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六十章
如愿拿到了邓玦贴身收藏的钥匙,接下来便是寻出仆从口中“邓都督从不离身”的宝匣。
这事儿却遇上了阻碍。
邓玦那日湖中落水、泡过温泉回去后,便报了风寒,关起门在客房中,已经数日不往外面走动。
穆明珠总不好强行叫“病人”出门,只好暂且按下此事,再寻时机。
既然邓玦报的是“风寒”,穆明珠也就不必登门拜访。
按道理来说,没有把这等染了风寒的“客人”挪到行宫之外,已经是恩遇了。
但若是毫无反应,也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落到最后,还是写信一途最省事儿。
穆明珠写了一封慰问信,又派了两个医官去看诊,就算是尽了心。
而当初救下柳原真,穆明珠有意让齐云在人前现身,一来是方便齐云在雍州行事;二来也是想要试探皇帝的态度。
如今建业城中传来的两则大消息,一则乃是侍君杨虎的侄子杨雪也入了宫;另一则却是皇帝近两个月从马球队中遴选了十几名勇健男儿,使之操练兵马。
前者倒也罢了,这后者从马球队中选人才,乃是穆明珠用过的办法。
当初从马球队中跃然而出的林然,现在已经称得上是穆明珠的左膀右臂。
如今皇帝选人,那是缺将才了,现放着的齐云、邓玦等人,都已经不符合皇帝心中那个“孤臣”的标准。
在这种时候,皇帝想起她嫡亲的侄子穆武来。
虽然从前皇帝不许穆武往前线去,因这孩子是皇帝长兄唯一的儿子,更因为那时候皇帝在前线有更合心意的人要栽培。
现在么……
穆明珠摩挲着手中那薄薄一页纸,信中是母皇亲自问她穆武的情形。
穆明珠作为一个人,厌恶穆武已久。
去岁见穆武又威逼于李思清,她便借机向母皇建议,要穆武同来雍州。
一路至于云梦泽畔,穆武见势不对、妄想逃跑,给她狠狠抽了六鞭子在脸上,跟随他的家丁也或死或伤、还活着的都给送到了孟非白名下的矿井中。
此后穆武便给看管着,每日带着口|塞眼罩在荒地上劳作,比起那等最悲惨的奴隶,虽然还算吃得饱饭、不至于饿死,但因为他是从金尊玉贵的郎君一步跌下来的、更不知穆明珠还有什么毒辣手段等着他,所以他更有一等心理上的煎熬痛苦。
除了新年时节,穆明珠派人盯着穆武写了一封平安信给建业,这几个月来,穆武与建业根本上是断了音信。
皇帝万事缠身,也不过偶尔问起穆武;穆国公花天酒地,也无一字来问。
如今,若不是皇帝手头缺自己人用,大约也不会写信问起。
穆明珠想到此处,忽然扯了扯嘴角。
虽然母皇喜欢穆武的性情,但跟旁的比起来,这个侄子仍是无关紧要的;在眼前的时候,还会夸上几句,若是不在眼前,除非要用到才会想起来。
哐啷哐啷的脚镣声中,头戴黑布罩的男子被押送进来。
侍从护着那人在穆明珠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而后摘去了黑布罩,露出了他面色饥黄的脸,正是在荒地苦苦劳作三个月的穆武。
他脸上那六道鞭子留下的疤痕,还没有完全消除,那样锃亮的明疤,也许永远不会消除了。
他眼睛上绑着厚重的黑布条,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畏惧地缩着肩膀,仿佛在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击。他的口中被木球塞住,从脑后绑住,使得他除了嗓子中意味不明的呻|吟,根本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穆明珠轻轻颔首,示意那两名侍从退下。
门扉从外面掩上。
穆明珠自己亲自动手,给穆武解开了绑在脑后的布条。
他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他的舌头得以再度自由活动。
可是穆武却像是阴沟中的老鼠,在眼睛上布条脱落的一瞬间,呜咽着把脸往胳膊底下躲藏去,像是春日明媚的光会刺伤他的眼睛。
也许真的会刺伤。
毕竟他已经三个月不曾看到过光线。
他用手臂挡着头,缩在椅子一角,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那样,浑身抽动着,恐惧而又无助,像是虚空中有无数看不见的鞭子不断挥落在他身上。
由此可见,他在荒地上的三个月劳作,一点都不轻松。
静玉本就是个会刁难人的,又知这人是公主殿下特意关照过的,岂能不尽心?
穆明珠缓缓坐回对面去,望着穆武从恐惧到疑惑到渐渐平静下来,手指压在建业城皇宫发来的那封信上不曾挪动。
穆武终于稍微镇定了些,从胳膊间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向穆明珠看来。
当光线再度进入穆武的眼睛,当他认清了穆明珠的面容,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穆武起身便要夺门而逃,却被脚镣绊倒,摔下去、扑倒在穆明珠脚下。
穆明珠低头,冷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穆武。
他看起来跟从前国公府中高高在上的郎君全然不同了。
他身上再没有熏人的名贵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月不曾洗漱的酸馊味。
他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更没有了养尊处优的白皙。
“你……你又要如何折磨我?”穆武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这简单的一句话,说得七零八碎,字音含糊。
若不是室内只有两人,距离又足够近,穆明珠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起来。”穆明珠冷淡道。
穆武趴在地上没有动,忽然泣道:“别杀我……求你!别杀我!从前都是我做错了,求求你,抬抬手,饶我一命……”
他被摧残了三个月,每日都在黑暗中恐惧,生怕哪一日穆明珠发疯要了他的性命。
当初离开建业的时候,他没想到穆明珠可以这样疯。
如果她真的发疯,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等到他死了,就算皇帝会惩罚穆明珠,有还有什么用呢?
不管怎么样,他总要先活着回到建业。
“饶你一命?”穆明珠眯眼看着他,从她俯视的角度看下去,只能望见穆武乱蓬蓬、干草一样的头发,她慢悠悠道:“你当真想活下去?”
她当初鞭打穆武,又让人看管着他、要他去荒地开垦,固然有要教训穆武的意思,可是却也是为了盘清穆武的势力。
当初回扬州的路上,原本的黑刀卫副使蔡攀忽然发难,被她与齐云制服之后,承认了幕后主使乃是穆武。
换句话来说,穆武在建业已经暗中与当时的黑刀卫副使勾了手。
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
穆武既然能策动黑刀卫副使,那么他身边是否还有别的势力呢?很可能是有的。
穆明珠要他隔绝音讯这三个月,正是为了引出他手上别的势力。
毕竟不管是什么来往,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消息,对方怎么都该着急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三个月中除了现在皇帝这封信,没有一个人来找过穆武——明面上、暗地里,都没有。
穆武手中的势力,竟出乎意料地干净——或者说简陋。
就好像他原本手中唯一的势力,就是与黑刀卫副使蔡攀的那点勾连。
穆武在穆明珠脚边,磕头如捣蒜,“呜呜呜,我真的想活下去!求你放过我!”
穆明珠淡声道:“那么蔡攀是怎么回事儿?”
穆武愣一愣,仿佛迟了一息才从这三个月无止休的劳作中回过神来,想起了蔡攀究竟是何方神圣。
穆明珠冷声道:“若有一句谎话,菩萨都就救不得你。”
穆武的心理防线,已经被这三个月的折磨击溃,此时听了穆明珠这一句,在恐惧与希望之间,更是彻底投了降。
“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东西!”穆武连声道:“当初我犯了糊涂,竟然叫蔡攀去害你,好在你没出事儿……”他又连连求饶,“从前我做的错事,你罚也罚过了。如今你好端端做你的公主,又何必……何必跟我这样的东西计较……”
“你跟蔡攀怎么认识的?”穆明珠径直问道。
穆武又愣了一愣,倒不是在思考谎言,而是的确有些记不清楚了,“忘了在谁家吃酒就遇上了……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情……”
一年前,正是废太子周瞻出事儿的时候。
穆明珠又问道:“那扬州城黑刀卫的丁校尉,与已经死了的焦道成,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她在扬州查陈伦案件时,后来通过崔尘崔别驾的招供,判断出扬州城黑刀卫丁校尉与焦道成两人,原本是支持穆武夺嫡的。
当初她入扬州查陈伦的案件,结果证据全部被黑刀卫丁校尉摧毁。得知齐云将来审查之后,那丁校尉清楚黑刀卫内部审理叛徒的厉害手段,早已悬梁自尽。
后来崔尘为了求一条生路,把自己从前在焦道成府中所见,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穆明珠。
穆明珠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与丁校尉有关的消息。
按照崔尘的说法,那一日焦道成府中宴客,崔尘出来更衣,正遇上丁校尉与焦道成发生争执。
丁校尉因为支持的人发生了变故,而对焦道成大为光火,认为已经完全没有了机会。
焦道成反过来安慰他,说是祸福相依,又岂知不是好事。
结合时间与两人的对话,所有有资格夺嫡的人之中,唯一符合的便是穆武——那时候他被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符合发生了变故;这样的变故在丁校尉看来是丧失了夺嫡的资格,在焦道成看来却是祸福相依、也许可以暂避风头以待时机。
而后来蔡攀死前的话,也旁证了穆武与黑刀卫这一脉的关系。
只是穆明珠想不通,穆武若果真有实力夺嫡,怎么会手中只有蔡攀这一脉势力。若穆武没有这样的实力,又怎么能招揽到蔡攀,又怎么能赢取焦道成、丁校尉等人的支持。
如果说蔡攀还有他的心病,因为本以为要熬到都督之位了,却被齐云空降给夺了去。
那焦道成与丁校尉可没有这等心病,怎么也愿意支持穆武?难道是因为支持穆武的人极少,既然下注的人少,一旦赢了,也就赢得愈发多?
穆明珠总觉得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背后,还应该有一个更清晰明确的逻辑。
考虑到当初那焦道成是佯装支持废太子周瞻,其实支持穆武;而焦道成临死前指认是谢钧的人灭了他的口。
穆明珠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穆武与废太子周瞻一样,都是谢钧的障眼法。
谢钧要的正是废太子周瞻、穆武一个个消亡,最后推他掌握的周睿继位。
上一世,谢钧正是这么做的,只是不曾给人识破。
如今穆武断绝音讯三个月,而没有别的势力来接触他,按照穆明珠的猜想,这应该说明谢钧已经放弃了穆武——又或者说穆武已经退出了夺嫡之列,不配再叫谢钧花费心神了。
那么现在的谢钧是专心要运作周睿了吗?还是又盯上了最近大动作不断的她这个四公主呢?
穆明珠眯起眼睛,眸光发冷。
穆武伏在地上,此时只求活命,只求能回到建业城中,连声道:“那底下的人,我其实见都没有见过,都是门上清客联系往来的。他们说地方上的官员富户,与我这等人求来往,是很正常的事情。为的也不过是以后一点方便而已。对于那样的富户来说,给我府中送来的金银布帛不过九牛一毛。他们既然真心愿意献给我,门上清客也已经做主留下了,我怎么还好给人家送回去?”
又是清客。
怂恿废太子周瞻动兵,也是谢钧通过焦道成,提前在周瞻身边安排下的清客。
这些清客没有怂恿穆武动兵,看来是因为穆武的威胁还不够大——他只是皇帝的侄子,朝中大臣的反对声,就注定他难以登上最高处。如果说谢钧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花了两分力气,那么在穆武身上简直连一丝力气都没出,只是捎带手、同样的陷阱也给他做了一份,却不曾真正拉动机关过。
穆武对于背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显然一无所知,此时只是趴在穆明珠脚边,又哭又求肯,又认罪又赔罪。
穆明珠被他哭得心中烦躁,皱眉一瞬,淡声道:“我若是放过你,你脸上的伤怎么解释?你这几个月来在雍州又都做了何事?”
穆武微微一愣,好歹是在宫廷间长大的,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忙道:“我脸上的伤,是自己吃醉了酒胡乱拿鞭子甩的。我在雍州……这个……这个……”他到了雍州之后,就是当了三个月的奴隶,比耕地的牛还要辛苦,对于雍州的情形更是一问三不知,要凭空编造也有点难度,最终道:“这个……我久在建业,奢靡无度,如今既然来了雍州,就想着感受百姓之苦,于是自己找了一处荒地,每日耕作……”
穆明珠忍不住嘴角一扯,慢悠悠又道:“三个月,就给母皇写了一封平安信,合适吗?”
穆武忙道:“荒地处少纸笔,往来通信也不便……”总之,他努力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只是为了求一个逃脱的机会。
穆明珠也很清楚,一旦给穆武活着回到建业,他绝对不会放下在此处受过的磋磨,会变本加厉找她讨要。
“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身边从人多,亲近之人却少。”穆明珠淡声道:“你没了音讯三个月,你府中一个着急的人也没有。不瞒你说,我这三个月命底下人留意,搜罗了两三个与你相貌体型都颇为相近的人……”
穆武微微一愣,继而大惊。
“其实若是叫他们穿上你从前的衣裳,再给他们换上你的衣裳,回到建业装模作样,再对外说路上跌下马、伤了头,导致记忆不清楚了——那么估计没有人能识破。”穆明珠冷淡而犀利道:“谁能识破?是你的父亲,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你府中那几个跟你胡闹过的侍女?”
她每问一句,穆武心中就凉上一分。
父亲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的,父子虽然在一个府中,却常常半月都见不上一面;皇帝虽然喜爱他,但若是有与他相貌相像的人顶替了、又隔了大半年再见,说的又是些寻常逗趣的事情,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至于府中那几个跟他胡闹过的侍女,怕是没有一个真心在意他的,到时候床上的人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又有什么紧要?
这么一想,穆武竟觉心灰,流泪嘶声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
穆明珠不答。
穆武拿袖子擦泪,脏袖子擦过眼睛,哭得更凶了,“当初在南山书院,我不该欺辱你;后来你去扬州,我也不该鬼迷心窍,叫底下人杀你……不过那也不能怪我,我本是要杀齐云的,你跟在他一处,只好连你也杀了……”他倒是还觉得自己有道理,“我本就给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如今你叫底下人给我蒙住眼睛,是叫我做个十足的瞎子。你们好狠的心!你大约一定是要杀我了,看在咱们小时候一处玩过几次的份上,你叫人把我的尸首埋回建业去……”
穆明珠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穆武一愣,“那……”
“你若想活着回到建业,需答应我一件事情。”穆明珠缓缓道。
穆武仍是趴在地上,却是第一次抬头向穆明珠面上看来,微微眯着流泪的眼睛,灰黑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什么?”他骤然生出了希望,原本认命的心情一转,压抑着的仇恨又涌出来。
穆明珠淡声道:“你上下两个头,只能留一个。”
穆武再度一愣,迟疑了半响,才明白过来穆明珠的意思。
她要他选择,要么死,要么做个阉人。
穆武喉结滚动,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穆明珠冷淡道:“你跟你父亲关起门来在府中做的那些污秽事,大家碍于陛下的面子,谁都不曾公然提起过。但是我清楚你做过什么,从前对我,后来又对李思清,只是我们两个身份高、又强硬,你奈何不得我们。可是在我们之外,你自己做过多少腌臜事自己清楚。”她站起身来,卷起了那封皇帝写来的信,冷声道:“你要我给你一个生的机会,我给了。”
“至于这机会要不要,你自己选。”
穆武抬起头来,终于能适应光线的独眼微微睁开,看向上首正对他俯身微笑的四公主——那是一种森然的、快意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不!不!”穆武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惊醒过来,顾不得双足上的脚镣,也顾不得背后森冷微笑的穆明珠,反身挣扎着往门口的方向爬去,“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声音凄厉而又绝望,然而行宫之中,无人会响应于他。
脱去了国公之子的身份,没有了绫罗绸缎的装饰,穆武不过是一个瞎了一只眼、淫|邪又蠢笨、恶毒又猥琐的家伙。
可是世上的人很少能看穿这一点,他们见他国公之子的富贵,他们见他步入皇宫的恩宠,于是连他欺男霸女的行径,仿佛也成了有趣的故事。
穆武从前也这么认为。
他嘴上说当初意图欺辱穆明珠是做错了,可是他后悔的只是挑选了错误的对象。
如今这样“有趣”的故事,终于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
穆武冷汗涔出,再也体会不到其中妙处。
他劳作三个月、又吃得简单,此时惊惧挣扎之下,忽然声音戛然而止,竟是翻着白眼吓晕过去。
樱红与守门的侍从听得里面声音骤停,都出声问道:“殿下?”
“进来吧。”穆明珠淡淡一笑,见他们盯着晕过去的穆武看,淡声道:“晕过去了也好。就趁这会儿把事儿办了,去请那等骟猪的好手来,给他干净利落也做一套。”
樱红一愣,不敢质疑。
一旁的侍从更不敢抬头,一面把晕厥的穆武抬出去,一面觉得胯|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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