二话!大公子不嫌弃,想留几日都行!”
裴节见李烬之岔开话题,也松了一口气,忙应道:“多谢褚兄厚意,那便叨扰了。”
一行人回到柴塔窝子时已近黎明。裴节麾下一路奔波,皆已疲累不堪,各自寻了地方倒头便睡。双头堡众人却因狠狠胜了燎人一场,兴奋不已,连夜杀牛宰羊摆酒庆贺,直闹到天光方各自散去。
褚天养回到帐中躺下,心中却有所挂怀,既有兴奋,又有焦虑。辗转难眠,索性一跃起身,正欲出帐,一掀帘却赫然见到李烬之站在外头,不由一怔,尚未开口,却见他微微笑道:“褚二哥若不累,可有兴趣聊聊?”
褚天养侧身一请,笑道:“求之不得。”
李烬之一入帐,褚天养便见他背后背着包袱,不由一讶,忙问:“宁兄弟要走?”
李烬之不答,却望着帐壁上所绘一幅二丈余宽的疆域长图,问道:“这图对风燎之间大大小小族群分布描绘甚详,放眼平江两岸未必找得出第二幅,敢问可是褚二哥亲手所画?”
褚天养借着帘缝中透进的些许天光,望着大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的疆域图,眼中光影明灭,轻叹一声,低头笑道:“年轻时折腾的玩意儿。我在燎邦做过马奴,在凤陵山做过猎户,在平江上划过黑船,在释卢贩过盐铁,平江沿岸,那是踏遍了的,同各路人马多少打过交道,各地土话也都来得几句。如今过了十来年,这上头的小族早已大半泯灭,或是归风,或是归燎,或是自家内乱,或是互相吞并。这图,也早已做不得数,只能拿来扎扎帐包了。”
李烬之转身望着他,眼中神采湛然,问道:“这图过了时,褚兄便无意再绘新图么?”
褚天养指尖轻轻一震,似是被人窥见了深藏心中的隐秘,忙点燃灯烛,命人送近些酒肉,拉过牛皮垫招呼李烬之一同坐下,笑道:“年岁都一把了,哪儿还有劲头折腾这个。我只想太太平平地保全这几千口人,下半辈子也就够了。”
“褚兄正当盛年,此时便言收刀入鞘,未免为时过早。”李烬之微微一笑,探手拔出搁在一边架上的长刀翻来覆去端详着,蓦地一挥,在左手食中二指上狠狠一抹。褚天养吃了一惊,尚未叫出口,却见他起身大步跨到疆域图前,左手双指沾着血迹,飞快在图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在中间直上直下随手涂抹,转身道:“这才是新图应有的样子。”
褚天养如遇雷击,怔怔看着这囊括平江与七月河、图伦丘、纳尔坎沟之间延展千里的大片土地,各零散小族间的界限被血迹模糊,混为一体,横亘于风燎之间。他浑身冒汗,血一阵阵往头上涌,眼前也微微模糊起来,似有什么尘封许久的东西忽被人一锹掘出,见了天日,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眼花,无法直视却又不甘移开视线。
李烬之继续以指血在图上做着标注,一面急促说道:“褚兄选了双头堡为筑基之处,选得好!双头堡地处风、燎、释卢之间,南通北照关,北临七月河,东有平北草原畜牧之利,西有纳南沟谷藏身之便。进可攻,退可守,宜牧、宜耕、宜贸、宜战,天生便是建国立业之地!”
褚天养被这“建国立业”四字震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提起酒壶“咕咕”灌了两口,重重往几上一磕,沉声道:“建国立业,说得好!只可惜啊……”
“只可惜,”李烬之接道,“燎人逼压甚紧,风人又忙于内乱,无力相助,使你左右逢源,夹缝求活的路子越走越窄,莫说一展宏图,便连立足之地也终于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褚天养自嘲一笑,摇头道:“宁兄弟也觉得我走错路了?哈哈,什么建国立业,什么雄踞一方,什么为风之屏,为燎之盾,两方皆相亲厚而不敢辱!呸,痴人说梦!”
“错,绝非痴人说梦!”李烬之回到几前坐下,微微倾身,断然道,“褚兄识见高远,胸有沟壑,又有仁厚之心,足堪为一方之雄,只可惜时运不济,这才消磨了英雄志气。”
褚天养定定望着他,嘴角轻勾,晃晃酒壶道:“我这点痴念,连大哥都只当是笑话,难得今日有人愿听我一吐块垒。宁兄弟,我敬你!”
李烬之接过酒壶仰头饮了几口,一抹嘴道:“褚兄时运不济,无非在一条,便是风人无心北顾,燎人有意南侵。而如今,这情形却变了。”
褚天养眼神一动,似有些疑惑,半晌方道:“宁兄弟的意思是……”
“褚兄的时运到了!”李烬之斩钉截铁地点头,“燎邦东西开战,两大首领都落入我手,此役之后,重则分崩离析,轻亦元气大伤,至短三年五载之内,恐怕都腾不出手来为难双头堡。狐子平素霸道,在平江沿岸积怨极深,一旦势弱,势必墙倒众人推。只是沿岸多是小股流民,不成势力,需有人收纳统领。褚兄昨晚一战力挫燎兵,不日重回双头堡,自有败兵溃众替你宣扬,这威名已是立下了,不妨趁势大胆外扩。先占列宿之地,把住通往释卢之途径,以你之棉麻器具,换他的米粮盐铁,待底子厚实,便可西取纳南沟谷,以为西出之口。此两步一成,便已有了立国根基,任谁也不能轻侮。其后再沿江西进,收纳诸方势力,广开边贸,尽取平江之利,一朝富庶,自有民众蜂拥而至,如滚雪成球,不出五年,风燎之间必定多出一个煌煌昭昭的双头国!”
褚天养心神剧震,愣愣看着他,只觉浑身燥热,口舌干涩,脑中一片晕眩。眼前烛火跳跃,微光暗影,疆域图上褪色的墨迹与鲜明的血色历历闪过;鼻端萦绕着浓烈的皮革味、熏人的烟火味、微酸的奶酒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一切混沌而昏昧,犹如梦醒之间,非真非幻。许久才觉神志一丝丝抽回体内,他忽地抬起眼,神情热切地盯着李烬之,促声道:“宁兄弟所言,须有一个前提。我势力未成,若风境不宁,纵然燎邦势弱,我也难以独抗,边贸、富庶更是无从谈起!”
李烬之微微一笑,答道:“风境必宁!”
褚天养目光灼灼,倾身凑近,问道:“你当真是永宁太子?”
李烬之不置可否地一笑,问道:“褚兄以为呢?”
褚天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蓦地仰头大笑道:“兄弟国器之才,纵非太子,又何妨为帝!有兄弟在,风境必宁!好,这一铺,我便压在兄弟身上!”
“风境上下皆征战已疲,人心思定,纵不是我,也有别人,天下一统之日不远了。褚兄这一铺,绝不会失手。”李烬之晃晃酒壶,将余酒一口饮下,起身道,“今日聊得痛快,我本是来辞行,也该走了。”
褚天养这才想起此事,忙起身问道:“兄弟去哪儿?可要我派人相送?”
李烬之摇摇头,答道:“褚兄不必客气。我此来本是救人,如今四人之中两人已回,还剩两人,总不能弃之不理。”
褚天养心下一动,问道:“兄弟可是觉得裴节为求脱身,与狐子做了买卖,将容王妃二人卖与了他们?”
“显而易见。”李烬之语带轻讽,“裴节带到双头堡的人马约有两千,昨晚一见,大致仍是两千,几乎未有折损,人马也无战后残敝之象,显然未经一战便已出堡。顾家小丫头秉性正直,想必是知道了他们所为,难以认同,昨晚才如此表现。”
褚天养眉梢一挑,颇有不以为然之色,轻哼道:“裴节与容王妃虽是两路人,可共对外敌,总也算同舟共济。如此做法,未免不上道。”
“裴节原本立场不同,也无可厚非。”李烬之摆摆手,淡淡道,“燎兵目的仍在融洲,必定仍是依先前所定逼着容王妃往融东去了。双头堡应已撤围,褚兄随时可领人回去。”
褚天养微微皱眉,问道:“宁兄弟既料定燎兵仍追着容王妃,单枪匹马地又要如何救人?”
李烬之摇摇头,笑道:“褚兄忘了,融东有宋将军。”
褚天养略一迟疑,讪讪笑道:“兄弟莫怪,我去偷偷盘问过米狐兰那妮子,她一口咬定宋将军援兵绝不会来,似是知道什么内情。兄弟贸贸然跑去,可要小心生变。”
“褚兄放心,我心里有数。”李烬之道,“是了,米狐兰留着已无用,不妨放她走吧,也算卖个交情,将来好说话。双头堡忽然放人,必定是东漠一边的主意,一旦燎兵踏入融东,显然是陷米狐哲于险境。把米狐兰放出去,让她自己同东漠折腾,褚兄当可从中取利。”
褚天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大笑道:“省得,这个我拿手。”
李烬之欠一欠身,笑道:“我告辞了,再会之时,愿能看到褚兄的新图。”
褚天养本欲相送,李烬之却执意不肯。单骑出营,跑出不远便松下马缰缓步踱着,片刻之后,果听身后马蹄声疾,他勒马停步,也不回头,便朗声笑道:“劳裴兄特来送行,如何敢当。”
来人正是裴节,匆匆追上他,冷声道:“你知道我会来?”
“裴兄是耿直之人,心中有愧,不来交待一声只怕是睡不着觉的。”李烬之回过头,望向他温和地笑道,“裴兄有何忠告,在下洗耳恭听。”
裴节沉着脸,冷哼一声道:“你最好别往东去,融东大势已易,恐怕无力回天,不如就同秋夫人留在凤陵,我同棹姨打过招呼,无论外间情形如何,凤陵总有你们安身之地。大乱之世,求存不易,知进识退,保一世安稳,也未必不是英雄所为。”
“裴兄好意,在下心领。”李烬之意态轻松,显然并未将他的话当一回事,“若能告知在双头堡与你谈判之人是谁,则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裴节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沉声道:“李烬之,你别不知好歹,你的算盘我清楚得很。容王近日与太子一脉打得火热,隐隐已露反叛朝廷之意。你装死躲在这儿,无非是想诈他打明永宁旗号,自缚手脚。我若把你在世的消息一漏,容王会如何,你心中有数!到时你远在燎邦不能指挥大局,融东又出乱子,一旦容王下定决心发兵风洲,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原本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只是我与秋夫人好歹相识一场,不想她就此被你断送!到此一步,你已毫无赢面,认输吧!”
李烬之畅然一笑,悠悠然道:“裴兄有心了,只是我在世一事不劳裴兄传话,过两日永宁太子现世的消息便会传遍平江两岸。”
裴节大吃一惊,讶道:“你已自曝身份?!你怎么……”
“我对容王知之甚深。”李烬之道,“他生性多疑,凡事都要绕上两个圈子。我毫无消息,他要生疑;我消息满天飞,他一样要生疑。总之消息放不放在我,信不信在他,来来去去,结论恐怕还是一样。至于融东,”他微微一笑,说道,“裴兄看它不安稳,我倒看它很安稳。我愿与裴兄赌一把,燎兵绝踏不进融东半步!”语毕一抖缰绳,回头道,“好了,裴兄心意已到,我也该告辞了。”
裴节看着他渐渐走远,心潮起伏,终于忍不住高叫道:“我在双头堡见过秦夏楚三,他这会儿也往融东去了。”
李烬之微微一顿,朗声道:“多谢裴兄。”随即扬鞭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