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之中,蒋琰道:“那这机关想必会是虚虚实实,方才不负问剑山大名鼎鼎。”
陈清风微微颔首。
水幕那边,众人眼中的小山一览无余,每个少年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那两个掉落少年的长辈仗着虎背熊腰表示不服,已经被剑宗弟子轻松驱赶了出去,空出了两个座位。
少年们陆续发现了机关,开始了向上的攀登。
有人步履极快,很快就走了八级台阶;
有人不疾不徐,走了五六级,比如裴镇与崔雉等;
还有人走得极其缓慢,不得其法或是谨小慎微,反正所走不过二三级,这其中就有云落、瘦弱少年和江东明珠陆琦。
水幕下有的就开始窃窃私语,文伟听得真切,无非是那些江东明珠莫非名不副实,徒有其表之类的,间杂着还有些同情云落的悲惨遭遇的,讲着些高深的福祸相依的道理。
听得文伟只想笑。
第八级台阶上,一个少年熟练地伸手一摸,这次的机关还挺大,一下就摸到了,赶紧一按,还未往上迈步,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了山下,旁边有剑宗弟子提醒道:“对不起,你出局了。”
少年不明就里,青衫人清冷的声音道:“八级之后每个台阶有两个机关,一对一错。”
少年登时悔青了肠子,扭头一看,身旁还站着好几人,同样垂头丧气。
但也有少年随手一摸,随手一按,又顺利地往上走了一阶。
“运气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尚书大人觉得对么?”陈清风又给蒋琰续上一杯清茶。
蒋琰点点头,发现那个随手按对了的少年在第十级台阶时,终于按错了,身形消失在石阶上,陈清风的声音响起,“但只靠运气,却走不远。”
蒋琰觉得这问剑山果然有门道,眼神盯着云落的一举一动。
云落踏在第八级的石阶之上,依旧按照之前的习惯将整个台阶摸了一遍直到摸到两个机关时,心中方才大定,开始细细琢磨这两个机关的区别。
区别很简单,凸起处刻了两个清晰可见的文字,“正”“误”。
确认再无别的机关之后,云落在正字机关上按下,脚步沉稳地踏入第九级。
站在第十一级台阶上,云落步履沉稳,同样的两个机关,同样的正字,同样的屏障顿消。
左脚稳稳踩在第十二级台阶之上,右脚刚一离开十一级台阶,一股罡风铺面袭来,云落连忙将右脚踩实,堪堪稳住身形。
从水幕中看去,十数位少年倒飞出来,掉落在山下,所幸有一股柔和之力相护,并无大碍。这些少年皆是在在前十一级上走得快速而又顺利,谁曾想踏入十二级的一瞬之间,自己已经落了山。
见此情景,蒋琰疑惑地望向陈清风,陈清风也不端架子,解释道:“第十二级开始直到第五十五级,就是纯粹的考验毅力的了,大道朝天,没有坚韧的心志毅力,怎么能去走完这长路漫漫。”
蒋琰问道:“那为何不设提醒?”
陈清风呵呵一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修行路上的瓶颈困难说来就来,何曾有过预警。一路顺风顺水,放松警惕,阴沟翻船的事我们还见得少了么。”
蒋琰点点头,“受教。我更期待问剑山后面的学问了。”
裴镇艰难地弓腰立在台阶上,嘴里恨恨地道:“剑宗的人真他n的阴险啊,小爷差点就着了道了。”嘴上这么说,其实他这一路走得不比云落马虎半分,看着一片雾茫茫的前路,咬了咬牙,继续朝上。
崔雉身形微微晃动,一身武技竟是比云落和裴镇还要好,罡风铺面,略显凌乱的发丝被吹得紧紧贴在额头,微眯着眼睛,迈步跨出。
陆琦站在第十二级台阶上,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好像稍稍宽大了些,这会儿被风吹得衣带四处乱舞,连带着发丝一起,“状若疯魔?”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将那些多余的衣带要么扯掉,要么系好,看着前方,面容渐渐坚毅。
云落曾经搀扶过的瘦弱少年双目紧闭,刚才那阵罡风差点将他吹得跌落出去,幸好他机灵,一个驴打滚,在石阶上蜷作一团。此刻他已经坐起,平复了呼吸,咬了咬牙,又一头朝上面扎去。
云落脚踩在第二十二级的石阶上,整个人已经被风吹得麻木了,感觉整张脸都没有了知觉,耳朵里一直回荡着呼啸的风声,人似乎已经成了一张纸片一样,单薄摇晃。
他已经在这里停了有一会儿了,他在想十一到十二之间来了个猛然的转变,这二十二到二十三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设计。
正是这样的谨慎和思考,让他艰难地活过了许多人都活不过的十六年。
略微恢复一些,看着前方的一片白雾,终归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艰难站上第二十三级台阶,云落一阵苦笑,风骤然停了,可世界并没有就此安静,此刻的他仿佛置身天河之下,只是这天河有个窟窿。
浑身的衣衫瞬间湿透,眼前仿佛挂起一层层的珠帘,几乎看不见前路。阵阵寒风吹过,衣衫已经起不到任何的保暖作用,反而湿湿地黏在身上,非常难受。
强忍着身体的痛苦,云落艰难地朝前方迈步。心里想着,不知道裴镇怎么样了。
从山下看,裴镇其实跟云落挨得很近,但他此刻嘴里却在碎碎念着什么,仔细一听,“不知道那两个小娘们是不是也淋成了这样,要是小爷能在旁边看着就好了,那身段儿,啧啧。”
云落听了想打架,陆琦听了想杀人,崔雉听了想灭门。
陆续有少年受不了这样的刺骨冰寒,冻得嘴唇发紫,往后一倒,被送去山下。
问剑山上的人只剩半百之数。
等候处巨大的水幕上并不会显露出山上的风雨,一个个少年人的动作在他们看来奇怪又滑稽,但他们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关心的身影,每当有一个少年或少女失败出局,都会伴随着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或哀嚎。
凉亭之中,陈清风摇摇头,“才到雨落,就少了这么多,我们的选材真的受限太多了。”
蒋琰不置可否,有的事他心知肚明,但碍于身份,确实不能说。
陈清风并不勉强,牢骚发过了还一直念叨就惹人烦了。看着艰难攀爬的云落道:“此子心性着实不错。”
蒋琰微笑道:“孤儿。自强惯了。”
陈清风故作释然地点点头,心里却愈加狐疑起来,他并不相信一个孤儿值得国相如此关照,还派来蒋琰到场。
此刻便仔细看那少年,试图去寻找一丝线索。
云落并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的眼中只有向上。
腿已经冻得发麻,手指早已没了知觉,但还是要手脚并用地向上,因为这石阶在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异常湿滑。
手指紧紧抠进石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有一块指甲已经悄悄断掉,指尖刚渗出一丝血迹,便凝固在伤口上。
三十一,膝盖重重地磕在石阶之上,微微肿起。
三十二,左手手指的一块指甲又被缝隙的边缘戳掉,他浑然不觉,狠狠抹了把脸,将眼睛睁得开了些,再次抬头。
三十三,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云落滚上了石阶。
他双膝跪地,双手支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想到接下来还有的六十六级台阶,顾不上休息,略作休整就要向上。
忽然间云消雨霁,眼前的白雾也瞬间消散。
山中众人眼前一片清晰,一个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山上还剩五十二人,最高者崔雉,四十一级;最低者符天启,二十五级。尔等皆有一刻钟时间休整,一刻钟后,问剑山重启。”
云落四下张望,发现裴镇正在自己的斜上方朝自己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却见他脸上烟熏火燎的,发梢都有些微微卷起,疑惑地问道:“你咋了?”
裴镇毫无反应,对着自己用唇语说道:“听不见。”
云落这才明白,此刻的山中只能看,不能听。
于是朝裴镇做了个努力的手势,裴镇点点头,朝上面一指,云落随着他的手指看去,一袭玄衣的崔雉也如裴镇一般烟熏火燎的,盘坐在地上,神情依旧清冷。似乎感应到了云落和裴镇的目光,她睁开眼睛,朝着裴镇倒竖一根大拇指。
裴镇伸出两手,一手倒竖,一手直立,然后两个指腹狠狠地亲在一起,一脸贱笑。
崔雉猛地一怒,又想起此刻在问剑山中,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看得云落呵呵直笑,示意裴镇自己小心,然后也盘坐下来休整。
身体恢复之后,指尖传来的钻心疼痛被他强忍着,眉头只是略微皱起。
裴镇已经将信息告诉得很清楚了,接下来的阶梯中有火,而且直到崔雉所在的四十一级依然如此,那么他就要提前准备好,比如喝下一肚子的水。
像刚才那样的无声交流在此刻的问剑山中比比皆是,有挑衅的,有不屑的,有互相鼓励的。
“这就是你们的用意?”凉亭之中,蒋琰转头问道。
陈清风嘿嘿一笑,“让他们休息休息。少年人身子扛不住。”
蒋琰心中了然,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些不公平?”转瞬间又摇摇头,自嘲道:“我真是处理政事习惯了,大道修行哪儿来的公平可言。”
陈清风再为蒋琰续上一杯茶水,蒋琰玩味道:“我又不用被火烤,喝那么多干嘛?”
陈清风:“啊?”
整个队伍的最下方,那个名叫符天启的瘦弱少年无视从周遭投来的嘲讽目光,面朝山上,以背示人,低头思索着,从水幕之上看来,似乎是羞于见人。
于是在等候处巨大的水幕下,被裴镇戏称为王中王的男子嘲讽又挑衅地看着符天启的邋遢师父,谁知对方居然无动于衷。
毫无征兆地整座小山的天地又重回之前的样子,符天启猛然睁眼,手指微微滑动,似乎在空中写着字,随着他的指尖划过,有些雨水似乎被微微改变了方向。
身前倾盆的雨幕,在他的指尖微微漏出了一个空隙,符天启满意地收手,起身,向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