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想到,一场谋杀皇帝的罪行,就在景仁宫的早晨发生着。
柯嫣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将门合死后,并没有插手立在餐桌旁,看着白瑶瑶不顾他的呕吐物,将梁栩的嘴掰开,喂他喝粥。
她因为年幼在别院跟生母都是做下人的,所以挺会伺候人的,扶着梁栩的后背,动作堪称温柔细致。
如果这人不是被她毒死的就更好了。
白瑶瑶还是有些提防柯嫣,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柯嫣看她这样小心谨慎,忍不住道:“他肯定死了,你不用这么非要喂完最后一口。”
白瑶瑶不懂毒|药的成分,也不明白这下的到底是什么毒,可姐姐之前说过,让他全都喝掉确保死透,她就实心眼的照做。
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别浪费,万一没喝完让什么猫儿或者下人给喝了呢。”
……柯嫣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评价她有爱心。
这一碗粥平日梁栩醒着的时候也未必能喝完,他如今都半昏迷了,让她捏着下巴给都灌进去了。
白瑶瑶倒是不嫌脏,擦干净手了之后,又抓住不断抽搐的梁栩的胳膊,想要给他拖到凳子上坐着。
柯嫣站在那儿不动,白瑶瑶觉得这事情也不适合让外人沾手,也不请求她。
直到柯嫣看着本来就穿着单薄睡衣的半死的梁栩,在她吃力的拖动下,裤子都快掉了,她忍不住上前抬起梁栩的脚:“你要把他放在哪里?”
白瑶瑶气喘吁吁:“放在椅子上吧,要是有人进来就看见他躺在这儿,会要叫的。”
柯嫣帮着她抬,但两个女孩力气都不大,当把梁栩摆在椅子上,俩人头上已经有点薄汗。
柯嫣道:“你打算怎么办?是公主让我来叫皇上去见她的,漆盘上放的都是新衣呢。我不可能不禀报他的死。”
白瑶瑶直接一双手伸进景仁宫主殿内养锦鲤的瓷缸中洗手,那锦鲤吓得往水底乱钻。
白瑶瑶道:“我要走。你会拦我吗?”
柯嫣扯了扯嘴角:“你能说走就走,显然背后是那位二小姐,除非说我后半辈子都不混了,否则得罪她也没好果子吃。更何况,皇上死了对我挺好的。”
白瑶瑶睁大眼睛看她。
柯嫣抿起嘴:“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在书院时就见过面,在倭地时,我在他手下做事。我……差点就陷进去了。”
白瑶瑶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柯嫣自嘲笑了笑:“谁没有过少女心思呢,也不得不承认他有好皮相。可有次我听到他嘲讽女子强学会都是一帮想高嫁的女人自抬身价,而他并不知道,我一直是女子强学会的组织者之一。我那时候心里就凉了。”
白瑶瑶洗净手,在身上擦了擦,道:“我记得你那时候发过女子强学会的招贴,都十年了吧。现在女子强学会好像规模也挺大的了,有好些女官都是强学会捐助出来的。”
柯嫣在宫廷中一直是安静又谨慎的,提起女子强学会她终于露出了点骄傲的神情:“十年,如今已有上万人加入,遍布南北天下。”
白瑶瑶吐气:“可你却传出跟梁栩关系暧昧,现在又成了御前的官,外人怕是觉得你是想进宫做娘娘吧……女子强学会的人,她们不会反对吗?”
柯嫣轻声道:“所以我退出了。”
她抿了一下嘴唇,笑:“女子强学会一直也遭受打压,加入的人多了,依旧寸步难行,也有内部分裂。我如果不能登上高位竭尽全力的拉一把,或许我们坚持不了几年就解散了,既然说要往上爬,我爹又是个没大有本事的贪官,只能靠自己了。只要能到高位,都是好事。至于她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白瑶瑶有些惊讶。
谁能想到十年前在上林书院里,因为分科的男女不平的愤怒,而建立起的女子强学会,能一直走到今日。而那个积极拉拢人入会,又是写招贴、组织活动又保持成绩优异的书呆子似的女孩,会为了强学会而离开它。
白瑶瑶心里泛起小小的自卑与仰慕:“……你跟我姐姐是一类人,可公主也难以长久……”
柯嫣笑着望了她一眼:“你还提醒我呢?”
也是,柯嫣脑子显然比她清楚。
柯嫣看了一眼梁栩,走过去试了试他鼻息,刚刚还活着说笑的人,如此轻易就没了鼻息。他这么个自视甚高的人,死的如此轻易又默默无闻。柯嫣道:“你快点,我很快就会喊了。”
白瑶瑶冲出门去。
然后又跳过门槛跑回来,学着当年在书院里的样子对她弯腰作揖了一下,又慌张小跑了出去。
她身边几位宫女也回来了,白瑶瑶从小门看到了后头院子紧锁的宫门与那些妃子拍门呼喊的声音。
宫女们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道:“事成了吗?”
白瑶瑶点头。
宫女们笑了起来,将白瑶瑶打扮的与她们无异,给她手中拿了个托盘,而后从一行人从景仁宫本应该锁死的斜后方鱼贯而出。
宫女小声提醒道:“此次咱们出宫,是走的正殿侧路,因公主登基后外宫管控不严,且常会派遣宫女去如今空了大半的六部拿文书资料,所以只要不说话跟好了,就没有问题。”
白瑶瑶乖巧点头。
一行宫女穿过景运门附近,从崇楼往外走,或许因为某些原因,熹庆公主比较厌恶宫内的太监,所以常常用宫女出入宫闱办事,她们这些平日没有机会看见大殿的人,也能在崇楼廊道上看到同样列队快走而过的宫女。
白瑶瑶大婚时,见过磅礴大气的殿前广场,她的轿辇也登上过金水桥。
只是如今,她看到应该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座奇特的游牧风格的帐篷,还有些桌台就摆在帐篷外的石砖地面上。
后头的宫女垂头戳了一下白瑶瑶,白瑶瑶连忙回头,直到一行人就这么捧着漆盘出了午门往六部的方向走,前后宫女才松了口气,道:“娘娘、小姐不要多看啊。”
白瑶瑶忍不住问:“那帐篷是什么呀?”
其中一个宫女扯了扯嘴角:“能在那地方搭帐篷的除了公主还有谁?听说是她为了看星星,好像也是为了卞爷的心愿。只是我听说卞爷……”
另一个宫女道:“卞宏一活不长了才好呢!京师因为他们这两口子死了多少人!呸,最好能把他们拉到菜市口去给剁了脑袋!”
卞宏一要不行了吗?
其实公主应该也知道自己从舆论到战局上,都被包围了吧。
这俩人就像是飞向京师的纸鸢,到了这无风的紫禁城上空,也失去了抛飞时的力气,只能摇摆着朝地面坠落……
这座有意风格粗野的帐篷,在外人眼里显得专权,在卞宏一眼里则有些滑稽。
以前他们在山林野地里砍了枝叶搭房子,时常有猿猴与野猪造访,它们很多也不伤人,只好奇的来往,甚至有次当他们汗流浃背的躺下后,瞧见一只黄莺就踩在木头横栏上看他们。
现在呢,帐篷风格再粗野,也是搭在文武百官朝圣的广场上,周围没有树与山,只有头也不敢抬的宫人,有跪在帐篷外头忙不迭叫万岁的谄媚官员。
宫墙四合,华灯亮灭,他伤口又一次恶化下去,现在已经不怎么能坐在轮椅上了。
他散发着自己也不喜欢的味道躺在帐篷深处,听见她在外踱步。
柯嫣神色慌张的汇报称梁栩被毒杀,皇后不见踪影。公主缓缓道:“我以为二小姐想要夺回京师,必然需要栩哥儿做旗帜,结果她竟然让自己的妹妹毒死了他?我想不明白了。”
柯嫣垂头没有说话。
公主又问道:“蒙循如何了?”
柯嫣答道:“他既那封哭着喊着叫屈的信之后,就又连接发来几封,不过都是请您出兵帮忙剿灭山光远手下军队的。”
公主不言语了。
本认为应该里应外合的福建水师,在渤海湾内被山光远率领的天津水师重伤,福建水师自己心知他地位很难被撼动,所以在损失太过惨重后,直接退回了老家当地头蛇。而山光远接着绞杀蒙循的行为,更震慑了诸多中部与南方的中小兵阀,让他们掂量掂量是否敢集|合起来北上。
另一边,在公主与卞宏一攻入京师后没多久,曾经是卞宏一大本营的太原,遭到了卞睢的猛烈进攻,显然他想借此彻底掀翻了他父亲的势力。
“那言家呢。”
柯嫣垂眼:“有消息成言家军正在集结……其实从言家二少爷支援山光远,也能瞧得出来,言家恐怕是一直藏拙。”
公主看她:“你倒是不像别人,一直实话实说。栩哥儿的尸体给敛了吧,先不必对外通报,登基的典仪准备的怎么样了?”
宫中除了女款的龙袍,绝大多数都可以直接用四个多月前梁栩登基的物件,甚至当时言昳让人加急做的云舆等物,都还留在宫内。
而龙袍,公主也并不太在乎样式,只要龙凤皆有即可,前些日子柯嫣已经给她看过了样子那头加紧制作了。
她答道:“明日一早,织造局就会来试衣调整。只是这大典一旦开始准备,殿前广场就会……”
公主挥手:“我知道。你下去吧。”
柯嫣揣着手往外走,她确实没想到公主作为梁栩的亲生姐姐,对他的死亡也并不伤心。
公主是觉得一旦登基,言家、山家与卞睢等等再讨伐京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还是她知道了结局,如今只是在末路最后的享受与张狂。会不会历代王朝末尾被杀被灭的皇帝,都是这样的心态?
公主的登基仪式,将在五日之后的举办,京师中士子的抗|议、百姓的怒吼越来越多。
连接的更换皇帝后,各地的驿站、信件与哨军都几乎陷入崩溃,不断地有假消息传入京师或传出京师,在各地如引雷一样轰轰酝酿。
言家军进发到达涿州时,京师百姓也甭管真假,纷纷暗自欢呼雀跃起来。
公主仍在宫廷内挑剔着衣袍的细节,命人布置着登基时白玉栏杆上绦带的颜色,外头关于皇帝被公主毒杀的消息不胫而走,还有说皇后也被公主推进了井里——
另一面,卞宏一伤口溃烂发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公主很担心到她登基的那天,他醒不过来。
在登基前一天的那个夜晚,宫灯长明,她随时准备着凌晨着冕服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但在穿上冕服之前,她依旧披散着长发,穿着绸缎的绣着鸟雀的宽袖长裙,坐在榻上,卞宏一的脑袋靠在她膝盖上,他因高烧与折磨的疼痛,而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榻边跪满了准备给她梳头更衣的奴婢。
她听到外头有人急着叫喊:“报!公主——公主,急报!”
公主抬手:“小点声。何事?”
闯入宫内的是卞宏一手下的军将,他满头大汗跪在殿中,道:“说是有大量船只聚集在通州运河、凉水河附近,也有些炮台在京师外城墙下头设立!目前贼子乱臣的大军还没有发现——”
其实这消息来的够晚了,一帮卞家军都在城内吃喝玩乐,外头探子消息传来了,都怕公主阴晴不定掉了脑袋,没人愿意进宫往上报。
最后传到了卞宏一亲信那边,才知道大事不妙,又派人好好确认一番,找手下确认措辞,才急急忙忙的进宫去了。
公主接过这封军报时,卞宏一也略略睁开了眼。
炮台,他们要攻打外城城墙了吗?之前她攻破外城后,外城城墙修补的工作进行比较缓慢,确实是个好的突破口。只是这么快就杀到了京师,真是让人吃惊的效率。
公主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宫室内震动不已,甚至连墙上的挂画都掉了下来,奴婢们吓得抱头尖叫。
她惊愕的推开窗子往外看,只瞧见星光璀璨的夜空上,一颗如流星般的炮弹,拖着浓烟的帚尾,划破紫禁城上空的星图,朝宫中坠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言昳:你以为我要打城墙,哎嘿,我直接炸紫禁城。
查了一下,19世纪中后期就有一些大炮能达到七八公里的距离,而且这还是准确有效距离。
复兴门外到故宫也就四公里多点,应该没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