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夏天是最美的时候。
纯净的白云在瓦蓝的天空上飘荡,绿草青青,百花竞放,轻轻松松就能构造出一副色彩绝美的画面。
那时,牛羊马群追逐着丰美的水草,长得膘肥体壮。
等到了秋天,牧草枯黄,凛冬将至,草原上就将必然兴起一场场为了生存的争夺,你死我活,没得商量。
若是情况再糟糕一些,长生城的贵人们便会将目光投向南面的那座繁华天下,指挥着草原的马蹄,踏碎锦绣南朝的宁静繁华,用弓箭和弯刀,收割足以维持草原稳定的财富。
所以,秋安这个名字,对草原,有着别样的意味。
秋安城外一片宽阔,此刻阵列着两千军士。
一千五百慕容承的私兵,五百城防兵。
军阵的核心处,搭起了一座点将台。
原本的秋安城主段景,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坐在点将台的下首,半边屁股悬空,神色拘谨。
点将台正中的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四十来岁,孔武有力,正是慕容承所说的巴烈,前几天刚刚上任的秋安城主。
段景对自己的待遇没有丝毫不满,不说巴将军乃是慕容大于越的亲信,就是巴将军带来的那一千五百名气势逼人的骑兵,也能让他跪地迎接。
聪明的人,要善于从不利的局面中寻找有利的出路。
段景就是个聪明人,在将军府如日中天时,他是将军府的忠实拥趸,在将军府烟消云散时,他是墙倒众人推中最卖力的一个。
此番巴烈的前来,虽然是让他丢掉了宝贵的城主之位,但若是能借此机会攀附上慕容家,那他段景在这幽云州便又能横着走了。
至于那位靖王殿下,呵呵,瞧瞧眼前气势雄壮的队伍吧,听说那位殿下只带了一千怯薛卫,就算咬牙吃掉这秋安城,一路下去,会在第几个城被消耗一空?
第三个还是第四个?
所以,段景很容易地站定了队伍。
巴烈静静坐在椅子上,他跟段景一样乐观。
虽然慕容家主在出发前曾经明言,哪怕拼光了这一千五百名骑兵,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消耗掉靖王手下的怯薛卫,那就是大功一件。
但巴烈还要更激进一些。
他不仅要守住秋安城,而且要将靖王的头颅割下,为将军府的覆灭盖上最后的一颗钉子,再无任何翻案的机会。
当年被逐出军伍的耻辱,就在今天,要彻底洗刷。
他的底气,不仅来自下面的精锐,还来自自己通玄境的修为,更来自那位一直隐藏在暗处,家主特意调拨的知命境上品供奉。
他静静听着斥候的口中,靖王部队离城五十里,三十里,二十里,十里。
然后猛地站起,随着他的起身,骑兵们瞬间抽出了手中的弯刀,朝天高举,发出一声整齐震天的呼喊!
段景看着弯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一片,血液翻腾,头晕目眩。
十里的距离,微微起伏的地势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声音。
耶律晋才猛然一惊,看着裴镇,“靖王殿下,我们需要进行战斗准备。”
裴镇神色如常,“耶律将军,你带着怯薛卫的兄弟们,在此稍候,我和崔先生前去,烟花为号,烟花一起,你必须全速领军来到秋安城。”
“不行!”耶律晋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看着崔贤和迟玄策陡然不善的神色,解释道:“靖王殿下,我们奉命前来保护您,岂有让您孤身犯险之理啊!”
裴镇看着身后的肃穆齐整的怯薛卫们,微微一笑,望着耶律晋才,“这是命令,你应该记得怯薛卫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服从。”
他看着耶律晋才依旧不甘的神色,“你还要记住一点,你们跟着我来,我就当你们是我薛镇起家的心腹嫡系,我不会在你们面前称孤道寡。”
“我要让你们享福,而不是送死!”
说完裴镇一挥马鞭,当先冲出,崔贤和迟玄策以及符天启紧紧跟上。
耶律晋才呆呆地坐在马上,脑海中久久回荡着方才裴镇那句话。
在秋安城下严阵以待的所有人,看着孤零零的四骑冲出地平线,尽皆瞪大了双眼,生出些难以置信的感觉。
马蹄迈过十里仿佛只在一瞬间,裴镇看着出城结阵的军马,轻蔑一笑。
连放我们进城的勇气都没有,这一战,你输定了!
“靖王驾临,秋安城主何在!”
迟玄策用上真元,大声喝道!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位军士的耳中,让人心生震惊。
“雕虫小技!”
巴烈轻哼一声,旋即朗声道:“秋安城主巴烈恭迎靖王殿下,请殿下进营歇息。”
最后一声“歇息”,被他加大了真元,震得在场的普通军士们耳朵嗡嗡直响,神色却迅速淡定了下来,对啊,咱们巴将军也是修行者,怕啥!
北渊军政本就松散,真正的官军也就怯薛卫、暴雪狼骑军等寥寥几支。
过往动辄南征的那几十万大军,实际上都是如此刻场中这些慕容家私兵一样,是各家各族的部曲联军而已,只是名义上归渊皇管辖指挥。
所以,这些军士,对一个渊皇的皇子并无南面朝廷中人那种天然的畏惧和敬服。
听到巴烈如此倨傲的话语和行动,一丝怒色浮现在裴镇身后三人的面上,裴镇自己倒是神色平静。
他轻夹马腹,打马入营。
明晃晃的弯刀上跳动着日光,耀眼夺目。
裴镇微眯着眼,穿过刀林,面不改色。
巴烈站在点将台上,看着这位和传闻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靖王,居高临下地道:“靖王殿下远来是客,巴烈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嘴上说着恕罪,神色却无半分求饶的意思。
远来是客?
裴镇微微仰着头,看着这位看似凶悍的城主,原来也是个心机不浅的。
足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裴镇朝着点将台掠去。
巴烈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退,裴镇欺身而进,轻笑一声,“巴城主,幸会啊。”
崔贤等人老老实实地翻身下马,走上点将台。
巴烈恢复了从容,哈哈一笑,“靖王殿下,请。”
不等裴镇行动,大剌剌地朝主位一坐,只留下两侧下首的座位。
裴镇也不计较,随意地坐下。
怯薛卫停留的地方,一个斥候回来禀报了那边的情况。
一个百夫长担忧道:“靖王殿下不会有什么事吧,将军,咱们真不用过去?”
“是啊!对面就那么两千人,咱们轻轻松松就能吃得下来的!”另外又有一个百夫长附和道。
耶律晋才又想起了那句话,站起身来,指了指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吃吃吃!撑死你!”
“弟兄们,靖王殿下方才的话大伙儿都听见了!既然殿下选择为了咱们孤身犯险,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大家也要好好回报给殿下,咱们怯薛卫,从不干那忘恩负义的事情!”耶律晋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而这,也是裴镇一番作态的意义所在。
不管耶律晋才猜到没猜到,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的选择也就很简单。
不怕死,不等于找死。
一千名弟兄,能少死一个都是好的。
点将台上,正谈笑风生。
裴镇神色诚恳,“巴城主出城远迎,孤心里承你这个情,也承慕容大于越一个情。”
巴烈的心中渐渐生出一些鄙夷,越是凶狠的人,便越崇拜比他更凶狠的人,而像裴镇这种任他拿捏的软柿子,只能被他踩在脚下唾弃。
于是他冷漠道:“靖王殿下看过了秋安城的风景,早些返回长生城,锦衣玉食,安全无忧,慕容大人也才能安心。”
裴镇呵呵一笑,恍若未闻,扭头望着外面的重重军士,“瞧瞧,瞧瞧,这些儿郎多精壮,多威武。”
“可惜靖王殿下只有一千怯薛卫。”巴烈越说越直接。
裴镇仿佛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摆摆手,“无妨无妨,将他们交给怯薛卫练上十天半个月的,也能凑合用用。”
“靖王殿下,你脑子没问题吧?”巴烈皱眉道。
裴镇仿佛十分诧异地扭头,“你不是来给我送兵马的?”
“你做梦!”巴烈猛地站起。
“那你该死!”裴镇缓缓摇头。
崔贤的身影猛地飞出,不料却被一个一直站在角落灰衣老仆在空中拦下。
巴烈真元暴起,就要冲过去,一巴掌拍死这个只有神意境的靖王。
忽然,他的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一截剑尖。
裴镇飞快冲过,一剑削掉巴烈的头颅,站在高台上,一把举起。
“叛臣巴烈已经伏诛,孤只诛首恶,所有军士放下兵器,皆无罪!”
“如若不从,便如此头!”
符天启连忙递过弓箭,裴镇将巴烈的头颅朝天一甩,从符天启手中拿过弓箭,弯弓搭箭。
强弓送出利箭,箭尖穿过巴烈的眼眶,带着这颗头颅,死死钉在营帐的辕门之上。
同时迟玄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号烟花,朝天一放。
满场寂静。
有人眼珠子一转,振臂一呼,话音还未完全从口中发出,便被裴镇又是一箭,直中咽喉。
他厉声道:“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远处忽然腾起漫天烟尘,听着那整齐有力的马蹄,众人脸色大变。
怯薛卫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兵刃,带动了所有的一千五百慕容承的私兵和五百秋安城的城防兵都扔掉了兵器。
当然,这不可能是完全臣服,只是见势不妙暂时的蛰伏而已,裴镇等人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无所谓,等有了时间,被收拾掉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那名正和崔贤打得难解难分的灰衣人,拼着挨了一掌,也抽身而逃,崔贤气喘吁吁,也没有再追。
当耶律晋才带着怯薛卫举着刀冲来,他们看到的,是满地跪伏的士兵,靖王一手持弓,一手负后,傲立高台风中。
在许多年以后,垂垂老矣的耶律晋才都还记得这一幕,他说,那是他第一次产生出对靖王臣服的念头。
迟玄策看着耶律晋才走进,才不着痕迹地微微松了口气。
旁人看不见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崔贤默默以心声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将境界压在知命境,而不是一举击毙这个人?”
迟玄策笑着道:“酒越酿越香,要给敌人留下些惊喜。”
崔贤心中一动,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