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1 / 1)

山光远倒是没有扯谎,言昳第二天早上用饭的时候,就见言涿华换了官服打算出门去,说是鞑靼确实不安分,火|枪骑兵队袭击甘肃一代,兵部因此有会议要召开。

吃早饭的时候,言涿华都来不及坐下,站在桌边,扒了几大口粥,吃了个油饼。言夫人又让奴仆给他塞了两个酸奶|子馕。

言昳可不敢跟他这睡凉炕火力壮的大小伙似的,一大早就吃碳水夹碳水喝碳水,她只跟个仙子似的在那儿夹着拌冰草和鸡蛋饼吃。

雁菱还在读军校,学的是陆军,算是校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她困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拿着个册子,正在背念《战争艺术论》,是这几年军校新引入的教材。

言涿华叼着块酱牛肉,把皮护手曳撒的袖扣系好,也听说了言昳要去天津卫,以为她是去天津卫逛街玩乐,道:“那边说是洋人多、饭店茶楼和咖啡店多,但流民也多。很乱的。你之前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些私兵吗?这次也带着。”

言昳:“没事儿。”

言涿华官服在身,但还有种上学时的横冲直撞的傻劲儿,他瞪眼:“怎么能没事呢,天津卫好些织造厂、卷烟厂和铁厂,上个月有两场罢工呢。而且,你没见过天津卫码头上多少光膀子的力工,他们都叫赤膊党,天天作乱闹事的。”

言昳笑起来。

天津她去了多少次,赤膊党闹事还有她背后的资助,她这五年来,早把千万条线牵在自己手里了。而在言涿华面前,她还是个小女孩,小妹妹。

言涿华看她笑的一点不往心里去,真想给她头上锤一下,但抬起手来,却锤在了雁菱脑袋上:“你快点,再晚我不等你了,三天两头让我送你去上学,就该跟娘说,让你住在军校得了!”

军校的贫富差距很大,穷孩子大多住在学校,一个屋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老鼠乱跑。但凡家里有点钱的,都愿意住在家里。

雁菱把油饼往嘴里一塞,一抹嘴,含混道:“唔,走!”

言昳挥了挥手,目送兄妹俩出门。言府并不大,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言昳探探头,便能瞧见影壁后的侧门。

没想到兄妹二人走出去,没多久竟然倒退着折返回来,二人回头就朝言昳喊道:“你吃完了没有啊!”

言昳吃早饭的时候都会看报,她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挑眉道:“催我干嘛,你们走你们的啊。”

言涿华欲言又止,雁菱忍不住了:“你早说你是跟山小爷出去玩嘛,人家早早都在门口等你了。”

言昳一惊:“啊?”

她夹上报纸,小跑到门口,一探头,真就瞧见山光远自己驾着一辆新式高轮玻璃窗马车,穿着深绿色圆领素衣,像是做了她十年的护院,再一次提前准备好马车,要陪她出门去似的。

言昳扒着门框,探着脑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下午才会出去呢。”

山光远愣住:“你想在天津住?”

这话一说,氛围就很微妙了。

……她跟山光远单独出去玩,如果下午出门,夜里回不来,那肯定是要在外头过夜了啊。

只是让他这么一反问,说的跟言昳耍心机,故意要跟他在外头夜不归宿似的!

她还没开口,言涿华先怒起来:“想也不行!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到天津卫逮你去!”

言昳剐了山光远一眼,道:“不是,这不才刚梳了头,还没装扮好呢。你早来也没用,就等我吧。”

说罢她就收回脑袋,夹着报纸准备回屋去打扮了。

雁菱觉得山光远怎么说也是客人,在门前等着不太好,想请他进去坐。

言涿华连忙捂住雁菱的嘴,挟持着她往门外走,对山光远道:“你先等会儿吧,她应该很快。我还要进宫,雁菱还要上学,先走了啊。”

山光远跟这兄妹俩也熟了,点头。

言涿华把雁菱推上马,对山光远道:“鞑靼的事儿,宫里没请你去吗?我以为皇帝估计会想要见你呢。”

山光远被前些日子去平匪的事情恶心的够呛,实话实说:“皇帝是想见我。但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言涿华差点没登上马去:“……大哥,要不是我还算了解你一点,否则我以为你狂得要上天了。”

雁菱和言涿华跟他告别后,就一路穿过早餐摊的蒸腾热烟与行人,往前门骑马而去,雁菱紧紧缀在他身后:“干嘛刚刚不让我说话。”

言涿华官帽上的绦带与纽绳随风摇摆:“你不就想客气请他进去坐吗?娘不在家,让他俩就在府里这么待着?”

雁菱嗨了一声,嫌弃道:“在这儿又说什么男女大防,我今天还要跟班里的其他军生摔角呢。再说,他俩不像那感觉。”

说起这个,言涿华来劲了,主动放慢马匹,朝妹妹那边靠拢:“什么意思?这都一块出去玩了,他俩还没感觉?”

雁菱虽然从来没桃花,但不妨碍她成为感情理论大师,她伸出手指,满脸高深莫测:“你这就不懂了,真要是私会,山小爷怎么会穿的这么朴素,昳妹又怎么会还没涂脂抹粉就在他面前露脸。而且,有苗头的人,要有那种欲说还休的矜持羞涩,我觉得昳妹跟山小爷的关系,就跟你差不多。就都是一家人了。”

言涿华觉得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山光远。但他想着雁菱的爱情体验全来自看戏看话本子,也不太信她。

言昳梳妆打扮好,处处透着精致,施施然出了门。

世道虽乱,但她觉得跟山光远出门没问题,这会子又没人追杀她。言昳道:“你亲自驾车啊?我还以为咱俩会骑马去,还能沿路看看风景。”

山光远很了解她,她突如其来的浪漫情怀可坚持不了多久:“你可受不了那罪吧。太阳一晒,脸也要花成猫了。”

言昳撇嘴,登上车:“可这一路,咱俩都没法说话了。”

山光远其实就想俩人单独出去,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你往车门口坐一点也能说。但还是补会儿觉吧。”

言昳一开始还真的坐在车门口旁边,托着腮聊什么天津卫的荷兰人开的河南面馆,说什么从欧洲进口的最新指甲油,都是些他不关心的话题,但他应着声听的很开心。

只是说了没几句,她便哼唧了几声,说太累了,便仰倒在车里给她准备的小被上,酣睡过去。

山光远虽然刚刚说让她睡会儿,但此刻真要是她那边没声了,他又觉得无聊了。

她最近都在做什么?怎么会这么劳累?

到了天津卫周边,她也醒来,言昳在某些方面跟娇憨无缘,她醒了都不会揉眼睛,生怕弄花了眼妆,起来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的抿头发。

山光远以为要进天津卫,她却摇头,马车在她的指挥下,往天津东南侧的海岸港口形势而去。

到了天津卫的郊区,眼前只剩下延绵的大明农村的景象,和村中此起彼伏的工厂烟囱。那些工厂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在无数茅草屋顶中。

但大明的村落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这么拥挤过,简直就像是上百座村庄被迁移到这里密密麻麻的排列着。

山光远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旱灾、卖地或逃租而跑到城市附近做工的农民们。

车马行驶过漫山遍野的村庄中,直到靠近一座体型庞大的工厂。

那工厂的铁皮篷顶,几乎是山光远这些年从未见过的高度,占地之面积让他觉得能把东宫都轻松装进去,也在地面上遮下如山的阴影。

……京津附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庞然巨物?

甚至他都没法想象这样的工厂建筑是怎么平地而起的。显然它的选址也很讲究,靠着沿海一处丘陵,似乎能遮挡部分的风力,工厂高处也有四面开窗和复杂的支架,防止它的倒塌。

山光远驾车的速度都慢了几分,工厂附近架起钢铁的围栏,有一些身着短曳撒戴烟墩帽,扛着长火|枪的私兵在小队的巡逻着。

很快,私兵注意到这架马车,抬枪朝这边跑来,直到言昳抬手,从车帘中伸出手,露出一块花纹峥嵘的纯铁令牌。

几个私兵连忙低头作揖,而后跑去打开大门,车马驾驶进去。

工厂附近有些穿短打戴挡汗头巾的工人们,正三五成群的进出着,山光远已经听到呼喝号子声,钢铁碰撞声,还有成片的风箱声。入秋虽然已经寒冷,但能从工厂敞开的数个大门中,高高的玻璃窗中,看见闪烁的火光,感受到逼人的热汽。

她指挥着他将马车停靠在一个货运处,不等山光远拴好马,言昳便跳下了马车。

眼里闪着光,一边倒退着一边朝他挥手,她的目光像是个显摆自己妆奁与衣柜的小女孩,提着裙摆有些兴奋:“来!”

山光远其实有预感自己要见到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跳下了马车。

他脚部有些迟疑,言昳朝他跑了几步,抓住他的手:“快点!”

她笑嘻嘻的引他,闯进那金属嘎吱声震耳欲聋的热气腾腾的巨大工厂内部。

火花,铁水,碳炉上空飘出的星点灰烬,不过是眼前主角的蕾丝裙边。

无数根几十米高的上等榉木斜插在地面上,只为顶起它骄傲的头颅。

他目光无法囊括眼前这个纯粹由钢铁构成的庞然巨物,它高大且尖利的船头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大斧,几乎能劈开一切海面上的波浪,宽阔的甲板像是能撑起一片大陆。

这是一座完全铁壳外表的战舰。

它已经被完成了大半多,工厂高高的顶部横梁上,正挂着一个大口径的线膛炮,准备将它安家在甲板上。

言昳闯入他的视野,她或许因为其中闷热的空气,脸微微蒸红,道:“别光在这儿傻看着,走,跟我上来,这旁边有楼梯,我们登的足够高,就能看到甲板上的景象。”

山光远呆呆的登着木板的楼梯,走过一个弯就扶住生锈钢管做成的栏杆,几乎要探出上半身的细细端详:“外部完全没有用木头吗?”

言昳摇头:“不是木造舰,而是完全的铁甲舰,除了船内部的一些结构,就没有木头了。”

山光远前世三四十岁的时候,听说过英军曾经驾驶过这样的纯钢铁怪物,攻打过印度等地,他咽了一下口水:“我听说过英、法已经有些船已经用螺旋线膛炮,这个也是吗?”

言昳笑起来:“是,最重的有一百五十磅。不过还是需要风帆,但对风帆的依赖已经很小了。咱们技术没有那么新,但也是大飞跃了。”

山光远:“这么重的铁甲,竟然不会沉吗?”

言昳:“当然不会。之前我在福建试建造了一艘小些的,试航过了。吃煤炭吃的很严重,但是航行速度却很快。”

山光远恨不得能登上去看一看:“之前在福建就有,吃水多少?航速多少?一共多少门火炮?”

他以为言昳必然不会知道。

但她几乎对答如流:“吃水将近七千吨,别看炮只有四十门上下,但是之前宁波水师更新炮台后,平均炮台也不过三五十磅,跟咱们这一艘无法相比。”

山光远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是咱们在上林书院读书的时候吗?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开始看船只、工学相关的书了。”

言昳已经引着他快到了工厂上方,她笑道:“确实,那时候其实我是想要吞并环渤船舶制造公司,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不过是个只会改造旧船的烂糟工厂。我投资一贯喜欢用捡烟头理论,就是在无数被人丢弃的东西里,找到还有价值的。但工业不是这样的。”

她站在上层的栏杆旁,这里似乎是一排工头或管理官员的休息室。栏杆都用铁或木雕刻出了燕子衔泥的雕花,有种钢铁刀火中的东方柔情。

就像是她红裙挽发,鲜活的侧面半张脸,只因高处倾倒的融化铁水而照亮。工人们在休息的哨声前最后一次齐声呼喝的拉动铁索,是她慵懒姿态旁的钟鼓琴乐。

她斜靠着栏杆,既得意也沉稳,笑道:“是我擅自拆开了那箱子中,当时是为了抢救其中沾湿的文件,但当我发现他们的价值后——抱歉,我自私的据为己有了。”

山光远只盯着甲板上二层的船长室,他看着那里似乎已经装上了船舵。

言昳轻声道:“我知道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其中不止是船只的图纸,更是普鲁士容克政变时,流传出来的某个钢铁寡头的内部文件……这东西到任何一个商人手里,都是价值连城。你应该决定它的去留,却被我用来建厂、盈利,赚的钵满盆满——”

山光远打断道:“谢谢。”

言昳屏息。

山光远转脸:“你是个重视物品归属的人,我懂。你跟李月缇做生意,都在账目上分的清清楚楚,多一分钱不给她,少一分钱都不欠她。你也知道那些图纸的价值连城,私自取用并赚钱,你觉得这不对。但我只想说,谢谢。只有你——”

她虽然没有做工业的背景,但她有钱有人脉;有前世今生多少次从困苦中建立事业的能力;她知道前世大明在梁栩政斗上台后破破烂烂的大明工业;知道这些文件资料能留存到她手中的不易。

只有她会如此珍惜,如此坚决,也有年纪轻轻实现这图纸上构筑的一切的能力。

他转过身,能看到言昳身后,那间玻璃窗子的大房间,里头圈椅歪斜,没有任何茶台或挂画似的装饰,却贴满了图纸,还有成摞成摞的纸张,木制模型与一些悬挂在横梁上的金属部件。

他靠着栏杆,站直身子望着她:“不用你说,我都知道建成这一切的难。这种难不是花钱就能做到的。”

言昳这几年,在平地上架起这栋高楼。

五年前,在山光远收到她那张装着月俸的笺条开始,她脑中就开始构筑这一切。

她看不懂文稿图纸去找李月缇,李月缇也没有能力翻译这么专业的德语,又和她一起找译者。

煤炭抢不到大宗货源,更拿不到高质好煤,她便自己收购煤矿,从青州一路看到陕西和蜀州。

她为了拿到陕西的铁、煤资源,跟卞宏一做起了刀尖上跳舞般的生意,然后从海外高价购买焦炭洗涤还原法的技术。

为了补贴船厂事业,她的投资从南坐到北,单是不知山云旗下,最起码收购了几十个产业。

炼钢技术上频频碰壁,她招揽人才,才发现朝廷公费留学的大部分都是学哲学或文学的,为数不多的一小撮学工程的,竟然为了顺应家族的仕途安排,空有一身知识却在工部做抄录员。

她为了十年后自己的船厂还能有工程师,为了自己不抱着一点技术故步自封,开始投资书院,收并了修道士学院建立东岸大学堂。

甚至为了连拿到造船下水许可,都需要她提前花时间在朝中安排人脉,拉拢控制某些官员。

言昳抿紧嘴唇,眼里氤氲出几分水雾。她不会因为他们的重逢而哭泣,却会因为自己太久以来的不易得到了他的理解与肯定,而心里发酸。

言昳靠着栏杆,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这些技术,英法早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了,我们不只是起步晚的问题,如果真是只造个船……根本不会花我这么多年的时间。从选煤矿,找场址,定运输线,我还不能让同行、特别是公主找到这些。”

山光远知道,她说的都太简略了。

言昳也并不掩饰:“当然,我不是为了大明,为了家国天下去做这些,因为我看到了利,我看到了我能凭借这些在大明无法被取代,我要掌握命脉,所以才去做这些,你不要谢我。这些赚的钱也不会少的。”

山光远懂得:“有时候,利字往往能带动真正的运转与长流。”

言昳的性格,并不是会在他面前诉苦太多的性格,她笑道:“不过我要谢谢这些图纸和野心,不把我逼到尽头,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有钱。当然这些船厂还是我的赔钱生意,但因它而生的其他生意,可是让我富得流油了。”

她又道:“所以如果你现在不高兴,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可以出高价,来买你那些图纸的。就当补偿了,反正我都已经用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真不要?”

山光远笑:“那给我发个护院的月俸吧。”

言昳撇了一下嘴:“那可不行。”

她遥遥指了一下甲板上船长室的船舵,道:“怎么也要给你发个船长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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