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珏微微一笑,应道:“自然。”说着抬起头扬声道,“阿鹿,过来一趟。”
李烬之忙道:“听说他身体不好,不必牢烦,我们过去便是。”
文珏指指渐没于囫囵山壁下的夕阳,说道:“没事,天暗了。”
秋往事有些不解,伸长脖子望着,片刻后听得一阵蹄声渐近,却远较寻常马蹄轻快,倒似未钉过掌的小马,她微微一讶,脱口道:“天枢?”
文珏目光飞快地向她一扫,眼波一瞬变得灵动无比,轻声笑道:“常听说储君储后一文一武,如今看来,文的固是箭技出众,武的心思却也十足灵敏。”
方定楚却有些讶异地望着她。秋往事看出她目光中的疑问,知她是误会了自己枢术恢复而以入微法探得,便解释道:“我听蹄音是小马,成人骑不了,该是小孩,小孩而能有三品修为,若非天枢殊无可能,因此随口一猜。”
文珏点头笑道:“殿下猜的不错,那是本院如今唯一一名天枢。”
秋往事犹记得她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灵光,一面细细打量她,一面问道:“不知文司院修的是哪一法?”
文珏微微一笑,眼中忽透出一丝狡黠,说道:“殿下何妨一猜。”说话间头轻轻一歪,神情灵动一如少女,配着苍颜白发,却竟也丝毫不觉做作。
秋往事只觉她的神情说不出的熟悉,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祥之感,神色一紧,说道:“千万别叫我猜中。”
文珏朗然笑开,拍着手道:“看来未然那丫头真是把殿下得罪狠了。”
“真是钧天法?!”秋往事哀叫一声,一把拽着李烬之拉到身后,急道,“五哥五哥,你被她摸了没有?”
李烬之失笑道:“往事,文司院是真高人,别失礼。”一面转向文珏欠身道,“文司院莫怪。”
“无妨。”文珏摇摇手,兴味盎然地瞧着秋往事,倒似觉得十分有趣,“殿下高看了,我并不会读心。殿下也大可不必视钧天法如洪水猛兽,读心之能在钧天士中也是可遇不可求,绝大多数不过心思机敏罢了,以殿下灵性,许多钧天士怕还比不上。”
秋往事虽半信半疑,但见李烬之对她颇为敬重,便也先搁下疑问,欠身道:“我唐突了,司院莫怪。”
文珏微笑摇头,说道:“殿下心胸豁达,会对未然如此生气,看来她确实做得过了。”
忽听远处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未然不是坏人。”
秋往事料是那入微士到了,回头一看,蓦地眼中一亮,叫道:“啊,鹿!白鹿!”却见远远奔来的并非小马,而是一头白鹿,头上顶着长长的角,也是一色纯白,犹如美玉雕成。她惊奇地奔上前去,却又忽地停住脚步,讶异地睁大眼睛。只见鹿角后探出一个脑袋,肤色级白,白得几无一分颜色,兼且白眉白发,连眸色也极浅淡,细看之下又透着几分淡红,整个人看去如冰似雪,直有剔透之感,又穿着白色枢士袍,骑在白鹿之上,昏暗天色下几乎分辨不出。那人奔到近前,轻轻拍了拍鹿角,白鹿便乖顺地停了下来。他一跃而下,动作倒颇轻捷,瞧不出有病在身,只是身量十分单薄,穿的枢士袍形制又与寻常不同,不仅格外宽大厚重,背上还连着一顶大兜帽,在他身上颇压出了些弱不胜衣之感。
走近看时,瞧清他五官十分精致,面上神情虽淡,却不掩稚气,约摸只得十三四岁,本就已是俊秀少年,因肤发皆白,越添了清灵出尘之感。秋往事所见释卢燎邦等异族人中不乏长相不同于风人者,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样貌,不由问道:“你不是风人?是哪一族?雪做的一样,好漂亮。”
少年微抿了抿唇,似有些不豫,却仍是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储后殿下,我是风人,并非异族。”语毕抬起手,递到秋往事跟前。
他的手先前一直藏在宽大的枢士袍下,此时伸出,才见也同面上肤色一般洁白如玉,手中拿着数枚各色鸟羽,看去色泽鲜亮,边角挺括,应当已上过琥珀蜂蜡,系着绳穗,制成可随身佩带的饰品。秋往事微微一讶,问道:“给我?”
少年点点头道:“殿下请任挑一枚,可辟邪祟。”
秋往事颇觉欣喜,见里头正有一枚黑白间色的止戈鸟羽,便挑了出来系在腰间短刀上,笑道:“多谢。”
少年又同其余三人依次见过礼,方定楚与文珏想必早已相熟,便未赠羽毛,只李烬之获赠了一枚。李烬之道了谢,负手回了一礼。秋往事倒颇吃了一惊,敛翅礼用于尊者,以李烬之如今身份,除去长辈,已鲜少用及,这少年小小年纪,虽是天枢,看枢士袍却也未任什么要职,不知为何得他如此尊重。少年行完礼后走到文珏身边文文静静地站着,双眼在秋往事身上扫着,神情有些别扭,最后似终究忍不住,小声道:“我也不是雪做的。”说完自己似也有些不好意思,歉然地笑了笑。
文珏拍拍他头,笑道:“殿下莫怪,他身体不好,晒不得太阳,小时候别的孩子总取笑他是雪娃娃,所以他不喜欢。”
秋往事这才知道失言,忙道:“抱歉。”
李烬之上前笑道:“你还没见过碧落子吧。”
秋往事茫然摇头,皱眉想了想道:“似乎听过。”
李烬之道:“你瞧他肤发,可是同碧落树一个颜色?他们生来便是如此,据说是碧落树灵托生,能与前生来世相通,你有什么话想对转世的亲人说,只要带了那人的碧落叶来,让他们写在叶子上烧掉便能传过去了。”
秋往事惊喜道:“啊,真的?那我姐姐……”
李烬之笑道:“可要差费将军帮你摘叶子送来?”
秋往事连连点头道:“好好,四个人都要。干脆小竹也捎上。”
少年似有些心虚,摸摸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传过去没有。”
秋往事笑道:“一定传得过去。都说天枢稀少,可我也见过好几个,碧落子却从没见过,如此难得,自然有些神异。”
李烬之道:“碧落子不必选试便可入枢院,若是太平时候,稍大些的枢院都可见到,虽也难得,却并不比天枢少。只是他们多半体弱,如今战乱,许多便在颠沛间早逝了。也是因此之故,碧落子被视为吉人,若是多见,便是盛世之兆。他刚才送你那枚羽毛,也是吉物,寻常可不易求得。”
少年腼腆笑道:“其实不大灵,只是大家都喜欢。”
“我也喜欢。”秋往事笑道,“你叫什么?”
少年眼中一亮,不知为何似是十分高兴,答道:“我叫云间鹿。”
秋往事微微一讶,笑道:“这名字可巧了。”
“不是巧。”文珏道,“这孩子是孤儿,天火捡回来的。当时是个雪天,他已被雪埋了大半,只露了脑袋在外头,偏又与白雪一色,原本绝不会被发现,幸得有只白鹿在旁。天火本是想去捉那只白鹿,走到近处才发现了他,救了回来。”
秋往事望向在一旁悠悠然吃草的白鹿,讶道:“就是这只白鹿?”
云间鹿摇头道:“这是孙子了。它们一家都在院里,如今有二十几只了,只是藏在碧落林里,你们不大瞧得见。”说着望了望李烬之,赧然笑道,“储君殿下瞧得见。”
秋往事笑道:“它是你救命恩人的孙子,你还骑它。”
云间鹿做个鬼脸,说道:“才不是,天火哥哥说它爷爷当时是把我头发当做了草,啃得欢呢,若不是及时发现,就被啃成秃子了。”
众人皆笑起来。文珏接着道:“且不管那鹿在做什么,他总是因那白鹿才救回来的,因此我们便给他起名叫白鹿。后来他大起来,却非说自己已够白了,不肯再姓白,要拿云间做姓,虽有些胡闹,终究也没什么妨碍,我们也便由着他了。”
秋往事笑道:“原来不是姓云,是姓云间。这姓好,又特别,又好听,又有含义,还天下独一份,多威风。”
云间鹿有些得意地望向文珏,开心地笑道:“看,大家都说好。”
秋往事又转向李烬之道:“五哥,改天接四姐来一趟吧。”
文珏微微笑道:“殿下有心了,他的灵枢早托王宗主和守命先生都看过,一直在喝药,已好了许多,除去晒不得太阳,其余也不大生病。”
云间鹿喜滋滋道:“我在练尘枢,过两年就会更好了。”
文珏拍拍他肩膀,笑道:“好了,聊够了,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什么?”
云间鹿笑容微敛,扫一眼李烬之,抿抿唇道:“答应过若有人上门问我,就把未然的事老实说出来。”
秋往事听他说得古怪,微微一讶,问道:“你知道她什么事?难道知道她要逃?”
云间鹿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她请我帮她个忙,装作找不到她。”一面瞟向文珏,嗫嚅道,“我那时不知道她不能出去,就答应了。”
秋往事已有所预料,闻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叹气,正要追问,方定楚却忽一脸愕然地说道:“等等,怎么……难道未然……真是被劫走了?”
秋往事怔了怔,回头望向她道:“定楚姐姐你可是头还晕?再进去歇歇吧。”
“我没事。”方定楚急迫地摇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又问一遍,“她是……真的被劫走了?”
“也不是劫走,是逃走了。”秋往事一面解释,一面也疑惑起来,说道,“这不是你亲眼看见的么?”
“是从我手里带走的,可……”方定楚说到一半又忽停住,扫一眼文珏,似无法开口。
秋往事也警觉地向文珏望去,李烬之却忽道:“定楚你直说便是,文司院恐怕了然于心。”
秋往事吃了一惊,扫视一圈,闷闷道:“我是这里唯一一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么?”
云间鹿举起手,茫然道:“我也不大明白。”
“最不明白的是我。”方定楚苦笑道,“那我便直说吧,未然真是自己跑的,不是你们把她弄出去的?”
“我们?”秋往事大讶,忽地心念一闪,叫道,“啊,你……你该不会以为米小子是我们派来的吧?”
“真的不是?”方定楚至此才终于确定,顿时焦急起来,“那小子不就听你们的,不是你们指使,他劫未然做什么?”
“谁知道!”秋往事懊恼道,“你怎会以为是我们,我们劫她做什么?”忽想起此番上云间院本就是想带走未然,顿时哑然,憋了半晌才道,“好吧,我们这次来本是打算顺手把她弄走的,可才到门口就听说她被劫了。”
方定楚扶额长长叹了一声,无力道:“今天就在储君一行走后不久,未然说要出去走走。这里进出一条道,无处可逃,她近日也颇老实,我便没在意由她去了。过得片刻见没回来,便出去找。到了林子里就听见喊声,过去一看,正见米覆舟那小子抓着她。我一见那小子,就以为是你们派来的。今日刚好宗主不在,他是去寻你的,这事只有你们才会知道,除去你们,还有谁能抓准他不在的这个空子来劫人?因此我真是一点也没怀疑。”说着忽顿了顿,抬头道,“是了,他去军营寻你,你们都来了,他怎还没回来?”
秋往事挥挥手讪笑道:“没事,再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
方定楚知她搞了鬼,听说无事便也安下了心,接着道:“那小子见了我,二话不说就攻过来,我想他要不是想借机报仇,要不是给我个交待的借口,躲也没躲便由他劈晕了。”
秋往事跺脚道:“你怎不问问他?”
“没用。”李烬之道,“未然既已说通了那小子,必定都交待过,就算问了,他恐怕也说是我们派的。”
秋往事不解道:“有这功夫交待,早可跑了,做什么非等定楚姐姐来?”不待回答又一拍额道,“啊,拖时间。她若直接走了,定楚姐姐用不了多久便能发觉,若跑得不远,就算小鹿肯帮她隐瞒,院里其他品级低些的入微士也能找到。所以她特地等着定楚姐姐来,做了出戏给她看,引她以为要劫人的是我们,从而打晕了她,从从容容逃走。”又转向方定楚道,“这么说那方圆木其实没影响,你是故意输的?”
“方圆木虽有影响,终究有限,我若不收力,他光让我受点疼恐怕手就得废了。”方定楚摸摸脖子,显然颇觉冤枉,皱眉道,“我都不记得疼是什么滋味了,还真不好受。”
秋往事叹道:“我们都找上门来了,你怎还不知道?”
方定楚道:“我当你们做戏。”
秋往事哀叫道:“做戏哪有这么真的!”
方定楚瞟瞟李烬之道:“你们做戏不向来和真的一样,我哪知道。”
秋往事啼笑皆非,只得狠狠瞪一眼李烬之,咕哝道:“都怪你!”
方定楚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真吃得准这事是未然自己筹划的?那小子和裴初也有关系,会不会是受他们指使?未然与他八竿子打不着,怎么把他找来的?”
“裴初如何知道她在这儿。至于米小子,”秋往事望望文珏,干笑两声道,“他是想偷溜进来去隔世堂的,大约不知怎地碰到了未然,被她一通哄就哄走了。”
方定楚仍觉不可思议,说道:“我出去寻她,也并未隔多久,她和米小子素不相识,才这一小点功夫,怎就能哄得他言听计从?”
“这容易得很。”李烬之道,“她会读心,从小又接触过多少高手,读过人家多少心得?她自己虽练不得,可想必都记着。她就是本活秘籍。米小子为了隔世堂里几句壁书就能闯云间院,见了她还不刀山火海都去得。”顿一顿又道,“就连两人相遇,我也不相信是巧合。方宗主下山是她怂恿的,云间小弟处也特地打了招呼,显然对这一日早有筹划,若非早知道米小子要来,一切都无从谈起。”
方定楚讶道:“除非她能千里之外读人心思,否则如何知道?”
秋往事沉吟道:“米小子会来,是方崇文怂恿的。方崇文识得未然不奇怪,他自己虽没来云间院,可近日为了安排五哥今早的祈福,有不少手下来院里协调,并不是没有机会联络上未然。只是还有一处接不上,米小子是骗不得人的,他进院之前分明就对未然之事一无所知,自山顶径入隔世堂,看过壁书与登天像后应当就原路出去,怎会又跑到了碧落林?隔世堂口有守卫,他从外面没法进去,从里面自也没法出来,要到碧落林,只能是回到山顶后又自别处山壁再爬下去,无缘无故,为何会冒着风险大费周章走这一趟?”
李烬之望向云间鹿,微笑问道:“小鹿,你近日可有去过隔世堂?”
秋往事低呼一声:“啊,未然叫你去的?她要你在里头做什么手脚没有?”
云间鹿看一眼文珏,见她点头,老老实实答道:“她同方入照玩游戏,在院内选个隐蔽处写下一句话,瞧谁藏得好。她让我帮她藏进隔世堂里去,说她进不了隔世堂,方入照想不到那里头,一定找不到。”
方定楚叹道:“我几时同她玩过这游戏。”
云间鹿讶异地看看她,小声道:“可她没说谎,她若说谎,我会知道。”
秋往事叹道:“小鹿,那小鬼说谎说了一辈子,瞧不出来的,只怕哪日说真话了才会脸红心跳。她让你写了什么?我猜猜,是不是说院内东北碧落林里藏了什么秘籍?”
云间鹿眨眨眼,似有些惊异,说道:“写的是半月池边有绝学,她说是半月池边住了方入照和方上翕的意思。我怕旁人误会,让她玩完了便告诉我,好去刷掉,她还没说就不见了。”
李烬之望向客舍边的半月形温泉道:“这便是半月池吧,从山顶看应当一目了然。未然算准米小子进院必定是等我走后防守松懈之时,他进隔世堂后对登天像必定看不出个名堂,那便必会细细研读堂中壁书,无所收获之下,读到小鹿留下的那条,必定忍不住再去半月池瞧瞧,自山顶下到池边后,也不可能一下便冲进屋里,必定要藏到边上碧落林里瞧瞧动静,因此她掐着时辰去碧落林里候着,便一定能等到他。”
秋往事默然片刻,不由感叹道:“她并未见过米小子,于他行事性情恐怕只是自六哥等人处读到,居然就能算到如此地步,当真被她碰过的人,恐怕只有被玩弄于股掌的份。调开方宗主、骗过定楚姐姐、利用小鹿、引诱米小子,但凡算错一步,她也逃不出去,可她真的就一步都没算错。”
“未必。”李烬之微微笑道,“至少有一条,她恐怕算不到。”
秋往事讶道:“她人都跑了,还有哪条没算到?”
李烬之并不回答,却忽道:“你刚才说她是联络方崇文才知米小子要来,此处不对。”
秋往事微微一怔,问道:“如何不对?他俩说不定在容府时就搭上了。”
“他俩是否相识我不清楚。”李烬之道,“可我昨晚才同方崇文说起过方宗主到了云间院的事,我能确定,他至少到那时都还并不知道未然也在这里,自然更不可能与她联络。”
秋往事呆了呆,说道:“那便怪了,她还能从何处知道?这不是什么光明事,方崇文也不会随便透露,米小子更不必说,此事除了他俩,还能有谁事先知道?”
云间鹿忽举起手道:“我知道。”
秋往事立刻明白过来,问道:“你可是一早就发现他在外头转悠?”
云间鹿点头道:“我昨晚便发觉有个逍遥士想偷进院里,告诉了司院,司院加了守卫,他便跑了。今天早晨他又来了,还同储君殿下说……说了好多话,我也告诉了司院,司院说不要紧,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秋往事一愣,不好意思地看看文珏,拽拽李烬之歉然笑道:“原来文司院早知道他使的坏了。”
李烬之也欠身道:“坏了贵院规矩,多有得罪。”
文珏摇摇手,微微笑道:“储君殿下不过使个巧劲消他念头罢了,有何要紧,倒是我该多谢殿下替我们省了麻烦。”
李烬之苦笑道:“只是没想到,还给未然行了方便。”
“这也无法。”秋往事道,“就算你不说,米小子从下面进不去,自也会从山顶打主意,若发现了隔世堂,有小鹿留下的话,若没发现,那便是直接从别处下去,多半也一下地就会被她劫走了。小鹿,未然是不是这两日一直缠着你不放?”
云间鹿摇头道:“她一来我们便总在一起,不过不是她缠着我,我也喜欢同她玩的。可逍遥士的事司院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没同她……”忽顿了顿,捧着脑袋苦恼道,“啊呀,被她读走了。”
秋往事叹气道:“她跟住了你,院内院外大大小小所有事便都了然于心,她从一进来就在等着逃出去的机会,终于让她等到。唉,定楚姐姐,你就不该放她和小鹿在一块儿。”
方定楚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可真想不到这么远。”
秋往事恨恨道:“就该绑起来!”
云间鹿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小声道:“她真的做了坏事?你们不要欺负她。”
秋往事瞠目道:“我欺负她?我都快被她欺负哭了!”
云间鹿怔了怔,安慰道:“是她不好,你不要哭。”
秋往事笑起来,摸摸他头,转向李烬之道:“五哥你说了半天,她漏算的那条究竟在哪儿?”
李烬之不紧不慢道:“这整件事,既然方崇文未有牵涉,便可知她并非处心积虑绸缪良久,之前虽也一直在寻机会,可直到昨晚自小鹿处得知米覆舟要来之前,一切都无从设想。她所有的计划,都是在昨晚一夜之间立起来的。方宗主是今早下山,她去怂恿应就在昨晚。小鹿我问你,她要你进隔世堂留话,要你装作找不到她,是不是都在昨晚?”
云间鹿点头道:“是昨晚下值后。”
“一夜之间。”秋往事叹道,“那不更吓人了。”
“吓人是吓人了些,不过如此仓促之下,终究无法周密。”李烬之道,“她能计划如何逃出去,可却也只能计划到这一步,出去之后无人接应,便自也无从安排藏身之处。为此她煞费苦心安排下许多拖时间的伎俩。依她原本设想,方宗主不在,定楚被打晕,小鹿又隐瞒,这段时间自不必说,压根没人会知道她不见了。”
云间鹿插道:“我不是隐瞒,我是真睡着了,她几时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大家发现她不见了,我那会儿知道她在东边,因答应过她,便胡乱指了西边。不过天火哥哥他们真的往西边去找了,我想想不妥,就告诉了司院,司院说不要紧,只让我等有人找上门来时坦白说出来就好。”
“的确不要紧。”李烬之道,“小鹿的能力她清楚得很,因此开始必定只是胡乱选个方向跑,待出了你能查知的范围,自然会再转向。从那时候起,才是她真正的逃亡。那会儿定楚应当已经醒来,却因误会了是我们劫的人,只会虚应故事,不会当真费心寻找。而方宗主回来之后,从定楚处得知人被我们劫走,可能有两种做法。若是在军营与往事聊得好,或许便不计较,只当没这件事,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情形,倘若如此,我们恐怕一直不会知道她已逃走。另一种,若是方宗主与往事聊得不好,回来知道这事必定更是生气,那便会上门问罪。可方宗主这回见到往事本就是使诈,若又聊得不好,想再见一面谈何容易,以他身份,终究也不能硬闯军营,最快的法子,也得等我们明日出营之时在路上谋求一见,再等我们赶来云间院弄清状况,又不知要费去多少工夫。因此对她的正经搜寻,最快也得明日晚间开始,那会儿她已逃了一日有余,那是怎么也追不上了。而这里便也正是她算不到处,她算不到我们今日会又来一趟云间院,这么早便发觉她逃走。”
秋往事不免有些泄气,闷闷道:“这又如何,虽然省了一日功夫,可那两个人,普通兵士是抓不住的,只有我们亲自去,终究只追得一个方向,除非知道她往哪儿跑的,否则如何追的上?”
“普通兵士抓不住,这话错了。”李烬之微微笑道,“米小子的逍遥法再厉害,若是长途奔驰,毕竟比不得马,在平地之上,他是逃不过骑兵追踪的,因此若想脱身,一定要利用地形。而临川四周千里平原,可利用的地形,只有那一处。她之所以千方百计拖时间,便因为她能走的路实在太少,一猜就中,若是时间不够,便会被轻易追上。”
秋往事恍然大悟,叫道:“璟山!她去了璟山!”
文珏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两位殿下已把握了未然去向,我便叫天火他们回来了?”
秋往事心想罗天火等正好也是向西,不失为一份助力,正想请她不必撤回,李烬之却道:“我们也该告辞了,正好顺路将罗司技追回,今日之事,叨扰文司院了,还望见谅。”
文珏摆摆手,说道:“殿下言重。”
方定楚道:“我也一起去吧,到底是在我手上丢的。我伯公回来后,劳烦文司院转告一声。”
文珏应下,正欲送几人离开,李烬之却忽道:“若文司院不反对,我还想再多带一人。”
云间鹿眼中一亮,说道:“我吗?”
李烬之拍拍他肩膀笑道:“这回太远了,等你练好尘枢,长壮实了才行。”
秋往事与方定楚皆有些讶异,问道:“那你还想带谁?”
李烬之道:“楼出云。”
秋往事低呼一声,朝院内张望道:“啊,楼晓山,把他给忘了!他不在里头?”
“楼出云与方宗主皆在另处客舍。”文珏说着望向秋往事,“说到楼出云,他伤倒是无碍了,对如何受的伤却是记忆犹新,一直追着我问十二法之上的第十三法,任我如何说一无所知也是不信。我倒有些好奇,楼出云并非没见识的人,储后殿下的自在法,可是修到了人所未见的新境地?”
秋往事心下微惊,不动声色道:“文司院说笑了,十三法是我说出来唬他的,确实用了些手段,小花招罢了,不值一提。”
文珏也并不追问,说道:“楼出云并非云间院的人,只要他愿意去,我自无意见。”
李烬之笑道:“他见了往事,怕有一番激动,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定楚你叫上楼出云,做些准备再出来,我们也尚需回临川交待些事,便在临川会合吧。”
出云间院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两人皆不说话,纵马驰出十余里外,李烬之才转过头道:“你今晚……”
才开口秋往事便蓦地吐出一口气,问道:“可以说话了?他听不到了?”
李烬之笑道:“足够了,入微法是敏于感知枢力,五官虽也有所提升,却是有限,跑出这么远,他应当还能感觉到我们枢力,声音却是绝不可能听见的了。”
“好好。”秋往事深吸口气,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忽想起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便道,“你先说。”
李烬之道:“没什么,只是想说你今晚的安排怕是要泡汤了。”
秋往事这才想起今晚原本预备下地窖去寻卫昭所留之物,虽觉心痒,却也无法,只得挥挥手道:“那个不急,回来再说。”
李烬之本想问问是什么事,见她眼巴巴望着他一副憋不住的模样,不由笑道:“好了,我没事了,你说。”
秋往事立刻道:“文司院到底有没有问题?小鹿样样都同她汇报,她分明一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不仅眼睁睁任未然跑了,事后也压根没想着追回来,罗天火这一路她明摆着就知道是白跑,纯粹只是做样子给我们看,待我们自己有了计划,她便索性连样子都懒得做了。”
李烬之摇摇头,说道:“我想咱们不必担心她。文司院在十二翕中,可说是最难测,却也可说是最简单。她的钧天法二十余年前便是四品,至今也还是说四品,没人知道究竟深浅如何。有人猜她已入一品,也有人猜她早能读心,只是终究也没什么凭据。”
“啥?!”秋往事叫道,“这还不用担心?她和那小鬼本就是同脉,惺惺相惜,若都能读心,你读我我读你读得心心相映的,这还能得了!”
李烬之失笑道:“哪来的心心相映,心心相忌差不多。就因未然这回来了,我才觉文司院大约当真不会读心。”
秋往事讶道:“为何?”
李烬之道:“无论哪一法,通常修为越高自然是掌控越为精纯,可读心术却是例外。读心术读心是不能拣择的,譬如想知道一人某年某月某日所做某事,并无办法将这一事单独挑出来读走,只能是由近及远,由浅及深,将他心中之事一件件读来,才能于茫茫记忆中寻到要寻之事。修为浅时,读心需肢体相触,速度也缓,待寻到要寻之事后只要断了接触,便也能停下读心,因此自己倒多少尚能把握。可修为越深,速度越快,往往一相接触便已不分巨细一股脑儿读了来,甚至到更高处,不需体触,只需目触以至枢触便能读心,这便完全脱了掌控。”
秋往事问道:“如何叫脱了掌控,莫非不是自己想读才读?”
“不是。”李烬之道,“哪怕体触,也是一触既读,只是自己尚能分开,目触也尚可闭眼不看,待到了枢触,只要枢力相触,便不想读也不行,上一趟街满街人的心思便全涌到你心里,除了远远地离开人群,其余毫无办法。”
秋往事吞口唾沫道:“我原本还想着待解了封也去修个钧天法,可若不能停,那倒真是……挺烦人的。”
“你可千万别修。”李烬之吓了一跳,忙道,“这岂止是烦人。人心里能装的东西受火灵之限,若光是读心倒还罢了,偏偏钧天士过目不忘,读来的东西永远塞在心里忘不掉,长此以往,越积越多,便只有两种结果。若是修为跟不上,便是火灵耗尽,不是疯癫便是呆傻;若是修为跟得上,那便是火灵过旺,焚蚀水源以致枯竭,直到殒命。
秋往事惊道:“这么严重?我知道钧天法对身体不好,却不知到如此程度,这样说来简直与不二法无异。”
“我倒觉得比不二法还糟。”李烬之道,“不二法虽一用即死,好歹用与不用尚是自己决定,既然用了,想必是认为值得,总也算死得其所。读心术却不同,一旦学上,或迟或早不是痴傻便是丧命,可以钧天士的绝顶聪明,又有谁能忍受沦为呆傻,往往都是明知饮鸩止渴,也不得不继续练下去,直到不甘不愿地死去。可即便不惜求死,还是有许多受不了如此绝望,最终还是发了疯。而那些痴傻了的,人虽痴傻,能力犹在,仍是读心不止,也活不了多久。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比不二法更凄惨许多。”
秋往事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道:“我不练了。”
李烬之道:“所以有读心之能的,往往避人,两个读心士更是绝不能相见。你且想想,若两面铜镜相对,映出的是何种光景?”
秋往事怔了怔道:“层层相套,无穷无尽?”
李烬之点头道:“两名读心士相见,便正如镜镜相映,你且读我,我又读你,你又读我中之你,我再读你中之我,如此往复,无休无止,若不能及时中断,当场便要发疯。因此读心士依律皆要去当地官府录名,每逢出行便需知会官府,写在官告中,方便其他读心士看见了避让。若有隐匿不报的,一经查出,立刻送去钧天岛。如今世道乱,没人管这些,可文司院若真会读心,是不敢轻易和未然见面的。”
秋往事面色微变,说道:“那小小一个钧天岛上到处都是读心士,岂不一步动弹不得,这还如何过日子?”
“正是过不得日子。”李烬之道,“不止读心士,即便普通钧天士也没法过。岛上就那点地方,稍多几个能读心的便铺不开,因此互相皆视为仇敌,杀一个少一个。偏偏彼此不能相见,便自然只有利用普通钧天士去杀。钧天士所有的本事皆在智计之上,在读心术面前便如赤身裸体,比寻常人都不如,只有乖乖被利用的份,那过的又是何种日子,可以想见。”
秋往事呆了半晌,说道:“未然那小鬼若真有半分聪明,便该老老实实让我们废了她。”
李烬之道:“因此钧天士大多避修读心术,也无详细的修炼之法流传,会读心的,要么是有何缘故非修不可,要么是入高品后生了求极之心,要么便是资质极高的天枢自己领悟而来。前两种皆已不计生死,至于后一种,多半年纪不大,往往便自恃天赋,不知轻重,总以为能找到避免之法。”
秋往事叹道:“文司院能太太平平活到这一把年纪,想来真是修为普通,更不会读心。”
“这你便走眼了。”李烬之道,“文司院不过也才四十来岁,与简居通裘之德他们是一辈。”
“四十来?”秋往事讶道,“她那一头白发,我还道起码七十多了。钧天法耗伤水源,果然不假,与同息法当真是一正一反。”
“且不说她修为。”李烬之道,“我说她是真高人,便因她自做司院起,态度就摆得十分明白,绝不沾染政事。十二翕中,如今真正谨守不涉政铁律的,恐怕只有她一人。”
“这倒当真难得。”秋往事道,“难怪院中人一个比一个单纯,看来真是尘外之地。”说着望向李烬之道,“只是若她真的没问题,你为何等了这么久才说出未然下落?在门口碰到罗天火时,你便该已想到了吧,咱们早些出发,岂不更有把握些,何必进去磨蹭到现在?”
“她不越界,我自也不能失了礼数。”李烬之道,“未然之事,说到底是我们引出来的,不止定楚会以为是我们主使,若不进去说个明白,连她也一样可能这么想。此事明摆着涉政,在云间院发生,本就已坏了她规矩,不能再多得罪。她虽不瞎掺和,却并不是没有能耐,你可记得裴初想在北边另立神子之事?”
秋往事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微微一怔,点头道:“记得。”
李烬之道:“当初挑的那个神子,便是云间鹿。”
秋往事微微一惊,随即点头道:“骑白鹿的天枢碧落子,若有人说他是神子,我也会信。”
“此事后来没成,便是文司院不允之故。”李烬之道,“这等大事,既决定做了,岂会容人轻易推拒,何况当初主管此事的,还是顾雁迟,可谓势在必行,若不听从,只怕随时有性命之忧。可她却偏就有本事全身而退,既没得罪裴初,也没得罪枢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手段之高明,可以想见。因此咱们能同她打好关系,总还是尽量打好。”
秋往事咋舌道:“果然不是简单人物,别惹的好,别惹的好。只可惜耽搁了些功夫,不然一会儿你留下等定楚姐姐,我便直接追去了吧。不不,这得入微法,还是你去追,我留下。”
“没事,不急,咱们都留下。”李烬之笑道,“我先前没说,其实那小鬼没算到的,还有第二条。”
秋往事讶道:“哪条?”
“璟山之上,有江栩碧落木。”李烬之道,“我那日发现之后,便想着此处与那小鬼必有干系,说不定她几时就会去,自己不去,或许也派人前去,因此早命陶将军派了人在山下守着。你且放心,这回她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