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一个人走茶凉的故事
“计划很简单,我们友谊置业打算在北角盖一个友谊商场……”冼耀文把“泡半天”的理念输出了一遍,随后说道:“为了尽快回笼资金,友谊商场会提前招租,一些铺位按10年或20年打包租给租赁商,就是北角的上海人,但铺位的管理权依然在友谊置业手里,我们以高价租给最适合的租户,租赁商赚到差价,我们拿少许管理费。
等商场火爆起来,我们友谊置业就会考虑把商场卖掉,只保留戏院部分的产权。”
“卖给谁?你说的租赁商?”
“租赁商能买下是最好的,可以省掉处理租赁合同的麻烦,不然打包的租赁合同还要和新东家进行协商。”冼耀文冲李志清淡淡一笑,“李女士,这是我们友谊置业计划的前半部分。”
李志清灭掉手里的烟,换了一个坐姿,依旧冷淡地说道:“冼先生想说服我当租赁商?”
“是的,我打算将最好的两个铺位给李女士和杜先生。”
“白给吗?”
“李女士说笑了,这里是小上海,不是上海,我们在谈生意。况且,黄先生老当益壮,八十几岁高龄还能积极响应爱国卫生运动,我在报纸上见到他的飒爽英姿,不由击节赞叹。”
闻言,李志清脸上的云淡风轻再也坚持不住,她冲冼耀文怒目而视,“冼先生,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冼耀文弯腰弹了弹烟灰,收腰,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飞灰,把雪茄放回嘴上,吸上一口,不疾不徐道:“李女士,我一点不关心骆驼啊,马啊,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在谈生意,公平的生意。
一桩生意,伱参与进来,我们获得双赢,等生意完结,我们各自拿着利润,想合作下一桩生意,可以,想分道扬镳,也没人拦着。
我不是流氓,也不是骗子,做的是正经生意,只不过我那朋友想到了借鸡下蛋,可以让我们投入少量资金就能产生大收益。
一元钱放在我手里,过上一两年,我可以把它变成两元,我拿走四角,投资人拿走一元六角,就是这么简单。我想,李女士见过大场面,万万不会觉得投资人拿走两元再踹我一脚,给我扔块骨头,拍拍脑袋,说一声旺财真棒才合理。”
李志清恢复冷淡,轻声说道:“冼先生说话很风趣,我在上海接触过投资,晓得它是怎么回事,拎得清。只是一个铺位的投资,我没多大兴趣,我们不如聊聊入股。”
“入股不用聊,我那个朋友家里是开银行的,汇丰银行,我运气好,生意从香港一路做到华盛顿。友谊置业账上资金不多,只有一百多万,不够用了随时可以再注资,或者我也可以去伦敦融资,李女士,英镑可比大洋、金圆券香多了。”
李志清思索片刻,说道:“我想听听后半部分。”
“实在抱歉,后半部分还不到说的时机。”冼耀文摆了摆手,说道:“今天我过来拜访李女士,仅仅是为了告知有这么一桩生意,假使李女士有兴趣,我会正式发出邀请函,邀请李女士参加我们友谊置业举办的友谊商场招商会。”
“这样。邀请函就送到这里。”李志清略作停顿,说道:“冼先生不妨往辉浓台也送一张邀请函,澹涵在那里住。”
澹涵,只说名不说姓,李志清不无考校之意,用上海人的钱做上海人的生意,你冼耀文对北角的上海人总应该是熟悉的。
冼耀文自然能领会李志清的意图,他在脑子里一番搜索,很容易就找出“虞”字——虞澹涵,虞洽卿的长女,今年应该有六十了,年轻时是一个新闻人物,与江一平的感情纠葛闹得沸沸扬扬。
冼耀文点了点头,“能邀请到虞女士那就再好不过,还请李女士帮忙先打声招呼,我直接送邀请函太冒昧。”
“我会的。”李志清指了指佣人刚端过来的茶,“冼先生,请喝茶。”
“谢谢。”
喝了半杯茶,小聊几句,冼耀文提出告辞。
沿着青石阶下山时,冼耀文往辉浓台的方向眺望,责怪自己居然不知道虞澹涵也在北角,李志清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当年虞洽卿病故,他三个儿子为了争家产打官司,报纸可没少报道,虞洽卿留下的遗产不少,再是泼出去的水,虞澹涵这个长女总能分润到一点,该去拜访一下。
凝视一会,冼耀文收回目光,转脸看向费宝树,“宝树,你知道二三关库券吗?”
正愣神的费宝树被惊了一下,慌乱地收敛心神,回道:“我知道的,当年上海有不少人倾家荡产。”
“当年宋霭龄和虞洽卿是二三关库券的幕后黑手,通过炒作赚了大笔钱,听说孔宋两家低价收购了上海不少已破产和快破产的银行,南京方面大规模收购民间实业资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蒋和江浙财团的位子互换了一下,江浙财团开始仰老蒋的鼻息。
也许,宋霭龄没有传闻的那么不堪,曾几何时,老蒋可能试图玩国有化,就是吃相难看了一点。”
不等费宝树有所回应,冼耀文接着问道:“宝树,会打牌吗?”
“打过几次,打不好,每次都输。”
冼耀文淡笑道:“新手一开始学打牌总有几次运气很好,有人说是新手保护期,你没有吗?”
费宝树摇头,“没有,从第一次就是输。”
“下班时间总要找点乐子消磨时间,你一个单身女子去夜总会、舞厅都不合适,打牌是不错的消遣,没事的时候可以多来北角打牌。”
费宝树听懂了冼耀文的潜台词,她又摇了摇头,“我打不好,会输钱。”
“没关系,我会从公司账上支几万元给你输。”冼耀文招了招手,“走了,我们去坚尼地台,改天我给你说一个上海号游轮的故事。”
坚尼地台位于金钟半山,原来一块属于沙逊家族的地皮,几经波折落到了东亚银行李冠春家族的手里,兴建了供李家成员居住的私宅,香港保卫战时期,吃了几个炸弹,后李家人陆续搬出,将房产转手。
其中坚尼地台十八号经过几次转手,到了陆根泉的手里。
陆根泉是个路子很野的建筑商,国民政府不少重要建筑都由他承包兴建,其中最知名的就属南京国民大会堂。
陆根泉与杜月笙有旧,杜月笙来到香港,住处就由陆根泉提供,即坚尼地台十八号,一栋欧式风格的四层建筑,面积不小,但杜家只是占了这栋建筑的一角。
花园道和坚尼地道交汇的坡下,有一片房屋开着不少杂货铺,基本每家都有冷柜,冼耀文的车停在这里,几人下车买了几支汽水,喝点冰的消减一下暑气,顺便消磨一下时间。
来早了,现在往坡上走会提前抵达,早到也会失礼。
冼耀文拿着汽水往山下眺望太平山缆车道车站旁的圣若瑟教堂,目光注视一会,又仰头看向坚尼地台里的犹太教堂,心里想着明年下半年也该找一下“冼耀文”的便宜老子,有没有家产另说,起码弄个身份。
也不知道便宜老子有没有开枝散叶,只希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不要太精明,墓地的价格可是涨了,能少买一个就能省一笔。
“伯母,放心,我不会让负心人好过。他若是有家产,我会留给冼为传。”
冼耀文已经想好了过继给“冼耀文”的儿子的名字,冼为传,为是文昌围冼氏下一辈的字辈,传是传承,将“冼耀文”的香火传承下去。
寻思间,一辆别克superestate停在萨博跟前,车门打开,从车厢后座陆续下来几个少年,副驾驶下来一个少女,模样还挺俊俏。
“少年少女。”冼耀文嘴里咀嚼几下,忽然心底自嘲,“这么说好像不合适,女的稍小一点,几个男的年纪不会比我的皮囊小。”
遍地都是少年老成之人,省了他装少年的手脚,他已经很少在考虑问题时把十九岁的年纪考虑在内。
“大好佬,我要喝蝌蚪啃蜡。”其中一英俊少年冲另一个长着小招风耳的少年说道。
“女士优先晓不晓得,问程月如同学。”小招风耳回了英俊少年一句,又追着前面的少女问道:“月如,你要喝什么?”
“喝可乐。”少女回道。
“好,可口可乐,我请。”小招风耳豪气地说道。
大好佬的称呼,小招风耳如此的做派,无一不在彰显他在几人中的领导地位,可细一分析就能发现他的领导地位是靠钱堆起来的,别克车估计是他家的,平时的吃喝也是他在花销。
冼耀文在观察少年们,可乐上手的少年们也开始好奇冼耀文三人,通过站位,少年们很容易分析出三人以冼耀文为主,戚龙雀是司机,费宝树是女跟班。
英俊少年拍了拍小招风耳的手臂,冲冼耀文努了努嘴,“大好佬,这人好像要去你家,认识吗?”
小招风耳朝冼耀文看了一眼,“没见过。”
“长衫穿在他身上老有派头了。”英俊少年羡慕地说道。
一听这话,小招风耳不爽了,“尚厚,你什么眼光,这也叫有派头?月如,你说这男的有派头吗?”
少女听到呼唤,目光从冼耀文的身上离开,转脸看向小招风耳,“派头什么意思?”
“就是有风度,有气质。”
少女轻轻点头,“有派头。”
“哼。”小招风耳一听,心里有点气,背过身看向另一个方向。
冼耀文喝完汽水,估摸着时间还够,又抽了一支雪茄,差不多时上了车子,朝山上去。
从山下到山上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戚龙雀只踩了一脚,立马松开,让车子渐渐戢止。
杜家住在底楼的一隅,就靠着路口,冼耀文按响门铃,稍待一会,一个老学究气质的老人打开了门,看向冼耀文问道:“冼先生?”
“老先生你好,我是冼耀文。”
老人把大门洞开,客气地说道:“冼先生请进。”
冼耀文带着费宝树踏进屋里,耳朵里就传进麻将牌敲击桌面的声音,接着又是麻将牌滑动中摩擦桌面的声音。两个声音合在一起,可以联想到一个赌徒从牌城里摸牌时,习惯性大拇指立即搓牌,若是用不到的牌,麻将牌会在手里翻转上下方向,随后往桌上一拍,吐一句脏话,然后把牌弹进牌池里。
这种打法未必是打牌高手,但一定是老赌棍。
刚才进入的门应该是杜家自己开辟的后门,一进屋就经过卧室的过道,靠墙摆满了氧气瓶,密密匝匝,有点瘆人,是给谁准备的不问便知。
走出过道,便来到客厅,边上围着一圈沙发,正中央摆着一张麻将桌,四个男人坐着,一个女的站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后。
扫上一眼,冼耀文认出坐在正对的杜月笙,以及坐在他下家的朱如山,这位前段时间花边新闻的常驻男主角,不认识都难;对家的男人只能看见后脑勺,认不出来;上家的男人没见过。
再看杜月笙身后的女人,有点发福,不是孟小冬,他不认识,采用排除法,直接圈定姚玉兰。
据报纸上的花边新闻所说,姚玉兰有个妹妹叫姚玉英,两人都是京剧名角,杜月笙是两人的粉丝,一次两姐妹在上海演出的时候,被杜月笙强占,姚玉英大概气急,不久病故,姚玉兰认命,成了杜月笙四姨太,很是受宠,也很会做,她和孟小冬是闺蜜,孟小冬会入了杜家门,还多亏她从中牵线搭桥。
冼耀文打量完,目光收回的当口,杜月笙抬头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杜月笙转脸看向后边,姚玉兰瞬间会意凑上前去,简短交耳,刚才的老人也已经来到杜月笙身前,将杜月笙搀扶起来走向沙发。
来到离冼耀文最近的交汇点,杜月笙止步,看着冼耀文,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冼先生,请过来坐。”
冼耀文闻言跟了上去,走到杜月笙所坐的沙发相连的另一张沙发前,等杜月笙坐定,再次说“请坐”,他才坐下了去。费宝树等他坐定,才贴着坐下。
“冼先生,我们以前有交集吗?”
杜月笙说话的声音依然微弱,可见身体状况堪忧。
“杜先生,我是一介初出茅庐的小子,人小力弱,之前偏安岭南一隅,一直想北上见识山河繁华,可惜困于资斧无力凑足,从未成行,未能赴北地一睹杜先生的神采,实乃憾事。”
杜月笙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冼先生说话真是文雅,我最是喜欢和有学识的人打交道,我一生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但一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盘旋,从未出过国,冼先生可否给我分享一点西方趣闻?”
冼耀文淡笑一声,说道:“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国外,一门心思放在生意上,还真没怎么注意风土人情,杜先生若是不嫌寡淡,我说点做生意时遇到的趣事?”
从打电话到上门拜访,中间有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是冼耀文故意留出来供杜月笙打听他的,看样子杜月笙并没有浪费,不然杜月笙居家养身又有一堆繁琐事,不大可能会对他有太过详细的了解,顶多听过他的名字,不应该知道他刚出过国。
“杜某也是生意人,生意上的趣事自是爱听,冼先生还请快快道来。”杜月笙说着,抬了抬手,一直站立在他身边的老人会意去泡茶。
看样子杜家的日子并不怎么宽裕,老人不是管家就是机要秘书,泡茶这种事本不应该他去做,自有其他佣人见机行事,大概杜家并没有伺候的佣人。
冼耀文看在眼里,满脸含笑地说起趣事。
“五月份我在东京,一个生意上的朋友招待我,他是美国人,之前是驻扎在东京的军官,我跟他合伙做柏青哥的生意。杜先生,柏青哥和老虎机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因为东洋的法律规定,柏青哥不能直接塞铜钿,只能塞弹珠。
赌客用钱在柜台换弹珠,赢了弹珠却不能在柜台换钱,只能换到奖券,赌客拿着奖券,可以去专门回收奖券的礼品店里卖,多了一个环节,不合法就变成合法。”
“很简单的手法,一眼就能看透,东洋警察拿这个没办法?”杜月笙津津有味地说道。
冼耀文淡笑一声,“东洋警察还真拿它没办法,柏青哥店和礼品店之间不是一个老板,无法证明它们之间存在利益关系,就不能认定玩柏青哥是赌博。”
杜月笙颔了颔首,“东洋警察认死理。”
“也有开柏青哥店的老板都不太好惹的原因。”冼耀文没有细细分析原因,而是把话头拉了回去,“我那朋友在东京待了好几年,哪里好玩都清楚,他带我去了一种叫青春の待合室的店,待合室在东洋其实就是休息室的意思,商场、公共场合都有,供顾客或旅客临时歇脚,但前面加上青春二字,就是暗指女人。
青春の待合室是喝茶喝咖啡的地方,店里有女人负责作陪,但它又不像夜总会,不能毛手毛脚,只能聊天,聊得好,把女人带出店去,要做什么店里是不管的,店老板只收不便宜的茶水费。
我跟招待我的那个女人聊得不错,当天带出店吃了顿饭,之后的几天她带着我去了东京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随着接触加深,我和她聊了不少,知道她的姓氏是南云,是一个丈夫刚死不久的小寡妇,也知道她父亲的名字叫南云忠一,前海军中将,指挥舰队和美国海军打过几场大仗。”
冼耀文叹了口气,说道:“小鬼子可恨,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知名中将的女儿会沦落到如此田地,听她说南云忠一的旧部熟识不仅无一人出手相助,甚至有人落井下石,真是应了人走茶凉那句话。
杜先生,这个不太有趣,我说个有趣点的。”
说着,冼耀文的目光从杜月笙的脸上扫过,很是注意了一下微表情,他猜“人走茶凉”一定会让杜月笙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