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1 / 1)

若真是言昳讨厌山光远半辈子,他此刻说这些,她肯定是半点不信。

但问题就是,这几年……他们相处得很好。

他的忠诚,他的体贴,他的过分守礼,其实方方面面都在证明他所言非虚。

山光远没忘了他们幼年的情谊。

他真是够义气了。

言昳脑子很乱,半阖着眼皮,无法去深究细想他的事,只道:“我还是要出城。倭寇可能闹出天大的乱子,让金陵变成人间炼狱。你也带老鬼去找言实将军吧。”

山光远看她,眼睛垂了垂。

他想要跟言实走得近,其实还有一个因素。

山光远知道言昳重生后,就明白,她估计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离开白家到言家去。

到时候如果他是言家的女儿。

他成了言实熟悉的故人之子,又能做一方名将。

娶她或许会容易的多。

到时候将她从言家接走,言实将军也不会露出心疼愤恨的表情,他们便是受人祝福的天作之合,寻常夫妻……

山光远脑子已经发散到复婚了,言昳脑子里却全都是自己的安危。

言昳咬着手指,轻声道:“而且,梁栩应该已经很想杀我了,甚至有可能把我的身份告知熹庆公主。我还是需要低调几年,等自己有能耐跟梁栩叫板了再露面。再说,总窝在金陵,我的产业也拓宽不到大江南北去,最多也不过是个富贾罢了。这怎么能行?”

山光远转头看向她。

言昳语气平静的陈述着她的野心。

其实从她重生后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出,她并不是把扳倒梁栩当做目标,而只是她的野心延伸到了高处,梁栩必然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言昳道:“我手底下能用的人也不只有你,你若是愿意帮我就去捎个话,去重竹茶叶叫几个看管厂子的护院来,我自己出城去。”

山光远拧起眉毛来:“那帮人连当过兵的都没有,你信他们也不信我?”

言昳睁开眼:“你想跟着我?”

山光远顿了一下,他有些说不出口,但言昳凉凉的目光扫过来,他心底一激,咬牙道:“我放不下你。”

言昳毫不留情道:“往后若我成一方豪强,你给我干活,你的价值我想剥掉就剥掉,想给别人就能给别人。大将军真想当护院啊,护院对我往后来说,价值也就这么大了。”她比了一下小拇指。

言昳端详着自己嫣红的小指指甲,笑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很势利。有些人哪怕我感激他,但他若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就会赏他些银钱抛弃他。做你自个儿想做的事去吧,好不容易能重活一辈子,给我打工没什么意思吧。”

她是要他回去,从阿远护卫变成山光远。

话说的难听,却是要激他,要他安心去做自己的事。

……言昳说的没错,她有滔天的野心,他也有想了却的壮志,怎能因为担忧她的安危就束手束脚呢?

俩人竟然如此平静的坐着,山光远觉得心里轻的难以言表。外头还有遥远的喧闹与爆炸声,他却觉得月色流入门缝,在地上窄窄的一条,湛蓝如溪。

而他正卷着裤腿淌过月色的溪水,脚底下曾经的崎岖与艰险都行过一段,只剩下水底微温的鹅卵石、流冷的溪水与钻进他衣摆的细风,那种开阔与安心,让他有种几乎要仰躺下去的舒适。

他往后仰着,胳膊撑着身子,望着言昳搭在肚子上的手指。

她手指不安分的卷曲,交叠,敲动,似乎脑子里还有太多事要考虑,终于,她道:“你去看看你爹留给你的东西吧。叫轻竹进来,我想洗个脸。”

山光远想了想,点头,他站起身。

言昳望着他,月色此刻正好挪在她脸颊上,将她面颊与那双平静又强大的杏眼,融化的像是水中幻影。

山光远突然,弯下腰去,拨开她额头碎发,亲一下她额头。

言昳猛地屏住呼吸,有些僵硬。

山光远很快便挪开脸,手指蹭了一下她额头,低头笑了起来。

笑的若冬雪晴阳、春和景明,眼底汇聚着柔和的笑意。

言昳愣住。

是她前世见过的他的笑容。

言昳看他这般笑,心里不自主的也跟着挂起几分陪笑,在山光远眼里,便品出了几分甜蜜鲜焕,他都觉得脚步发软。

言昳琢磨了一会儿,也想开了:前世某一回,言涿华这傻二哥出征之前,也亲了一下她脑门。

啧,这种是自以为是大哥的角色都爱干的事儿吗?

幸好她今日没有抹粉化妆。

山光远还想开口说什么,言昳就已经喊:“轻竹!你进来,给我洗脸——”

山光远也只好出门,去找老鬼,轻竹瞧见他脸上的神情,满脸惊讶:“远护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觉得你护主有功,二小姐要给你赏赐了不成?”

山光远不辩解,弯着嘴角:“嗯。”

到了西边屋里,老鬼点着灯烛已经在等他了,桌案上放了个有些青苔杂土的老漆木盒子,他给山光远开门:“那个……是你之前说的白家的二小姐?”

山光远应了一声。

老鬼:“我都听说过,白家老爷自杀殉国了,可怜她一个小丫头,要孤零零的了。”

山光远道:“您可不用担心她。她自个太有主意了。”

老鬼抬手,把那箱子转了个方向,山光远看木箱前后无锁,各个角似乎用木楔给钉死了,要想打开只能硬撬。

老少二人对着几个看似比较松快的角发力,花了些功夫,终于撬了出来。

里头偌大的油纸与皮毛口袋,包裹着什么,山光远讲东西搬出来,发现沉甸甸的,好似全都是纸张书信般的事物。

他心里一跳,难道这里有关于山家灭门的直接证据——

但山光远草草一翻开,却发现没有一个字他认识。

全都是外文。

他在上林书院的时候,学过一丁点英文,但这上头有字母,却好像不是英文。有一些尺寸极大的纸张,折叠后被单独的油纸小心包裹起来,他没有展开,从边沿处往里看,就看到了线条整洁的图画——

似乎是什么炮台或者船只的图?!

这些东西不是山家跟任何人的书信,而是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图纸!

……他没有看懂,却知道山以若拼命保护,必然相当重要。

但船舶技术、炮弹尺寸,是年年在变,时时进步,技术革新的太快,若是不能尽快找人翻译图纸,恐怕这些技术也会过时而变得无用。

山光远后来带兵打仗,当然知道坚船利炮有多么重要,他心里跳的厉害,正要与老鬼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爆炸声!

而后便是车马粼粼、大批人马奔走而过的声音。

倭寇闹到这儿来了!?

言昳说城中会大乱,也真没说错。他不容得多想,将木箱合上,老鬼连忙拿钉子木楔来钉死,道:“你们该走就走。拿着这个!以前我管官道,各路上的驿所我都熟悉,令牌给你们,哪怕没有文书,你们小心些,也能留宿。”

山光远接过令牌,拧眉:“你不走吗?”

老鬼:“我走,但我要去找老孔。他好歹也是个眼睛如鹰的地图兵,我是个快腿如兔的侦察兵,能让倭寇就这么混在城里吗?”

山光远皱眉:“你别插手这些事——找到老孔,跟他和他媳妇一同去宁波找言将军。我送她走后,也会去宁波与你们汇合。”

老鬼撇了撇嘴角:“行行行。”

山光远知道,山家早年间治倭有大功,这帮跟着山家的老兵,十有八九都是跟倭寇常打交道的。别人看了倭贼闹城,顶多是怕,他们却觉得是挑衅——

山光远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没听进耳朵里,无奈:“我好不容易将你寻来,你要是死了,以后有谁跟我说我爹我叔伯的事迹!”

老鬼可算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道:“好,我知道了。等我跟老孔汇合了,会去宁波的。你放心,我这条老命,现在舍不得死了。”

山光远犹豫起来,老鬼道:“你要明白,你不只是要护送那个二小姐,顶要的是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带出去,留好!”

山光远点头:“我知道。”

他出了门,叫言昳,轻竹懂得,将一只脚不敢落地的言昳搀了出来,山光远走过去,又跟抱孩子似的扛起她,让她骑在马背上,道:“你出城要去哪儿?”

言昳一点没犹豫,道:“去滁州。”

看来是她准备好后手,有人在滁州等她。

山光远将箱子拎出来,挂在马匹后侧的铁钩上,又给裹了一层麻绳布条,这才安心:“我送你到滁州。等你安顿下来,我就去宁波。”

她松了口气,点头:“好。老鬼呢?”

山光远:“他是个老兵,自己知道保命。你个小瘸腿先关注关注自己。”

言昳哎呦一声,气的直抓马鬃,山光远并没有着急出去,他先推开门,往院门外两头看了看。右手边似乎有大批车马正焦急的驶过去,更远的地方甚至还有枪声在作响。

那些拉车的马匹各个油光水滑,马车前后还有穿甲的侍卫模样的人护着,只是比较不成体系,应该是金陵本地的各个富商,打算弃城而套。

按照以前的惯例,金陵内部有人作乱,城门都会封死,防止贼子逃出金陵。但现在倭贼闹得这么大,又有嘉靖三十四年的惊人惨案为前车之鉴,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这帮人估计想从卫兵少又穷苦的东侧城门,迅速离开金陵。

山光远回身上马,当下金陵宵禁,要想出城,混进这帮逃难的达官贵人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上马后,让言昳脱下外袍来,盖在她自己头脸上,装作昏睡的模样在他怀中,也为了防止那帮达官贵人中,有谁曾经见过白家二小姐。

山光远骑马出了院子,跟着奔走的车流汇入其中,言昳大概也明白,这帮人都是非富即贵率先跑出来逃难的,也垂头装死,缩在山光远怀中。

有些车马旁的奴仆侍卫朝山光远和轻竹投来目光,但也都没说什么。

山光远扫过去,几乎家家户户的车马都选的低调简素,甚至没见过谁家有带名姓的令牌,显然他们都不想声张身份。

但快到东侧城门的时候,车马渐渐停了下来,原来是前头有卫兵挡着,不让出城了。

不,准确说是有条件的出城。

山光远本以为这里应该有达官贵人给打点好了,但没想到此刻驻守城门的队卫官吏,看到有机可乘,便说要宵禁出城费,按人头算钱。

有几家估计是金陵城中高官,有些气怒,想要出面斥责——但这帮队卫才不怕,你敢露脸,他们就敢明日对外宣称某官潜逃出城,弃黎民百姓于不顾,还就地把门封死谁都不让过。

卫兵们都知道,这年头只有银子在手里才是可靠的,谁当官谁掉脑袋,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儿。

几位城中高官心里估计也掂量着,莫要在大事临头时得罪小人,便只能骂着娘乖乖付钱。

山光远看这收费水涨船高,正犹豫时,披着衣服盖着头脸身子的言昳,偷偷戳了戳他的腰,将一把碎金子塞进他手里。

……也是,她哪有出门在外不带钱的时候?

想到要逃命,说不定腰带袜子里都纫着碎金子呢。

很快轮到山光远他们上前,他伸手付钱,那卫兵眼珠子一转,说:“这衣服盖着的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

山光远可不愿这时候跟小鬼多嘴,一把金子全扔过去,那卫兵喜笑颜开的弯腰去捡,放行了。

言昳觉得太不划算,她心里恨不得据理力争明码标价,气得直偷偷拽山光远的腰带。

正这时,远一些的一架宽敞素木马车中,熹庆公主蹙眉道:“怎么这么慢。”

梁栩脑子里正琢磨着白府突然起火的事儿,听见姐姐这样一说,便支开绢帘,透过一层车窗上的纱帘,往外看,道:“有时候便是小鬼难缠,咱们要想低调,还发作不得。”

熹庆公主紧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梁栩看着都是大家大户携奴仆出逃的时候,队伍最前头竟然有三个人就这样骑着马离开了。

其中身量最高的男子一甩手扔下碎金的时候,侧过了半边脸。

梁栩拧眉:怎么那么眼熟……

他应该见过。

梁栩忽然想起来。

那人不是跟在白家二小姐身边一直寸步不离的护卫吗?从白二小姐失踪之后,这人也从未显露过踪影。

难道这时候,他带着出逃的人,是……白昳?!

熹庆公主看向梁栩:“怎么了?”

梁栩垂眼:“没,只是前头好像有人扔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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