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宗久时隔多年,第二次踏上小重山。
小重山地处偏僻,无论距血炼峰还是宗主所在的藏明阁,都要跋涉很久,再往外走一炷香,就出了血魔宗地域了。
山上风景一如昨昔,偏僻,却静谧。他记得当年司容瑶刚发现这座山时,就非常喜欢,她说征战杀伐多年,在此处难得有放松的感觉。
拾阶而上,山顶上有一座极简陋的小木屋,木屋前,有一个紫色明鸢花包围的池塘。
逐宗久看着池塘,有片刻的出神。
那人当年也说过,比起奢华精致的魔宫,她更喜欢住得简单明快些,山不必多高,长满花草就行,房不必多大,能住下一家四口就行,最好屋后有一片林子,可以打猎,屋前挖一汪水塘,引山泉入池,养些小鱼。
久远前的记忆猝然翻出,物是人非,逐宗久微微出神。
可当走到近前,望见一汪荒废的小池塘时,逐宗久心底翻腾起怒火。
那逆子就这样对待他母亲留下的东西,任由池塘干涸,小鱼死掉?
逐宗久暗自运气,双掌抬起,化神期的威压顷刻扫荡整座小重山,飞鸟惊惶逃窜。
先使了个祛尘咒,小心将池塘四周擦拭一新,露出池底彩色的鹅卵石,随即神识探出,找到山中一处泉眼,两指并拢,泉水凝成一股细细的银链从山脚腾升,涓涓汇入山顶池塘中。
水波轻荡,盛满泉水的小池塘漾出细碎金光,清澈透亮。
逐宗久满意地放下手,正想着去哪里捉来几条彩鱼,背后突兀发来一道酷烈气劲。
“你、在、干、什、么1
逐不宜背着药篓,右手提着九霄剑,本是闲散悠闲的姿态,却在瞥见池边负手而立的黑衣男人,笑容一收,视线扫过,当看到水波荡漾的水池刹那,脸上笑容瞬间凝结,漆黑瞳孔迅速爬满了冷意。
“谁让你……这么做的1
逐宗久抬手挥去朝自己攻来的气劲,回首,见是逐不宜,长眉一拧:“逆子,这就是你对待父亲的态度?”
逐不宜没工夫搭理他,放下药篓来到池塘边,见里面装满了水,眉角渲染上怒气,双拳捏得咯咯响。
乐窈感受到逐不宜心底的悲意和愤怒,不明所以地嗡颤,“不宜?”
……怎么了?
逐不宜跪在池边,掌心试图凝起灵力,可他灵丹已失,沟通不了天地灵气,颓败又急躁地垂下手,“阿窈,帮我。”
乐窈钻出剑鞘:“需要我怎么做?”
逐不宜盯着池塘,咬牙切齿:“凿穿池塘,放干池水。”
“好。”乐窈看了眼浮光跃金的水池,挺好看的。
虽然惋惜,却还是飞到池塘上方,依照逐不宜所指之处,剑身震荡出几道剑意,在池塘四周打出两条水渠,将池底泉水放出。
水流涌出刹那,逐宗久大怒着想去阻止:“孽子,那是你母亲修建的池塘,你就是这么对待的?”
逐不宜目光如刀地扫过去,咬牙切齿:“多管闲事,母亲本就没打算在池中蓄水。”
逐宗久完全不信他的话:“吾比你更了解你母亲,她说过,要在山顶上修建一个池塘,养几条彩鱼。”
“是吗?”逐不宜听到这话,愣了愣,眼底漫上讥讽:“母亲很久前便放弃了那个想法了。在小妹失脚摔进池子,差点淹死后,她就放干了池水,在池边栽上了明鸢花。”
“这些,母亲没跟您说?”
逐宗久愣住了,嘴唇张了张,却不复先前的自信。
……没有。事实上,在发现了银莲他们的存在以后,再没坐下来,静静跟他说话。
逐不宜冷冷道:“也是,宗主那时忙得很,既要操心血魔宗之事,还要忙着照顾藏在外面的一家三口,哪有功夫管她想什么?”
逐宗久眼神颤了颤,眉宇间浮现愧色。
是,是他对不住她。
逐不宜观他脸色,眼底闪出一抹奇异幽光,慢慢道:“你知道吗?小妹出事,母亲到处找你找不到,也是那时才察觉出不对劲,调查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敬重喜爱的丈夫,其实早已偷偷背叛了她——他在外面和另一个女人厮混,还偷偷生了两个孩子。”
听到‘厮混’二字,逐宗久皱皱眉。
逐不宜嘴唇勾起,眼神却是冷的:“还以为,被骗成这样已经够悲惨了,可没多久她又发现,她竟中了融丹毒,更不可置信的是,那毒是她倾心相待的夫君亲手所下,一日三餐,长年累月,积攒的毒素才能在她体内扎了根。于是她灵力废了,曾经能以金丹越阶战元婴的天才,后来在元婴期被金丹打败。
从前她不怕什么,可后来她怕极了雨夜,天一阴,毒性发作,她痛得几欲自戕。她以为自己是在战场上受伤留下的后患,怕你担心,故意隐瞒了病情,还想再拿起铸造锤,为你升级断情鞭……”
逐不宜的话,让逐宗久失神许久。
——她怕极了雨夜,天一阴,毒性发作,她痛得几欲自戕。
——怕你担心,故意隐瞒了病情。
——她还想再拿起铸造锤,为你升级断情鞭……
心仿佛被钝刀扎破,呼啦一下漏了个口子,丝丝隐痛蔓延。
融丹毒,确是他所下,那时她展露的能力太强,他忧虑日后会有隐患,却没想到……
逐宗久颤抖着手摸向腰间,想抽出断情看看,然而却只碰到陌生的剑柄。
是了,断情,他的断情受了损伤,还在找炼器师修复。
逐宗久手摸武器,乐窈以为他要动手,闪身回旋,朱雀流火立刻笼住逐不宜,愤怒地瞪向他。
已经害了司容瑶,还想害她儿子,有本事先突破了她的防线。
逐宗久望着忠心护主的九霄,虎目又是一颤。
曾几何时,断情也是这般护着他的。
逐不宜凝视着男人的脸色,轻笑:“怎么,宗主还想动手不成?那你可选错了地方,小重山乃母亲当年一手布置,在此地动手,即便是化神,也讨不了好处1
逐不宜击了击掌,脚下地面剧烈摇晃了起来。
下一刻,逐宗久站立之处,突兀升起一圈赤色尖锥,逐宗久一动,尖锥分布随之变幻。
逐宗久狼狈了一瞬:“吾没想动手,逆——”
他下意识想骂逆子,却发现自己再难骂得出口,原本是他对不住司容瑶,又有何颜面再骂她的孩子。
逐宗久深吸了口气,将不期然出现的情绪压制下去,沉声道:“不跟你吵。此次来,是有件事要问你意见。”
逐不宜:“哦?”
逐宗久被这轻慢的态度气得够呛,额头青筋又暴跳了:“三年一度的诛魔历练,此次设在镜明山,你去不去。”
逐不宜沉吟道:“今年试炼时间早过了,我还以为你要为了你那宝贝女儿,要取消这届,原来是想等到这时候。你平白不会想到我,那么,是花银莲提出来的?”
逐宗久皱眉,对逐不宜直呼长辈名字微有不悦,“你花姨是为了你好。”
“哦,那就多谢她了。”逐不宜不置可否,花银莲若这么好心,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她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杀他的时机到了。
正巧,他也期盼着这一天。
逐不宜垂眸,掩饰眼底闪过的癫狂喜色,等了很久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送到手上,焉能不欢喜。
“好啊,像这种热闹,没有我恐怕会无聊,既如此,我去。”
对方轻易同意了试炼,反倒让打算费心劝说的逐宗久沉默了,过了片刻,低声叹息道:“好好表现,等你回来,吾为你在宗门安排差事。”
逐不宜眯眼:“不必,我说过,除非是宗主之位,否则免开尊口。”
逐宗久怒极反笑:“你还是这样,都跟你说了,你没有灵丹,修为远不如飞羽,别说宗主之位,就是少主之位也担不起,为何非要——”
话没说完,却被对面的朱雀幻影喷了口火。
乐窈双眼含怒,不给就不给,何苦贬低人,还捧一个踩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偏心。
她正在引导逐不宜的阶段,需要温和,夸奖,需要很多的正面情绪,这人一席话能让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就气人。
“不宜,你别听他说的,你很厉害……”
逐不宜果然生气了。他静静盯着逐宗久半晌,忽然笑了,眉眼舒展,清隽温雅:“我开玩笑的,宗主见谅。我知道宗主早已属意逐飞羽做少主,放心,我不抢。”
越生气,笑得越平静。但熟悉的人都知道,暴风雨要来临了。
逐宗久见大儿子的笑也心底发毛,逐不宜此刻的神色,像极了那个人,得知他在外有人,她也是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就……
果然,逐不宜笑容倏然一收,淡淡地道:“宗主下山吧,以后别再来了。小重山是我们母子三人的家,不欢迎外人。”
“你——”逐宗久又想骂逐不宜了,无意间却扫过泉水流干的池塘,顿住了。
心底涌现出茫然,心情沉重得喘不上来气,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冥冥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失去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
简直是错觉,他是血魔宗宗主,血魔宗如今已如他所愿,成为魔界数一数二的门派,他还能失去什么?
午后日光映照,山林蓊郁,斑驳树影给逐宗久离去的身形披了层落寞。
山顶上,逐不宜眯眼目送某人下山,眼底闪过深。
他歪头问乐窈:“阿窈,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上我母亲了?”
乐窈认真思索许久,嗡嗡摇晃剑身:“不知道。不过,最好别吧。”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低贱的东西还是别拿去玷污司容瑶了。
逐不宜认同地道,“我与阿窈想的一样,盼望他一如既往地与花银莲相亲相爱,别去搅扰我母亲安眠。”
“哎呀,今天是个好日子,盼望很久的好日子。”逐不宜堵上水渠,将池塘修复一番恢复原样,捡起药篓,心情十分的好。
乐窈跟着也高兴起来:“什么好日子埃”
逐不宜快乐得像只喜鹊:“试炼要开始了……我那傻妹妹的祭品,有着落了。”
乐窈剑躯一震,不是,您打算拿什么当祭品?
凤啄峰,青鸾宫。
“阿娘,为何要将逐不宜也塞入试炼队伍,那个孽子,我不想跟他一起试炼!我不想1
总算能参加试炼,逐仙铃兴高采烈,可一听逐不宜也要参与试炼,立刻不干了。
她被九霄剑剃秃的头发,想尽了办法才接回来,现在还要她跟那个孽子在一个队伍,她受不了!
血魔宗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发起火来谁都抵挡不住,这可苦了敛明阁内一众侍从。
“小小姐,与其生气,不如先找法子解决问题。”花银莲贴身侍婢丝萝,将蔬果端到桌上,耐心安抚。
逐仙铃咬牙:“还能想什么办法,我讨厌他讨厌他,讨厌死他了。”
丝萝眸底韩飞快闪过一抹暗色,面上却柔柔的劝:“小小姐不着急,夫人和二公子,总会有办法的。”
正说着,花银莲和逐飞羽一前一后步入殿中。
逐飞羽温和地笑了笑,抬手先屏退侍从,“辛苦你们了,小妹交给我和母亲,你们先退下吧。”
丝萝眼含深意地扫过花银莲,目光在逐飞羽身上顿了顿,躬身退出。
殿内,很快就剩下了花银莲母子三人。
逐飞羽看一眼闹腾的逐仙铃,眉头皱了皱,头疼道:“母亲,妹妹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给她解释清楚哦。”
花银莲下意识遵从:“是,母亲知道。”
转头,看向哭闹的小女儿,花银莲眼底浮现出无奈和纵宠,“铃儿,别闹了好不好,让逐不宜参加这次试炼,是母亲和大哥的主意,你听母亲给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