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宿骤然一惊,愣愣地盯着他,半晌不能言语。江未然伸出手踮着脚尖在他面前晃晃,笑道:“六叔怎了?中邪了?”
王宿这才回过神,愕然道:“未然你、你怎地……”
季有瑕也走上前,显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踌躇片刻,终究仍是轻叹一声道:“未然,你怎地瞎跑,大家都找你呢。”
江未然前一刻还笑盈盈地,听她一说,忽地嘴一扁,“哇”地哭出来道:“我、我不要废枢力。”
王宿对她本就难生戒心,见她一哭,更是心软,蹲下身道:“未然,七姨是为你好,钧天法这玩意儿没什么好,本就不该小孩子练的。”说着伸手欲去摸她脑袋,却见她却紧张地向后一闪,不由一怔道,“怎了?你生六叔的气?”
江未然惶恐地摇摇头,垂下眼低声道:“六叔别碰我,碰了便会被我瞧见心里的事。”
王宿一愣,随即展颜一笑,仍是坚定地伸出手去,不容她躲避,将她拉近身前,说道:“六叔心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谁爱看都只管看个够。”
季有瑕也蹲下身拉着她,柔声道:“未然,你别怕,读心是天赋之能,是上辈子做了许多好事凤神才赐给你的,大家不会为此避着你。”
江未然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两人明朗的笑容,忽地轻轻一颤,抽身退开两步,低下头颤声道:“七姨、七姨会生气。”
王宿眼中微微一黯,问道:“未然,七姨他们说的可是真的,飞鹏令的事、井天的事,真的都是你搞出来的?”
江未然不自在地点点头,扭着手道:“我知错了。”
王宿笑道:“你闹出这么多事,七姨生气也不奇怪,既然知错,好好同她认个错,保证不再犯,七姨也未必定同你计较。”
江未然委委屈屈地抬眼望着他道:“我已认过错了,七姨还是要废我枢力。”
王宿郑重说道:“未然,七姨这不是罚你,是护着你。读心术在钧天士内也颇遭忌讳,练得不好,不仅不能驾驭,反要受其所害,危险得很。”说着微微皱眉,顿了顿道,“钧天法本不宜让幼童修炼,只是多数人天分不足进境极慢,自幼修习总也需数十年方有所成,因此才未禁收年幼弟子。可你是天枢,还连读心术都会了,小小年纪,岂能承受。大哥明明知道,却仍让你继续练,这做法实在有些不妥。他就你这一个女儿,怎也不知顾惜。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不知想些什么!”
江未然扁着嘴,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小声道:“父王不喜欢我。”
“胡说。”王宿正色道,“大哥怎会不疼你。”
江未然嗫嚅道:“父王不喜欢我娘。”
王宿一怔,江一望与江栩成亲出于老容王授命人尽皆知,其后又有夺位之变,若论感情,只怕当真有些微妙,一时倒也不好辩驳,正想含糊安慰两句,忽地心念一动,问道:“未然,七姨说你不喜欢母妃,可是因为你觉得父王因了她不喜欢你娘?”
江未然别开眼,支支吾吾地不说话。王宿拉起她手笑道:“没事,你尽管直说,六叔不生气,你瞧得见的。”
江未然迟疑片刻,似确定了他当真不介怀,抬起头来怯怯道:“父王同我说,母妃怕有了孩子被我欺负,因此一直不肯要。可父王说,他迟早会要的,假如我不能讨母妃欢心,便要送我去钧天岛。”
王宿吃了一惊,愕然道:“这是你自己读到的?”
江未然摇头道:“我读不了父王,父王见我前,都会拿方圆天木的叶子煮水沐浴。”
王宿又一惊,讶道:“还有这种事?”忽又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大哥原本练武颇勤,近年却少见了,我难得瞧见一回,发觉功力似不及从前,还曾笑他荒废,这么看来,多半是因拿方圆水洗澡,虽能隔绝他人枢力,却也削减了自己的。”又接着问道,“那母妃呢,你可读了,她当真那样想?”
江未然不语,只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王宿一时无言,想想以江未然的聪明,王落担心所生之子争不过她也实是人之常情,只是江一望的做法却有些奇怪,不由自语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说?岂不惹人离心。”
江未然拽着他袖扣,小心翼翼道:“六叔,你同母妃和七姨说,我不会再惹事了,让她们别讨厌我,别送我去钧天岛,别废我枢力好不好。”
王宿知道秋往事在此事上态度坚决,倒也有些为难,正考虑着,江未然又急着道:“不废枢力,也有法子让我用不了钧天法的,只要寻杨公公用针把我的枢力封起来便成了,就像七姨那样。”
王宿一愣,讶道:“像七姨那样?七姨几时被封了枢力?”
江未然似是吓了一跳,惊慌地退开一步,掩着嘴直摇头。
季有瑕轻呼一声道:“呀,我的确觉得往事枢力似有些凝滞不动,本以为是她功力又深了,难道竟是被封了?”
王宿隐隐觉得背后所涉甚大,肃容道:“未然,你说清楚,七姨怎了?”
江未然一迳摇头,在他连连催问之下,实在推委不过,又“哇”地哭了出来,说道:“我、我一定不能说的,说了七姨更不饶过我,六叔去问杨公公。”
王宿大起狐疑,想了想道:“也好,反正都是要找杨公公,我便带你回凤陵。”
江未然飞快点头,喜道:“还是六叔最好了,寻到杨公公,把我的枢力封起来,七姨也许就不要我废枢术了。”
季有瑕也道:“这倒是个办法,她如今功力也是辛苦修炼来的,废了未免可惜,暂时先封上,练练尘枢,将来心智也成熟了,身体也好了,那会儿再解封便是。”
江未然又道:“也不必去凤陵,我听南城说,杨公公寻七姨还有事,七姨说要去融东,杨公公听到消息想必便会过去了。”
季有瑕笑道:“那正好,咱们不也要上融东找往事,也好问问她意思。”
江未然忙摇头道:“不不,不能让七姨找着我,她定以为我耍花招,待见了杨公公封完了枢力才能见她。”
王宿一听倒有些起疑,沉声问道:“未然,你该不会是想借着我这幌子通关过卡混到融东去做什么事吧?”
江未然惶急地摇头,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哽咽道:“六叔不放心,把我捆起来锁起来都行,只不要把我交给七姨,我不要废枢术,废了枢术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季有瑕见她哭得哀切,不免心软,小声道:“阿宿,她真心的,没说谎。看来真是被往事吓着了,你便别吓她了。”
王宿叹了口气,缓下神色道:“未然,我带你去也行,只是咱们先去找方二婶,同她一起走。你放心,她不是多事的人,不会告诉七姨。可你这回真要乖乖的,不能再跑,若再生事,六叔也保不了你了。”
江未然怔了怔,迟疑道:“二婶、二婶……”
王宿道:“这条没得商量,只有二婶的心你读不得,否则反要被她读。不是六叔信不过你,只是我爹曾见过钧天法修入魔的病人,明明已枢力衰竭,难以支撑,却偏要费心算计,一刻不停,自己也控制不了。你年纪太小,自己没法把握,若出了什么差错,六叔不是帮你,反是害了你。”
江未然见他态度甚坚,只得点了点头,小声道:“可是费伯伯在当门关。”
王宿道:“咱们不进城便是,二婶也要上融东,总能碰上。”
江未然抹了抹泪眼,勉强笑道:“那我便跟着六叔了。”
王宿拍拍她脑袋,站起身来,探头向屋内看了看,未见楚颃身影,问道:“三叔呢?叫他出来吧。”
江未然扁扁嘴道:“三叔气我揭了他的底,害他险些落在七姨手里,生了我的气,扔下我自己走啦。”
王宿气哼哼道:“三叔也太不像话,你一个孩子,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要怎么办。幸好我们还没走,若也走了,你怕连当门关都到不了。”
江未然也拍着胸口笑道:“还好还有六叔在。”
王宿拉起她,笑道:“好了,今日也晚了,六叔先去张罗些好吃的,歇过今晚,明日咱们设法弄辆马车,带你上路。”
经过数日整顿,永安城内大局趋稳。虽说永宁太子忽死忽活颇令人迷惑,可如今的局面毕竟是众多百姓所乐见,因此虽是劫后余生,却较先前更见朝气,颇有脱胎换骨之感。只是毕竟一时元气未复,街市间店铺货栈十闭四五,酒肆食坊亦多门庭冷落,终究难掩繁华凋零之态。
最见没落的便是原本歌舞升平的岫玉湖畔。因主战之地便在湖边小屏山,此处兵马往来,本就毁损不少楼馆,且原为常客的官员富豪纵未逃出城,也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丝毫行差踏错,哪有闲情逸致来寻消遣,因此昔日最是花团锦簇之地,如今倒成了最萧条的所在。
长乐楼虽是为数不多照常开门迎客的楼馆之一,却也一样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可入夜却一样灯火辉煌,丝竹不绝,纵无半个客人也毫不吝惜,衬着空空荡荡的厅堂,虽不免令人有盛景不再之叹,却倒也别是一番气派。
或许是如此不惜成本的魄力终于打动了人,空了数日的歇马场上今日却停了一辆马车。车马皆是通体漆黑,若非车顶四角上挂着小巧的冰石灯,便几乎融于夜色瞧不出来。
车帘一掀,赵翊探出头来,向长乐楼大门方向望了望,苦下一张脸道:“瞧这架子,也不见人出来迎迎,我瞧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身边的李烬之似不曾听见他的嘀咕,弓着身站起来推开厢门,似准备下车。赵翊见他无动于衷,忍不住一把拉住将他按回座上,面对着他正色道:“殿下,你真的想清楚了?要试侯望贤态度,未必没有其他办法,何必非装成排骨躺到别人砧板上。长乐楼做了容府据点那么多年,咱们进来之后连清都未曾清过一次,里头满满的都是容王的人,咱们不绕着走,倒巴巴地跑来自投罗网,还把容王也带来,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嘛!大家也都反对,你怎就一意孤行。”
李烬之不无揶揄地瞟着他,说道:“我若是一意孤行,你爹怎舍得把你塞给我带来。”
赵翊哀声叹道:“谁知我爹怎么想的,怎就由着你。”
李烬之微微一笑,收起玩笑神色,说道:“你有一句说错了。长乐楼毕竟离容府远得很,容王没法亲自打理,当日楚颃管外政时固然也培养了些自己人,他叛离之后却陆续都抽调走了。因此楼里并非都是容王的人,该说都是侯望贤的人。”
赵翊没精打采道:“那还不是一样,王家本就同容府一个鼻孔出气。”
“那可未必。”李烬之道,“咱们今日来,不就为试探王家究竟怎么选。”
赵翊连连摇头道:“这叫什么试探,这叫赌博。好歹领些兵马伏在外头倒还有些章法,就咱们两个,万一人家当场翻脸,可找谁哭去。”
李烬之哂道:“你怕个什么,除非他有本事布下一屋子同息士,否则不管有何布置,我一进门也便知道了。”
赵翊仍是愁眉不展道:“就怕知道也跑不掉。”
李烬之斜瞟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小子有点出息可好,同是修自在法,怎就差这么远。”
赵翊仰头叹道:“来了来了,我就知道。殿下你赶紧把秋夫人弄回来吧,别整天拽着我,我可担当不起。”
李烬之干咳一声,转过头道:“别胡扯,你只管安心就是。王家累世名门,知道审时度势,如今容府败局已定,他们本是一条船上,沉浮与共,我若主动递出条板子给他生路,他又岂有不接之理。且王家毕竟浸淫医道,终究不是心黑手狠之辈,要猝然之间决意杀我,谅他们无此魄力。你瞧他这夜夜笙歌的,摆给谁看,不就想告诉我们,他对新朝并无抗拒,亦并未打算回避。”
赵翊还想再劝,李烬之已一把拉起他走下车去,笑道:“都到门口了,还想打道回府么。”
赵翊一面摇头咕哝着:“乱来,乱来。”一面也只得随他往楼内行去。
门口倒是已有人等候,显已得了吩咐,并不问什么便引着两人转转折折地上了风楼顶层。顶层是一间四面敞开的阁楼,湖山胜景一览无余,因位势甚高,也不怕被人瞧见,虽处繁华,却犹如孤岛。地板下及立柱中皆烧着炭,因此虽四面通风,却直觉舒爽,并不寒冷。
赵翊转着圈四下看了看,摇头叹道:“瞧瞧瞧瞧,只要把楼梯一堵,逃都没处逃。侯望贤脸都不露,可见诚意,可见诚意啊。”
李烬之自顾自坐在中央一张小方桌边喝着备好的茶,说道:“咱们又不是来见他。过来坐下,过一会儿人也该到了。”
赵翊只得闷闷在他右首处坐下。果然不片刻便有人领着江一望与江染分别自一东一西两处楼梯上来,两人彼此一见,也皆吃了一惊,显然并不知道对方也参加了今日之会。
李烬之只一眼便知他们各有打算,并无默契,当即起身迎道:“王爷、公主,久候了。”
江一望与江染皆顿了顿,旋即皆负手欠身道:“见过储君。”
李烬之大笑上前扶住道:“都不是外人,何必拘礼。”
侍者送了几人入席便即识趣地退下。赵翊正要张罗茶水,却见方桌中央一块忽地往下沉去,露出一个空洞,探头一瞧,里头却吊着几根绳索。正自惊异,木板又“轧轧”地升了上来,先前李烬之喝过的茶水已被撤下,换了四盏香气四溢的酒,几碟精致小菜。李烬之取过一盏酒敬道:“这一杯,先敬我靖室,福祚绵长。”
几人皆举盏饮尽,一叩桌板,便又沉了下去换上四盏新的来。李烬之一面客套,一面劝菜,只不说正题,江一望与江染暗暗打量着局势,一时也皆不知如何开口。
酒至半酣,李烬之才忽道:“阿翊,你不是有事要请教公主。”
赵翊会意,当即道:“是了,我们节后便预备陆续回迁,此事之前一直是公主在办,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请教。”
江染怔了怔,与江一望互视一眼,望向李烬之道:“殿下近日便打算回迁?”
李烬之点头道:“不错,永安终不是正地,裴初已退,卫昭已除,准备得也已差不多,没道理不回去。正好北境有事,我要巡边一趟,节后便预备上路,先带一拨人到风都,届时永安恐怕还要劳公主打理。”
江染近来一直被软禁,心里已做了一世踏不出宫门的准备,此时听他似有松手之意,倒是吃了一惊,讶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烬之笑道:“皇上那日同我说,他本是神子,不应涉政,想就此留在枢教不再回朝。倘若真是如此,靖室正脉便只剩我们几人,更该彼此扶持。裴初尚未平定,我回风都后,便要着手备战,至于后方安宁,还要仰赖两位。”
江染乍惊乍疑,一时弄不清他真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卫昭乱政,我未能规劝皇兄,亦是难辞其咎,实是无颜再立于朝上。既然皇兄想入枢教,我也想入教随侍,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李烬之立刻道:“公主说哪里话。卫昭一手遮天,若无公主主持,朝局更不知乱到何种地步,问问永安百姓,谁不赞公主仁慈。我本想请公主回风都帮忙,只是迁都毕竟不是一时之事,永安亦需有人坐镇,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交托公主方才妥当。我已交待过,我走之后,永安事务便由公主做主。”
江染听他语气诚恳,不似客套,这才着实有些震惊起来,一时倒不知如何回应,还是赵翊举盏道:“我亦会暂时留在永安处理回迁事宜,届时还要向公主多多讨教。公主多年来为光复靖室耗费心血,对我等亦是助益良多,在此一并谢过。”
江染只觉人在云端,甚不真切,稀里糊涂地喝了酒,才渐渐镇定下来,动容地望着李烬之道:“殿下不计前嫌,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烬之笑道:“公主言重,本是一家人,何来什么前嫌,今后还多有劳烦之处。”
江染轻叹一声,正色道:“自是义不容辞。只是……”她微露难色,仍是说道,“关于次世储,此事……”
李烬之倒未料到她对此事如此执着,见她神情为难,显然明知不可为却仍要坚持开口,心下倒有所了悟,此时也不欲细谈,挥挥手道:“我此次北巡,本也打算见未然一面,到时自会面谈。公主的意思我清楚,日后自会给你个交代,且先不必挂心。”
江染也知此时无法深谈,见他显已明白,多少安心,只得点了点头道:“无论如何,还要多谢殿下。”
江一望眼见两人达成默契,更觉紧张。当日骤临巨变,虽一时灰了心,过了几日见李烬之不曾杀他,终究又生出些侥幸。今日得以见面,更觉或许尚有转圜。此时见临风公主已谈妥了,知道接下来便轮到自己,只不知是否也有如此好运,正想先表明心迹,却见李烬之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道:“大哥离开容府已有时日,可想家了?”
此话一出,不仅江一望同江染愣住,连赵翊也是一愣,讶然望向他。李烬之无视于众人的惊异,接着道:“永安局面已稳,不如王爷便随我一同出凉洲,随后我上风都,王爷回容府。”
江一望虽对今后出路还暗暗抱着些希望,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李烬之竟会放他回容府,直觉有诈,并不觉惊喜,稍一迟疑,说道:“容府旁无要事,有底下人打理也便够了。倒是北境不宁,不如我随殿下巡边,若有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李烬之摇头笑道:“北境些许小事,不必劳动王爷。容府是后方之重,根基之地,唯有安稳无事,才能后顾无忧,全心北图。还是王爷坐镇,我才放心得下。”
江一望听他坚持,越发觉得忐忑,可若一再推却似又显得怪异,想想能回容府无论如何总好过如今朝不保夕的软禁之境,想了想道:“枢元也已过了,方宗主可也要回秦夏?倒是可以同路。”
李烬之此前倒未想到这层,听他一提却觉正中下怀,为免他疑心,便含糊其辞道:“倒未听方宗主提起。”
江一望见他似颇不情愿,料他必不希望方朔望同回秦夏,更确信了此行必有凶险,便道:“方宗主原不理俗物,此番受我之邀同来永安,我留下他先行回去颇失礼数,他若一时还不便走,不如殿下先上路,我多留几日,等方宗主处理完此间之事再一同回去。”
李烬之似是颇有为难,一面饮酒,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似在衡量他有几分决心,终于勉强一笑,说道:“那日听方宗主说明光院新司院已有人选,想来剩下的事不多。我明日寻他问问,若赶得及,便一起走吧。”
江一望放下一半心,想方朔望为人正直,无论站在哪一边,若李烬之果然要下阴手,他总不会坐视,只要挨过路上一程,待回到容府,总好周旋,当即负手欠身道:“那便依殿下所言。”
李烬之大笑举盏道:“好,今后我们便彼此扶持,共撑天下。”
又虚聊一番,便即散场。李烬之先遣人将江一望江染仍旧送回宫里,他却仍留在长乐楼凭栏而立,提着酒壶自斟自饮,似甚是惬意。赵翊送走了人回上来,见他这副悠哉模样,顿时抓过桌上酒壶猛灌两口,哀叹道:“我的祖宗,你要害我,好歹也事先知会一声,给我留个打理后事的工夫。”
李烬之哂笑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塌不了天。”
“你是塌不了,我可未必了。”赵翊有气无力地往桌上一伏,忽似想到什么,陡地抬起身,问道,“莫非你同我爹他们商量过了?定是商量过的吧,放容王回容府,这么大的事,不会真是你临时起意,一言而决吧?”
李烬之回转身,靠在栏上,悠然笑道:“正是我临时起意,一言而决。”
赵翊倒吸一口气,“砰”一声趴在桌上,叫道:“完了完了,那帮老头子不敢怪你,必定都怪我没看住你。我、我不必回去了,你自己走吧,让我爹明早来这下头湖里捞我便是。”
“行了。”李烬之走到桌边将他扯起来,在他对面坐下,“你紧张个什么,我自会同大家解释,若真不可行,人也还没走,随时反悔便是。”
赵翊翻着眼觑他半晌,重重叹一口气道:“我爹说你和秋夫人越来越像,果不其然。”
李烬之一怔,嗤道:“你爹才见过往事几面。”
“三品自在士,不必见也知道什么性子。”赵翊道,“当日诈死也是,今日又是,瞧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知道的谁信你修的是绵密入理的入微法。”
李烬之不无得意地笑道:“先有洞烛先机,后有临机取决,入微自在,本是绝配,有什么不好?诈死之策虽惊险了些,终究不也成了?”
赵翊道:“诈死本为不战而屈容王,可你如今又放他回去,前头的功夫便岂不都白费了?容王再谨慎,也不是没脾气的,真到了退一步便一无所有的境地,岂会不放手一搏,你若不分他半壁江山,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战。”
“怎会白费?”李烬之叩着杯盏,笃悠悠道,“你以为容王回到容府,还能和以前一样说了算?”
赵翊一愣,旋即又似活了过来,抬起身凑过去道:“你做了布置了?”
李烬之摇头道:“不是我,是别人。”
赵翊眼珠一转,讶道:“谁?若是我爹几个我不会不知啊,莫非是秋夫人?”
李烬之微微一笑,蘸了盏中酒在桌上写了“墨酒”两字,又叩了叩桌板。桌板应声沉下,片刻后升起,四个盏中皆已换上了黑漆漆的墨酒,还有四小碗漱口清水。李烬之端起面前的酒盏随手一洒,又将空盏拿在手中轻轻晃着,剩余的残酒沿着盏壁滑至盏底,流动碰撞,竟依稀汇出一个黑色的“颃”字来。
赵翊探头一见,讶然道:“传心瓷?”
“不错,正是传心瓷。”李烬之道,“瓷上釉彩为清釉和霜釉混用,外表看去全无不同,实则清釉过水不沾,霜釉却极易沾水,不经擦拭便附着不去,以清釉打底,霜釉绘字,盛以有色酒饮,饮过之后残酒便附着于霜釉之上现出字来。
他一面说,赵翊已一面如法炮制,将剩下的三盏酒也一一倒空,同样也现出三个字,与李烬之的“颃”字凑在一处,却是“楚颃出逃”四字。赵翊大吃一惊,低呼道:“这是侯望贤做的?”
“自然。”李烬之点头,“他做决定了。”
赵翊咋舌道:“传心瓷当年一度盛行,男女之间最是爱用,只是后来霜釉所用原料白河砂出产告罄,早已绝迹了,只有古董存世,随便一个完好无缺的也值几两银子,难为他刚好凑出这几个字来。”忽一拍脑袋,叫道,“哎,怎地忘了,传心瓷不就是王静山所创么。王家行医之前便以制瓷闻名,正是白河砂绝产才导致家道中落,其后几代出了几个名医,才又重以医术振兴。他自家玩意儿,纵然如今绝产,手头也必有存货。”
李烬之点头道:“我不知侯望贤收藏了多少传心瓷具,总之长乐楼用这种法子传出来的消息成百上千,从没听说哪个字凑不上。”
赵翊讶道:“既是惯用之法,容王岂会不知?”
李烬之道:“知道又如何?今日喝的是无色酒,便附于杯底字迹亦不明显,我也一见他饮干便让撤下续满,他绝无所觉。”
赵翊了然地点头叹道:“只有你不用看也能认字,真是好心思。这个侯望贤,脾气也够怪的,到这地步也不出来见你一面,只这么曲里拐弯地示好。不过楚颃同江未然一起出现在须弥山附近的消息我们也已从费将军处接了,这信不值钱喽。”
李烬之将盏中字迹在漱口碗中洗净,说道:“消息不值钱,心意却值钱。容王至此便真的众叛亲离了。”
赵翊心下一动,问道:“会不会他明知我们也已得了信,便拿这不值钱得消息来假投诚?”
李烬之摇头道:“我们在永安没几个人,个个都是心腹,不会走漏风声。何况侯望贤纵有这等心思,一个人独耍也是无用。容王何等多疑,我特意在长乐楼设宴,便是要断了他对侯望贤的信任,侯望贤今日不曾对我发难,他日纵然后悔,容王也已信不过他。他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点。”
赵翊点头道:“有理。只是我仍不明白,就算王家转向,也不必把容王送回去,莫非你想借王家的手杀他?恐怕他们未必肯接这差事。”
李烬之微微一笑,说道:“容王本就胆略不足,经此一疫,心气更挫,已不足虑。我放他回去,不是为了对付他,是为了对付别人。”
赵翊略一思忖也已明白,问道:“江未然?”
“不错。”李烬之点头,“收到费将军信时心思搁在须弥山,倒未往容府想,今日见了传心瓷上信才陡然想起,楚颃出逃,必是容府有变。他与江未然一同出现,显然出逃是得江未然之力。有本事弄楚颃出来,可见那妮子在秦夏颇有几分势力。她显然早想甩开容王自己做主,这会儿容王不在,倒是由她为所欲为。这回未做成次世储,她必不甘心,若想再起炉灶,最大的本钱自然仍是容府。我放容王回去,正是她最大的牵制,由得他俩去斗,我们且坐观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