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江未然面色陡然变得刷白。她直觉想跑,才一转身,又见方定楚不知何时立在身后,忙又转向东面没命奔逃,惊起一片璟鸟上下翻飞,林间似霎时亮了亮。仓惶跑出一程,终究知道徒劳,停下脚步转回身,见秋往事竟也一步未追,仍是好整以暇地坐在石壁上看着她,不由红了红脸,昂首走回原处,问道:“你们不是去璟羽城了,为何在这儿?”
秋往事倒吃了一惊,讶道:“你怎知道我们要去璟羽,莫非你当时就在附近?胆子可够大。”
江未然听她像是对自己行踪并无把握,忽勾起一抹释然的轻笑,伸出手示意秋往事拉她上去,说道:“七姨二婶在这儿撞上我,莫非是碰巧?”
秋往事见她似乎大大松了口气,不由笑起来,弯腰轻轻一提将她拉到石壁上,扶在身边坐好,说道:“左右都撞上了,碰不碰巧有何要紧。”
江未然摇头道:“要紧得很,若是碰巧,那我没输给谁,不过是运气不好。”
方定楚也攀上石壁,隔开一段在她身边坐着,哂道:“算不到天命运数,又称什么钧天法。你若真的聪明,便不会让自己陷入今日这境地。”
江未然乖巧地点着头,正色道:“二婶这事后之见论得极是。”
秋往事见她一副不服气模样,便道:“你且莫怨运气,我上山确实存着些撞运气的意思,但五哥可未必。”
江未然轻哼道:“他都要你去璟羽了,不是你突发奇想上山,等他回过神,我早不知在哪儿了。”
秋往事“嗤”地笑道:“看来你读不到心,能耐便当真有限了。你以为他真的要我去璟羽?”
江未然眼神一闪,问道:“你们……有暗语?”
“哪用得上暗语。”秋往事笑道,“问消息?要马?这多大点事,值得巴巴地分两个人去办?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们这储君储后,若真有需要,十里地外一支令箭发上去,陶将军早领着大队人马来接,喏,就像这样。”说着掏出一支又长又粗的镂空箭镞,却并无箭杆,也不用弓,随手一甩就“吱吱”响着上了半空,尖利的鸣响远远传了开去,越发惊得满山璟鸟齐齐飞起,映着堪堪放明的天色,一片莹碧,宛如幻境。
江未然知她是招李烬之来此,哪有心情赏此奇景,烦躁地挥手挡开几只没头没脑撞来的璟鸟,说道:“这一箭放上去,陶将军知道,我自然也知道了。”
“我们到附近时,大队兵马早到了,还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秋往事道,“就算真不想惊动你,至多也就去一人,我和定楚姐姐一不会被你读心二能压得住米小子,捉你的时候最用得上,怎会一气把两个都遣走?因此五哥一说这话,我便知道他并不是要我去找什么陶将军要马,而是要我去堵你可能走的另一条路。”
江未然声音发紧道:“那他为何要这么说?就算你们再如何心意相通,他也没必要拐着弯说话。二婶没二心,楼晓山也没说谎,这些他都知道,他根本不必瞒着谁,故意这么说,是说给谁听?”
秋往事看着她微微笑道:“你说呢?”
江未然轻轻颤了颤,使劲摇头道:“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忽似想起什么,面色陡变,低喃道,“难道当时那句话,他不是随便问的?”
秋往事又奇怪起来,问道:“哪句话?”
江未然闭口不言,目中闪着光,似在努力思索什么。秋往事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击掌叫道:“啊,你不用想了,我明白了。”
江未然正自出神,倒被她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她问道:“你明白什么?”
秋往事似是颇为得意,眉飞色舞道:“我刚才以为你用同息针躲在山脚偷听了我们的话,可当时他并没问什么特别的,你说的那句随便问,不是在那之前,就是在那之后,你都离得老远,偷听是不可能的,而你又没猜准他的心思,可见也并非通了枢触,必定用了别的什么法子知道了他的话。咱们且来理理你都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你知道五哥今晚说的一些话,不知道他更早时在璟山设了暗哨;知道我们要去璟羽,不知道我们之后上了璟山;还知道楼晓山没说谎。这便清楚得很了,你知道的,都是有楼晓山在场的事,他不在场,你便不知。我不知你用的什么手法,可你能读他的心,不管相隔多远,对不对?”
江未然攥着木片的手紧了紧,说道:“现在知道没什么稀奇,他呢,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我便不知了。”秋往事笑眯眯道,“你不妨自己读读,我想他也差不多该同楼晓山、同你解释明白了。”
楼晓山闷着头随李烬之领着骑队走在回城上,终究放心不下,一扯马缰道:“我还是再去找找。”
关庆没抓到人,也颇觉内疚,便道:“殿下,不如我也再领人搜一圈?或者回去再多调人?”
李烬之正侧着头似是听到什么,听他们开口,便摆手道:“这一带已掘地三尺了,她不会在这儿。众兄弟今晚都辛苦了,回去且问陶将军要赏。”
关庆虽跟随他时间不长,也知他赏罚分明,既然许了赏,想必是今晚的结果令他满意,不由有些讶异,暗瞟一眼楼晓山,不再多说什么,道过了谢便领着队伍不着痕迹地放慢步伐,与他两人悄悄拉开一段距离。
楼晓山仍打算去找,正要挥鞭,李烬之却忽道:“楼兄说她逃跑时为何没带上你?”
楼晓山不由恼怒,说道:“李将军到现在还要怀疑我!我对她要逃之事一无所知,若是知道,必会阻止!”
“楼兄稍安勿躁。”李烬之道,“我并非说你为何没跟她走,我是说她为何不带你。她身上有同息针,给米覆舟用上,打晕你一同带出去并不难。”
楼晓山大觉莫名,微微皱眉道:“打晕我带出去于她有何好处?米覆舟带她一个轻松,再加上我岂不累赘,何况我醒了之后只怕还要与她为难,她岂不自找麻烦?”
“麻是麻烦些,却也有好处。”李烬之道,“直到今晚之前,楼兄都是她手中一张好牌,就算你开始生疑,可凭你与她娘的关系,她要你心软,太容易了。留着你这张牌,且不说今后尚有多少用途,就说今晚,若你也一起跑了,我们要堵的便不止一个璟山,周围大小枢院,你的江湖故友,皆要花功夫排查,于她何等有利?”
楼晓山怔了怔,说道:“她仓促出逃,未必想到这么多。”
“旁人想不到也便罢了,她会想不到?”李烬之道,“她出逃计划考虑得如此周详,哪会在这种地方留下疏漏。她不带你走,只能是一条,留下你比带走更有利。”
楼晓山讶道:“如何个有利法?”
李烬之不答反问:“楼兄不是奇怪她为何似乎知道你与她娘当年的约定?”
楼晓山迟疑着道:“或许真是说漏嘴。”
李烬之微微一笑,望向他道:“楼兄觉得可能么。”
楼晓山看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忽觉心下发毛,警觉地问道:“李将军想说什么?”
李烬之却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只是她娘也修钧天法,甚至到了枢触之境,竟然会说漏嘴?”
楼晓山定了定神,闷声道:“除此之外,我也不知何解。李将军若无旁事,我还是再去找一圈。”
“楼兄莫急。”李烬之一派悠然,毫无楼晓山的焦躁,“楼兄觉不觉得,她几次三番诳你,都是恰到好处,不仅总有办法知道你在哪儿,及时把信送到你手中,也知道你之后会如何行动。永安那次也好,裴节那次也好,仅仅一封信,她如何就有把握你必定依言而动?”
“这……”楼晓山皱眉道,“我也确实觉得有些蹊跷,也是因此觉得她并不简单。”
“不止不简单。”李烬之道,“再如何聪明,也不能无中生有,她对你的了解,若真只有婴孩时那一点零零碎碎的耳濡目染,哪里就能把你算到这种地步?因此我猜,她还未见过你时,便早能读你的心。这回把你留下,也是因知道你必会参与搜捕,她能读你,便能知道我们怎么走,因此她一定不在南边,她在璟山。”
楼晓山满心惊异,愕然望着他道:“当、当真?”
李烬之扫一眼他腰间灵枢道:“她倒也并非通了枢触,这不见面便读心的本事,看来只是对你一人。至于你有何特别,自是在和她娘的关系。你们曾经结亲,你灵枢中有她的枢力,她灵枢中自然也有你的。凭灵枢读心,虽也未曾听闻,可她看来家学渊源,或许有什么独门法子也未可知。”
楼晓山怔怔道:“可她娘的灵枢……璟山那棵碧落树……”
“我从没觉得那是她娘的树。”李烬之道,“她娘对她如此挂心,她又分明走上了她娘最不想看到的路,我不信她娘竟会安心转世。她娘的灵枢还在世上,就在她手里。”说着微微一笑,搭着楼晓山肩膀道,“未然,告诉往事就在山上等等,我就来了。”
红日正自璟山脊上慢慢探头,照在江未然越来越白的脸上,她忽似被蛰到般一抖手,将一直紧握着的圆木片甩了出去。秋往事随手一捞,接在手里一看,见正是一块灵枢,枢痕暗沉凝滞,主人当已逝去。她微微挑眉,笑问道:“这是谁的?这便是你读楼晓山的窍门?你娘的?怎连你娘的东西都不要了?五哥说什么气着你了?可有给我带话?”
江未然越听面色越是惶恐,不觉向后缩去,手撑了空,几乎翻下石壁,被秋往事一把抓回,她却受惊般地甩开,叫道:“你们说我读心,说我祸害,说我仗着头脑摆弄别人!可你看看你五哥!你看看你自己!你们好意思说我?!你们才是妖怪!”
秋往事神色渐渐认真,低声道:“你可知世上求一知心者,是何等难得、何等幸运之事?只因你读心,便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等幸运。不靠旁门之术,一样可以算天机,知人心,原本这才是钧天之道。以你的聪明,本不应该被一句上璟羽骗过,偏偏你自恃读心,笃定读心所得必不会错,信读心甚至胜过信你自己。今晚你一败涂地,不仅输给我,输给五哥,更输给读心。江未然,你不过是个除了读心一无所能的小鬼,就凭你如今心智,今晚的局面再来十次,输的一样是你,你有什么可不服气?”
江未然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眼中的神采也一分分褪去,似被抽走了最后的气力,软软地萎顿下去。秋往事瞧她摇摇欲坠,伸手去扶,她却侧身避开,自己紧紧抠着石壁边沿勉强坐稳,直愣愣盯着地面,璟鸟在渐亮的天色下隐隐淡去的莹莹流光映在她空茫的眼中,异常妖异慑人,也异常飘忽脆弱。秋往事瞧她心灰若死的模样,终究不免有些以大欺小之感,叹口气道:“咱们下山吧,我背你,你睡会儿。”
江未然却摇了摇头,闭目道:“五叔让你就在山上等他,他就到了。”
秋往事想她不至扯谎,便也作罢,翻来翻去看她方才掷出的灵枢。当时尚未留意,如今细瞧,才发现木质犹为细腻白润,几如玉石,在手中沉甸甸的,远较普通碧落木有分量。背面雕饰极为精美繁复,竟是幅细细的九洲方舆图,方寸之间山河历历而分毫不乱,叫她不由看得入了神。忽听方定楚道:“往事,这灵枢让我看看。”
秋往事抬头见她一脸诧异,随手将灵枢抛过去,哪知江未然忽探手一拦,硬截了下来,人也失了平衡,一头栽下去,“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秋往事与方定楚忙跳下去救,她已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除了掌缘擦出些血痕,其余看去倒未受什么伤,只是先前如此绝望之下也未掉半滴眼泪,此时却紧咬着唇,泫然欲泣,面上神色满是愤怒不甘,却又似压着几分恐惧。秋往事从未见过她这等失控之态,倒有些怔住,方定楚却似了然,蹲下身问道:“未然,这灵枢是谁的,真是你娘?”
江未然紧攥着灵枢的手轻轻颤着,直直盯着地面,一声不出。秋往事等不及问道:“定楚姐姐认得这灵枢?”
“我没太看清,不过……”方定楚虽这么说,语气却颇肯定,“你可瞧见那灵枢侧缘绕着一圈红纹?”
秋往事一将那灵枢抓入手中时便觉侧缘摸起来质感有异,当时扫了一眼,见似是挖出了一圈凹槽,又以淡黄透明的树脂一类之物封住,透出其下镶着的一道极细的红线,因从未见过如此特异的装饰,当时便留了心,此时听她问起,知道果非寻常,便点头道:“我也觉得特别,定楚姐姐认得?”
方定楚看一眼江未然,目光中仍难掩惊异,说道:“我若未猜错,那圈红线恐怕是方圆天木所制的碧落丝。”
秋往事吃了一惊,低呼道:“方圆天木?怪不得五哥从没发觉她身上带着块灵枢。那这是杨家……不然是云间院的?”
方定楚摇摇头,微张着口,似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出神片刻方道:“这一圈方圆丝有个名堂,叫做净枢环,封在琥珀胶下,对人不会有何影响,可据说灵枢上若有这圈环在,死后转世便不能带走今生的枢力。虽说转世之中本就会损失大部分枢力,可多少总有留存,前世修为越高,后世留存越多,若一世一世积累足够了,那便会成为天枢,最终入圣。这圈净枢环,便是在转世之时化去今生的修为,不管历经几世才有如此积累,下一世皆只能从头再来。”
秋往事于这些修行成圣之事并无多少在意,却也能明白这对风人而言必是莫大的痛事,讶道:“不是说枢痕一褪,万般恩怨皆一笔勾销,连痕褪寻仇都要问罪,居然弄出这种环,害人一害几辈子,还不和毁人灵枢一样罪大恶极?”
江未然忽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捧腹道:“说得好,可不就是罪大恶极!”
秋往事怔了怔,虽不知何处不妥,确知必定说错了话,讪笑着望向方定楚。方定楚有些无奈地扫她一眼,轻叹道:“这环并不是用来害人,是用来罚人。按说多大的罪孽,都不该累及下一世,因此用起来无比慎重。以我所知,几乎只有一种人才会被用上这种环,便是被送去钧天岛的人。”
秋往事大吃一惊,看看满脸讥讽的江未然,愕然道:“钧天岛?仅此而已?虽然……虽然钧天法,尤其读心术是有些烦人,可毕竟也是凤神所传十二法之一,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必说这个,哪怕钧天岛,我原本以为只是把他们扔在一起图个清静,后来才知原来岛上人日子过得极惨,犯了多大的错值得被如此对待?若说作恶,修不修枢术,修哪一法,都一样有人作恶,别人岂有受这等重罚?就算钧天士真的特别可恶些,有个钧天岛总也足够了,还弄出什么净枢环,也太……说不过去。”
江未然冷笑一声,说道:“七姨,二婶是说错了,净枢环可不是用来罚我们,和七姨你一样,是为了我们好呢。”
“净枢环此物,虽不能说真是出于好心,可那个‘罚’字,倒也真是我说得不确,不如说是防。”方定楚道,“之所以做出这环,是因钧天士之记忆,不仅今生之事巨细不遗,甚至有的,据说能记得前世之事。”
秋往事微微皱眉道:“那又如何?都事过境迁了,记得又能怎样?”
“若是寻常人,或许是不怎样。”方定楚道,“可钧天士多的是位高权重之人,历代统领朝政之首要官位常以钧枢名之,可见一斑。而一朝政事,多少总有隐秘不能告人之处,这些秘密,若被人带着转世,即便当时已人事全非,可只要未曾改朝换代,便足以兴风作浪。且打个比方,假若百十年后,国泰民安,皇位传到你子孙手里,一切都好好的,那时转世后的未然,仍留有今生记忆,把皇家即是神子一脉之事揭了出来,你说会如何?”
秋往事看看江未然又看看她,一时哑然。
江未然不屑地轻哼道:“说到底,不过就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不止活着不放心,死了都担心被人翻旧账。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深的秘密,也未必永远不见光,谁知道从什么地方漏出去,说什么钧天士记得前世之事,根本从无确证,不过欲加之罪罢了。”
秋往事疑惑地问道:“你们到底能不能记得?”
江未然冷冷道:“我不记得,也从未听说有谁记得,更从未见哪门心法说能让人记得。”
秋往事望向方定楚道:“真的从无确证?”
方定楚叹道:“这等事何来的确证。钧天士本就智能过人,有的更会读心,就算知道了些绝不该知道的事,究竟是自细处推想而知,自知情人心中读来,还是前世留下的记忆,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可无论这说法也好,钧天岛也好,净枢环也好,都不是旁人强加于钧天士,最初的规矩,都是他们自己定下的,至今钧天岛事务,也是钧天一脉自己在打理,朝廷与枢教不过协力罢了。”
江未然冷笑一声,说道:“做得钧天一脉掌脉,不是朝中高官便是枢教要人,自然与你们一条心,又有何区别。”
方定楚心平气和道:“未然,我方家也出过不少钧天士,也曾有人被放逐岛上,你的委屈我不是不明白。可许多事之所以成了规矩,未必是如何合情合理,如何正确妥当,只是因为除此之外,一时间寻不到更好的方法。无论哪一法,固然都有挟技作恶,也有彼此倾轧,可多是一人一力之争,终究有限。而钧天士若有心作乱,或彼此争斗,则往往翻云覆雨,牵连甚广,甚至招来天下动荡。像你这样一个孩子,尚且短短几年间几乎毁了半个容府,怎能叫人不忌?钧天士也大多明白,若无所约束,迟早惹得天下皆视钧天士为敌,因此才主动立了规矩。钧天岛、净枢环,看似过分严苛,可若无这两样,只怕整个钧天一脉都无法安然存于世上。这里头的是非对错,我们争之也无谓,还是先说眼前之事。放逐钧天岛毕竟是重罚,不是真有为祸天下之虞,不会轻易为之,岛上之人没有一个是没来历的,你娘究竟是谁?钧天岛是绝地,有入无出,从未听说有人逃出,如今岛上人的灵枢竟然出现在你手里,未然,这事大了,你若解释不清,只怕不是废去枢力可以了结。”
秋往事也未料到竟牵出这等事来,虽尚不十分了解此事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可稍稍一想,也知一个不妥,枢教、朝廷、容府便都要扯进来,更不知夹着什么陈年旧事,只怕一发不可收拾,见方定楚神情郑重,显然预备公事公办,心思一转,拎起江未然随手往上一扔。她骇得尖叫起来,被抛得高高飞起,倒正不偏不倚落在一棵大树枝头,虽未受什么伤,可那枝条离地甚高,又光秃秃的无甚分杈,她除了趴伏在上紧紧抱住,其余丝毫动弹不得。方定楚也吓了一跳,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样跑不了,省得费心看着。”秋往事拉着她远远跑开,到得仍可望见那树枝,却料想不至被听到说话之处,压低声音道:“定楚姐姐,这事闹大了我怕收不住,眼下局面未稳,我和五哥北巡,马上要离风境,腾不出手对付。咱们打个商量,你先别告诉教里,自然也别告诉你家宗主,我们自己先查一查,待有底了再说。”
方定楚微微皱眉道:“往事,你若开口,我是不会不应的。只是这事当真干系重大,若逃出来的只有她娘,那没什么,你就是只当没这回事也不要紧。可倘若出来的不止一人,甚至更严重些,岛上人寻到了什么出入途径,那便真是危及天下的大事了。”
秋往事也知兹事体大,慎重地想了想,说道:“应不至于,未然很小便被江栩抢走,算算她娘回来至少应已有将近十年,若真是岛上人大举回归,早已折腾出动静来,未然也不至于单枪匹马和咱们斗。”
方定楚点点头道:“如此自是最好,只是也要查个确实。”
秋往事应道:“自然,我们查清楚了,一定会给你个交待,若确有必要,自也不会瞒着朝里和枢教。”
商议妥当,回到树下张开双臂唤道:“未然,下来。”
江未然面色发白,显然吓得不轻,却也不说什么,闭着眼松手往下跌去。秋往事接个正着,不知怎地一使力,已轻巧地扶她站在地上,看去倒像她自己跳下来一般。江未然站稳了脚,神色也松下来,秋往事正待问她话,她却抬步向林间走去。秋往事看她走的方向正是往江栩碧落树而去,便跟着走去,问道:“那树是你种的?”
“嗯。”江未然点头,“种下之后我便再没来过,都到了这儿,去看一眼。”
秋往事问道:“江栩……是死在这儿?”
江未然摇头道:“不在这儿。只是我隐约有印象我娘说过喜欢璟山,当时以为那就是江栩,因此特地带到这儿来种下,后来才知是我亲娘。”
秋往事心下一动,问道:“你可是来种树时碰上了隐居在此的你娘?”
“若当时便知她是将我从娘身边抢走,我哪里还会葬她。”江未然冷冷道,“若不是修钧天法后想起婴孩时的记忆,我便一世都没见过我娘。”
秋往事一怔,讶道:“那她灵枢怎会到你手里?”
江未然不答,径自往前走着,虽只在幼时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很快寻到树下,行过了礼,静静立着。秋往事心中虽盘着一堆疑问,可见她凭吊,也不好打扰,与方定楚一同跟着行过礼,正耐着性子等着,江未然已回过头,微微笑道:“七姨想必猜过这棵树的真假?”
秋往事面色蓦地微微一变,方定楚也问:“是了,若这棵树真是江栩,那容府中那棵是怎么回事?”
江未然清亮的双眼扫着秋往事,轻飘飘道:“七姨看来早有答案。”
秋往事眉心微沉,低声道:“真是四姐?”
方定楚吃了一惊,问道:“与阿落有关?”
江未然走到树下环膝而坐,仰头望着天空,说道:“这些事都是读心术读来,待废了枢力,或许就不记得了,不如趁现在告诉你们。”
秋往事也盘膝坐下,肃容望着她道:“你说。”
江未然望向她,眨眨眼道:“七姨就从没觉得,王妃身为容王府女主人,一路看着五叔崛起,明明不是无力作为,却从头至尾袖手旁观,这态度实在淡得有些不寻常么?”
秋往事抿抿唇道:“四姐两面为难,不想看我们斗。”
江未然“嗤”地笑道:“你真瞧她为难么?就算二婶都还曾想废你枢术,她却连劝都没试着劝你一句,这叫为难?”
方定楚插道:“她当日望山夺城,不就是想最后阻拦一把,只是晚了一步。”
“望山她不夺,方崇文也会夺。反而就是因她这一手,方崇文才动作不得。”江未然道,“以她和杨家的关系,若凤翎、不孤、望山三处连成一气,北境半壁防线都在手中,想做什么不行?你们一脉孤军在燎邦,真禁得起她折腾么?可她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就巴巴地自投罗网给你们做人质去了。”
秋往事皱眉道:“你想说什么?说四姐向着我们?她豪门之后,行事自有考量,想多留一条路也没什么奇怪。再说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江未然道,“她多留后路,确实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与容王毕竟夫妻一场,见风转舵却能转得如此之快。容府分裂这等大变之下,一步走错只怕便永难翻身,她能进退毫不失据,不是因为她比所有人都聪明,是因为她比所有人都准备得久。”
秋往事疑道:“什么意思?”
“她早就知道五叔是永宁太子,比你早,比我早,更比容王早。”江未然道,“我娘便是以此相换,让她安排我进了容府。”
秋往事与方定楚齐声叫道:“什么?!”
江未然把玩着手中灵枢,说道:“我娘最后几年,虽通了枢触,却并未像同楼晓山说的那样隐居起来,仍是在找我。最后自知来日无多,已没机会见到我,却还是要替我谋好后路。”
秋往事急着问道:“她读到五哥的心,知他是太子,便以此消息相换,让四姐去找你?她就吃得准四姐找得到?就不怕她不守诺?”
“自然吃得准。”江未然道“江栩的行踪,她从来就知道,只要有心,找我不是难事。”
秋往事吃了一惊,方定楚也愕然道:“你是说阿落……一直派人盯着江栩?”
“这有什么稀奇?”江未然轻笑道,“江栩对当时的容府是多大的威胁,哪可能这么由得她在外面乱跑?容府那会儿兵荒马乱,没能力找她,王家却有。”
“这……”方定楚忙又问,“大哥也不知道?”
江未然摇头道:“他若知道,二叔自然知道,你也就知道了。”
方定楚惊疑不定,询问地望向秋往事。她一时却也无暇分辨真假,问道:“你娘读到这个,跑去与她交易,她就真答应了?甚至还愿意接你入府认了容王为父?”
“我娘告诉她的,可不止五叔是太子一条。”江未然面上有些伤感,又带着些得色,“我娘同她说了许多容府隐患,告诉她容府必定难成大事,想保王家,只有指望五叔。”
方定楚愕然道:“阿落就信了?”
“自然信。”江未然瞟她一眼道,“我娘的聪明,更胜五叔多少倍,五叔能把石头人说点头,我娘便能把铁人说点头。何况说的都是实话,这不一一都应验了?王妃也是明白人,自然识货。”
秋往事讶道:“四姐就为你娘一番话,连自己的子嗣都不要了?”
江未然冷笑道:“她自己能对容王有保留,若生了孩子,又不能教他也对自家爹有保留,回头容王倒了台,有孩子在反而多一层负累,要来做甚?远不如要我,又用得上,扔起来又不心疼。”
方定楚瞪着她道:“照你这么说,阿落从那时起就没想着和大哥长久?”
“自然。”江未然瞟瞟秋往事道,“若不是那时她已和容王成了亲,说不定就跟了五叔了。”
秋往事忙啐道:“呸,四姐虽好,也不是五哥喜欢的那样。”
江未然不以为然道:“五叔和你定亲时,也未必就一定喜欢你这样的。他永宁要复起,也要靠山,王家算不上最好,也已是上上之选,王妃本人又没得挑,给谁做老婆也断没有不要的。他俩相识又久,一路同进同退,当年与容王尚未成亲时,闲言碎语可是没少传,五叔对宋怀风含含糊糊,一半是碍着宋将军面子,一半可也未必不是为了避嫌。”
方定楚见秋往事越听脸色越黑,忙拉拉她道:“往事,别喝飞醋。”
秋往事也知无理,干咳两声,正色道:“如此说来,你娘的灵枢也是四姐给你的?”
江未然点头道:“她找到我时,我娘与江栩都已死了。江栩的灵枢若不是她的人帮忙,我一个人也没能耐千里迢迢带到璟山来种。之后又在外头养了我一年,教我钧天法,等我开了枢觉,想起我娘,把利害都同我说明白,才让人把我带到容府。”
秋往事讶道:“你到容府时,便已经会钧天法了?”
江未然道:“会了,只是功力浅得很,钧天法低品之时本就征兆不显,我又是天枢,装装傻也便没人知道了。”
方定楚又问:“江栩的灵枢在这儿,你娘的在你手里,那容府那块又是怎么回事?”
江未然道:“也是王妃弄来的,是她一个病人,不治死了,留下一个孤儿,枢痕一直未褪。我入府那天,王妃安排人在外头把那孤儿也妥当安置,枢痕便自然褪了。江栩的灵枢长什么样,容王哪还记得清楚,改了底样便轻而易举蒙混过去。”
秋往事与方定楚面面相觑,皆不知该不该信,正想再问几句,江未然忽站起身,白着脸深吸口气道:“人就来了,你们高兴吧,从此便没有我这祸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