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低头凑到她耳边,面上带着亲昵的笑,看来仿佛正与她说着情话,小声道:“我想并非有变,而是即将有变。或许有什么事,他在时不方便发生,因此才特地离开。”
秋往事甚少与他人前亲密,此时靠得如此之近,颇有些窘迫起来,又惦着王宿,不免有些又是焦躁又是恼怒,发泄似的瞪他一眼道:“与他身份相背的,必然不是好事。六哥不知如何,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
李烬之原本倒并无其他心思,被她含嗔带怨地一瞟,反倒心下一酥,越发凑近过去,伸手去捉她手指,嘴上不免仍要腾出心思答道:“不碍,他既放心杨棹雪和南城回去,可知不会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变故。我又交待了覆舟,这小子虽说有些迷糊,紧要关口,义气还是讲的,有他看着,逃命总是不难。有瑕又是名人,阿宿也颇有背景,杨家不管图谋些什么,总不会轻易为难他们。”
秋往事略微安心,点了点头。米狐哲见他们两人形容亲密,颇不是滋味,清清嗓子道:“既然说定了,那咱们便等着火灭,一块儿去双头堡商议善后。眼下无事可做,大家也都累了,先回营地休息吧。”
说是营地,也并无栅栏帐幕,不过是在一串相连的小山包上清出些空地,数千人拥拥挤挤地聚在一起,各自觅地歇息。秋往事一行到得山下,虽远远就觉上头人声嘈嘈,都未睡下,却是黑漆漆一片,不见些许灯火,想必是皆对这场大火心有余悸。
李烬之大致一算,知米狐哲招来的人数已多过双头堡,且皆是精壮,山头高处皆被他们占据,显然实力优胜。又想起他先前营救之中曾动用鹰鼠,显然本应在米狐尝势力之下的索狐、漠狐两家也颇有他的渗透,可见即便在东漠,他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米狐哲不知是否不想露底,只说人多杂乱不好休息,除去褚家兄弟自去同双头堡众人相聚,其余诸人皆由他领至较远处一个无人山头。众人也皆累了,便各自寻地方歇下。杨守一携着杨家子弟便安顿在山脚背风处。秋往事虽知走得再远也难逃他耳目,却仍不欲同他呆在一处,便拉着李烬之往山头上爬去。丘顶微凹,竟然有些积水,虽不甚清澈,可对刚自火海中闯出来的人来说,却也足以惊喜。
秋往事美美地洗了洗脸,唤李烬之道:“五哥,你也洗一把,今日熏得够呛。”又瞟见他左手上缠的纱布,知他不便触水,便欢欢喜喜地拉他过来道,“我帮你洗。”
李烬之倒怔了怔,尚未反应过来,已觉她的手撩着水清清凉凉地泼在面上,指尖在颊上蜻蜓点水地一触而过。她的手并不十分柔软,掌中有长年握刀留下的茧,指上也留有深深浅浅的伤痕。动作也并不周到,一时轻,一时重,中间眼鼻处洗了又洗,边角处却连水也不曾沾到。可李烬之仍觉享受,舒坦地闭上眼,水泼在面上,只觉如饮甘泉,一丝丝甜到心里。
秋往事撩了十来捧水,觉得应当够了,也没有干净布巾,便甩了甩手胡乱替他抹去水珠,总觉还缺了什么,心念一动,忽拉他坐下,利落地脱去鞋袜,自己也脱了,同他一起将双脚泡在水中。
水坑不大,两双脚放下去只得紧紧挨着。秋往事双手向后撑着,微仰着头,脚趾有意无意地蹭着李烬之脚跟,嘴里轻轻地不知哼着什么曲调。”
李烬之面向着东边,自丘顶望去,但见远处火光憧憧,如长长一条烧红的烙铁,映得半天通红。秋往事披散着长发,悠悠闲闲坐着,虽衣衫褴褛,神情却是自在,却别有一种潇洒滋味。夜幕中看去不似平日般清晰得扎人眼目,映着背后红光,倒有些柔和的暖意。他静静望了半晌,笑道:“怎的这般好心情?”
秋往事晃着脚尖轻轻拍打着水面,声音也清得像水,悠悠道:“我自来了燎邦便一路倒霉,难得有个无病无痛又什么也不必做的太平晚上,你又在,又没旁人打扰,做什么心情不好?”
李烬之向山下瞟一眼,叹一口气,轻笑道:“可惜啊,打扰来了。”
秋往事向下一看,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向上爬来,待靠近些,隐约认出是米狐哲,顿时皱眉,撇嘴道:“他就看不得我有片刻安宁!”说着跳起身道,“五哥你呆着,我去撵他走。”
一溜烟下到山腰,迎上米狐哲,正气鼓鼓地欲开口,却见他神情颇为肃穆,一时倒收住了口,怕他真有什么要紧事。
米狐哲见了她,只淡淡点了点头道:“我正要找你,跟我去个地方。”
秋往事皱眉问道:“做什么?”
米狐哲微微笑了笑,似有些苦涩之意,低声道:“不会耽搁你太久,片刻便好。”也不待她答应便转身向下走去。
秋往事见他神情不同以往,心下有些讶异,略一迟疑,仰头对山顶说了一句:“五哥,我去瞧瞧,一会儿就回。”便匆匆追着他下山。
米狐哲一路沉默,让秋往事心下也莫名沉重起来。行不多远,到得山脚一个低洼处。洼内芦草丛生,想必原本是个水洼,此时已被草木灰填满。米狐哲卷起裤管,踏进灰土淤积的洼内,一面弯腰往草丛内拨着,一面道:“帮我寻些鸟羽,这儿该有不少。”
秋往事怔了怔,问道:“要鸟羽做什么?”
米狐哲直起身,回头望着她半晌不语,直到她又皱起眉来,才道:“今天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秋往事吃了一惊,高呼起来。忽又一怔,面色僵住,呆了半晌,缓缓抬头向天上望去,却见黑压压一片,浓烟遮蔽,哪里看得见半点星月。
米狐哲也仰起头,涩然笑道:“我也糊涂了,这几日都不见月亮,竟把这个日子忘了,听旁人说到才记起来。”又弯下腰,在洼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扒开草丛细细寻觅。一眼撇到一枚嫩黄的采羽,小心地拾起来,吹去灰尘,收入腰囊内。
秋往事似还未回过神,仰头望着天空,小声道:“八月十五,又一年了……”
“即望山之变,算算已是五年前。”米狐哲低声道,“听说你们风人习俗,逝去之人若心有挂碍,年年祭日便需烧些鸟羽,助他魂魄化翼,趁风上天,尽早转世。此时也寻不到许多,能凑多少便多少吧,不知你们对数目可有讲究?”
秋往事低下头,双眼直直地不知望向前方何处,出神地喃喃道:“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忽似被什么刺到,低呼一声,转身便往回跑。
米狐哲吃了一惊,叫道:“你上哪儿?”
秋往事停下脚步,转身负手行了一礼,正色道:“多谢心意,我姐姐枢痕已消,今年碧落节便会转世,用不着鸟羽了。”
米狐哲浑身一震,面色僵住,眼神顿时散乱起来,似失了魂,半晌方磕磕绊绊地低喃道:“她、她要走了?连魂魄、魂魄都不留了?我一直、一直觉得她还在,就在你身上,我一看你便能看到,我明明能看到,明明能……”
秋往事见他失魂落魄,显是真情流露,心下也不禁感慨,走回他身前伸出手道:“给我。”
米狐哲恍恍惚惚地望着她,问道:“什么?”
秋往事点点他腰间:“羽毛。”
米狐哲顺从地摸出鸟羽,呆呆怔怔地递给她。
秋往事插在腰间,说道:“你一片心意,我替她收了,将来会带回她碧落树前埋下。我们当日救你,不过机缘巧合,此后种种变故,也无从预料,我们虽失了太多,也未必全无所得,所以是非对错都不必再论。姐姐已安心了,我也放下了,你也不必再挂怀罢。”语毕顿觉轻松不少,素来一见他便心中烦躁,此时却平平静静,光明畅朗,似是块垒全消,畅然一笑,便回身跑去。
米狐哲愣愣望着她隐没在黑夜中的背影,不言不动,久久伫立。
李烬之在山头等着秋往事,初时还没什么,哪知等来等去总不见她回来,不免也犯起了嘀咕,虽料她不至有什么危险,却终究七上八下。刚起身欲下山去寻,却觉她远远奔来,这才安了心,又坐回原处。
不片刻秋往事便一阵风奔上山头,背上背着一捆长长短短的枝条,手上还晃晃荡荡地提了些什么。李烬之正欲询问,便见她兴高采烈地晃着手中之物,笑道:“五哥,请你吃肉。”说着将手中之物抛过去道,“帮我洗洗。”
李烬之接到手中,只觉软糊糊的似是质地颇嫩,也不知是什么肉。看她兴致勃勃地放下枝条张罗着点火,只觉摸不着头脑,见她自米狐哲处回来竟如此高兴,不免有些闷闷,自己也觉无理,便故作轻松地笑道:“米狐哲同你说了些什么?你每回一见他就臭脸,这回倒这等高兴?”
秋往事停下手上动作,抬头望向他道:“他是来提醒我,今天是八月十五。”
李烬之顿时面色一僵,下意识仰头向天上望去。秋往事“噗哧”笑道:“同我一个反应。”
李烬之见她竟在姐姐祭日如此有说有笑,倒反而担心起来,关切地望着她道:“往事……”
“别紧张,我没事。”秋往事挥手笑道,“你可知我为何高兴?”
李烬之缓缓摇头,等她回答。
秋往事抱膝坐在地上,迎着微风轻仰起头,说道:“因为方才我听说八月十五,最先想到的不是即望山,而是那日你离开凤陵,我同你约下一月归期。当日不曾明说,其实我是想要你回来,同我一起过生辰。”她收回视线,迎上他讶异的目光,朗然笑道,“今日是我生辰。”
李烬之愕然失语,怔怔望着她,眼底渐渐泛上一层水雾。半晌刚动了动唇,尚未出声,秋往事却又自顾自堆起柴禾,张罗起生火来,一面冲他挥手笑道:“五哥,别站着,快洗肉,再慢可便过了今日了。”
李烬之看着她忙忙碌碌,忽有一丝极纯粹的欢喜自心底滋生出来,如一星烛火幽幽地亮起来,越烧越旺,直至满满地充斥胸口,映得心底眼底皆是一片光明。
秋往事见他不动,忽一拍脑袋道:“啊,是了,你不能碰水。我来洗,你来生火。”
“没事。”李烬之回过神来,朗然一笑,单手提着肉放入水坑内搓洗。
秋往事见他左手纱布上斑斑点点地洇着发黑的血渍,不免皱眉道:“五哥,你这伤好像不轻,可要紧么?不如我去找杨老头儿讨些药,替你换换?”
李烬之虽觉药性渐过,伤口又火辣辣地痛起来,整条胳膊皆重重地抬不起来,略一犹豫,还是决定不在此刻告诉她,摇头道了句“无碍”,便岔开话题道:“这是什么肉?似没见过,倒是肥嫩。”
秋往事眼珠一转,抿着嘴直笑。
李烬之见她神情俏皮,拎起大致洗净的肉团凑在鼻前嗅了嗅,故作叹息地摇头道:“看来不是什么好肉。”
秋往事嘻笑道:“方圆百里的活物不是焦了便是跑了,剩下的实在不多。我想来想去,只得四种。一是鹰,咱们不能吃;二是马,宰一头未免大了些;三是米狐哲的白狐,不知藏在哪里,实在难捉;四嘛,嘿嘿……”
“四便是漠狐家的鼠,数量既足,大小也合适,更不难捉。”李烬之盯着暗红的肉团左瞧右瞧,叹道,“看不出一只鼠身上还有这许多肉。”
“那漠狐家的小哥倒好说话,拣了两只大个的雪花鼠给我,据说最是鲜美。”秋往事双眼一眨一眨地望着李烬之,眼中带着戏谑,“五哥,你堂堂男儿,不会挑食吧?”
“自然。”李烬之一挑眉,摆出一副慷慨凛然之态,“我既娶了个自在士,自然得学会百无禁忌。”说着将肉凑到嘴边张口扯下一小块,细细嚼着。
秋往事吃了一惊,一面失笑,一面叫道:“你、你百无禁忌也不需生吃啊……”
李烬之煞有介事地闭着眼,似在仔细品尝味道。片刻后似有了结论,道了声“等我一下”,便匆匆跑下山头。不片刻便见他揣着一大捧草叶奔回来,一半碾磨出汁水抹在肉上,一半扔在柴堆中,着秋往事点起了火,将肉串在架上,烤不片刻,便闻阵阵香气飘散出来。
秋往事深深吸了几口,舒坦地透出一口气道:“真香,这几日光啃干粮,舌头都傻了。”
李烬之与她并肩而坐,虽放眼望去火光连绵,满目焦土,空中亦弥漫着无所不在的熏人烟火味,可与数个时辰前身陷火海的绝境相比,已无异于九天仙境,让人不由得浑身懈怠,懒洋洋提不起劲。更见秋往事在旁语笑嫣然,眼角眉梢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松劲儿,愈发觉得万事皆足,什么杨家的打算,什么火后的变局,什么容府的阴谋,皆被抛到了脑后,若能如此一日日平平静静地过下去,江山谁属,似乎也无甚紧要。
秋往事双眼亮闪闪地盯着架上烤肉,似是垂涎欲滴。李烬之不由失笑,叹道:“咱们这日子过得太也折腾,待回了风境,好好歇上几月,我领你四处去逛逛。不为办事,只是逛逛。先去逍遥丘,裴初这回欠我一份情,总不能不放我进带水。那里出风境最好的火云马,比大青鬃都不差,咱们去挑两匹好的。东边走得多了,这回咱们骑上马往西走,去靛月湖,赶着冬天冰封,正好看银盘靛月,那光景,堪称清绝天下。再去汨城红雪庄住上一月,红雪茶你也喝过,容府的虽是好货,到底千里运来,一路月余闷在货车里,难免走味儿。这回咱们等着开春喝现摘现炒的,滋味不可同日而语。红雪庄还有一个好处,他们的赤铁竹拿来制风竹再好不过,他们家也出风竹师,天姓阁的夏明时便是他家的。我一早便说要教你吹风竹,总是耽搁,一来二去竟拖了快二年,正好去那里教你。还有……”
秋往事听他兴奋地一条条数着回去后的打算,虽明知多半并无机会一一兑现,却仍不免心向往之,出神地微微笑着,轻叹道:“若是不打仗多好。”
李烬之微微一怔。她凡遇战事素来斗志昂扬,战阵之上更是熠熠生辉,这却是第一次露出厌战情绪。他默然半晌,忽低声道:“往事,辛苦你了。”
秋往事一讶,顿了顿才明白他所指为何,“噗哧”笑道:“说什么辛苦。若无这番辛苦,也无今日心境,也无来日快意,更失了许多精彩。你若不让我辛苦,我倒还不乐意呢。”
李烬之也觉两人之间早已不必说这些,自嘲一笑,一拍膝盖道:“就这么定了,等回风境,咱们什么也不管,就玩三个月。什么江山天下,爱如何如何!连个新兵每月也总有两日假,咱们扣去养伤,都多长时间没休息了?连个亲都不能安生成,连你的生辰也只能草草过,真是岂有此理!我做主,批咱两个三月假,专给你过生辰!”
秋往事也被他说得来了兴致,神采飞扬地点头道:“就是就是,三个月不管,也未必就翻了天,咱们逍遥两天又怎的!”
李烬之双眼闪着光,坐直了身子正欲同她细说,忽闻一股焦糊味,初时只道是远处吹来的烧焦草木,旋即省起不对,只见鼠肉底部滋滋冒着烟,已然黑了一块。
秋往事惊呼一声,慌忙自架上抢下,苦着脸哀叫道:“五哥,你怎地不看着。”
李烬之一面以布巾接着淌下的油,以免烫着她,一面笑道:“这如何怨我,今日你生辰,原该你做饭,先前可也是你嚷嚷着要请我吃肉。我倒还未抱怨,你先抱怨起来了?”
秋往事讪讪一笑,递给他一串鼠肉道:“没事没事,焦一点罢了,也能吃。”
李烬之接过肉大大咬了一口,烫得直吐气,作势一躬,龇牙咧嘴道:“小生已食,未死,无毒,娘子但用无妨。”
秋往事被他逗得直笑,也拣着未焦处咬了一口,但觉肉味厚重,搀着淡淡草香,除去烤得太过口感偏老,滋味倒还不错。
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天色已渐渐泛白。秋往事兴致甚好,也不觉疲乏,原打算索性不睡,可借着些微天光瞟见李烬之眼下发暗,唇色发白,显然颇为疲惫,想起他身上有伤,需要休息,便打几个哈欠,嚷嚷要睡。李烬之自然知她心思,也确觉精神不济,便熄了火堆,与她一同睡下。丘顶风凉,两人脱了外袍合盖在身上,互相贴靠着,丝毫不觉寒冷,不片刻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迷迷糊糊间被喧闹声吵醒。秋往事朦朦胧胧睁开眼,见天色大亮,四下无人,喊声自坡下传来,李烬之正睡眼惺忪地抬头,显然也尚未清醒。
两人匆匆起身下山,见裴初、杨守一、米狐哲、褚家兄弟等都在,秋往事看看天色竟已是午后,暗道同李烬之睡在一处便是格外熟些,不由微微面红,干咳一声,正正神色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不错。”米狐哲淡淡望着她,眼神却似不落在她身上,神情不知怎地似有些异乎寻常地疏离,“东边进展不错,早上便提前通了沟渠,已然通知江上放水,先前来了信,说是已掘了堤,相信片刻之后大水便至。”
秋往事喜形于色,拍掌叫道:“再好不过,咱们上去看看吧。”
众人登上丘顶,翘首东望。许久不见动静,正有些心急,忽听杨守一道:“来了。”
众人一怔,伸长脖子望去,仍是一无所见,褚家兄弟等不知就里,心下皆不免暗暗泛着嘀咕。秋往事瞟向李烬之,见他也殊无反应,不免暗叹杨守一功力终究稍胜一筹。正惦着脚尖张望,忽听杨守一轻“噫”一声,又道:“来的还不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