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八章
穆明珠盯着牛乃棠,低声道:“你在怕什么?”
牛乃棠轻轻一颤,从假想中回过神来,伸出冰冷的手,想要与穆明珠相握,却最终只停在了石桌边缘。
她轻声道:“我以为我走出来,其实我没有……”
“不,你走出来了。”穆明珠沉声道:“你想想你这些年来成就的事情,能说你没走出来吗?你现在只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困境,那就是面对流言蜚语该怎么做。”
牛乃棠望着她,下意识问道:“应该怎么做?”像是全然信赖,知道皇帝一定会给出正确的路。
穆明珠自己也是从无数人的毁谤中走出来的,一笑道:“佛家讲‘八风不动’,这八风便是四顺四逆: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旁人夸张你,你便开心了;旁人诋毁你,你便吃不下饭,如此活在世上,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你是一国郡主,朕乃一国皇帝,生来便要有无数人称赞,无数人诋毁,如果也因为旁人一语而欢喜,又因为旁人一语便难过,那还要不要做事?甚至要不要活了?”
牛乃棠愣住,她从来没有从这个高度去想问题。
穆明珠见她听进去了,又道:“常言道‘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你何必在乎那些闲人说什么?况且你仔细想想,朕这次离开建业,要你监国,多少人都嫉妒红了眼睛。你年轻又是女子,朝中那些老臣,城中那些世家,谁能如你一般担起这份责任,赢得朕的信任?况且你理政期间,要主持公道、顾全大局,难免有伤了一部分人面子、损了一部分人利益的情况。你不要以为这些人看起来彬彬有礼,便以为他们私底下也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信。他们嫉妒死你了,红着眼睛恨不能把你拉下来。你若是因为这些闲话,自此退出朝政,才真叫他们得了意。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朕断不许你做。”
牛乃棠原本满心惶恐愤怒,此时却像是被激发出了斗志。
“你真正的心病,其实是担心这流言影响你身边的人。流言越传越离奇,如果有一日牛国公来问你,如果有一日晋泉来问你,你要怎么说?是统统不承认,还是告诉他们当初周睿的禽兽行径?如果你说谎,你必然不安。可如果你告诉他们真相,你又担心他们会无法接受,甚至不再接受你。”穆明珠直指人心,盯着牛乃棠的眼睛,“所以你干脆关起门来,不见晋泉,便不必冒着有一日他冷待你的风险。”
牛乃棠彻底愣住,感觉皇帝像是把她乱糟糟的情绪理顺之后,清晰地讲了出来。
“但这跟你当初关起门来,白天黑夜埋首在话本之中,有什么本质区别吗?遇到问题,不能只是躲着。”穆明珠清晰有力道:“朕若是你,当牛国公或是晋泉或是任何你足够亲近的人来问时,就会告诉他们原原本本的真相。如果他们因为这真相疏远你、怠慢你、甚至指责你,你猜怎么样?”
牛乃棠不由自主身体前倾,入迷般问道:“怎么样?”
穆明珠斩钉截铁道:“那他们就不配被你当作亲近的人。你要考虑的不是他们是否接纳你,而是要问一问你自己,是否还要接纳他们。”
这番谈话完全为牛乃棠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是的,她无法掌控身边亲近之人的反应,却可以根据他们的态度、决定以后要怎么对待他们。
选择权,在她手中。
如果他们接受,那便皆大欢喜。
如果他们不接受,那只是节省了她的时间,她以后也不配在意这等人。
当真正听懂穆明珠这番话后,牛乃棠过去的阴霾便再不是阴霾,而成为过往经历的一部分,除了比常人更丰富之外,不值一提。
穆明珠看着牛乃棠亮起来的眼睛,知道她听懂了,一笑道:“还有一则消息要告诉你。前线大捷,又要用藤甲兵破梁国长安的重骑兵,晋泉明日便启程离开了。”
牛乃棠一愣,道:“他伤好了吗?”
穆明珠道:“这朕就不知道了,你不如亲自去问。”又促狭道:“毕竟晋泉今日陛见,求朕之事,乃是走前见你一面呢。”
牛乃棠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看了一眼天色。
穆明珠起身,叹气道:“朕知道,朕这就走……”
牛乃棠愈发不好意思,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穆明珠笑道:“朕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人家明日就要走了。”
牛乃棠顿足,也就不再掩饰,跟着穆明珠一同往外走,要出府去见晋泉,口中道:“我去见他,把真相告诉他。他最好态度好一点,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他!”
穆明珠只是含笑听着,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让中间推波助澜的世家付出代价,又怎么惩治谢钧这个首恶。
两人正一前一后往外走,忽然外面脚步声匆匆,皇帝的扈从送了一人前来,竟是牛乃棠的父亲、执金吾牛剑。
牛剑一见了皇帝,先俯身行礼,抬头第一眼却是向女儿牛乃棠看去的。
牛乃棠对上父亲的视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牛剑平素沉稳有度,此时却有些失态,拱手道:“陛下恕罪,臣有一事要问小女……”
穆明珠点头应允,站在原处看父女二人往花园避人处走去,看情况牛国公大概也是听到流言了,匆匆赶回来问女儿的情况。她不太确定牛国公的反应究竟会是好的还是坏的,便站在原处没有离开,万一是坏的,至少还有她在。
牛剑其实听到这些流言已经不是第一日,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向女儿开口询问,只能把在他身边散布流言的人略加惩戒。直到今日,他在外面听说皇帝驾临,不知为何心中掠过一丝阴影,直觉皇帝是因为近日的流言而亲自登门,忙匆匆赶了回来。
此时牛剑与牛乃棠站在花树之间,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没有看对方。
牛剑几次尝试开口,却不知要怎么问才能不伤害到女儿,他盯着眼前的树干,又一次欲言又止。
“流言有一部分是真的。”最终是牛乃棠先开了口,她尽量冷静简短地讲述着多年以前,曾在她身上发生的侵|害,因为对着的人是父亲,虽然已经隔了许久,她仍是数度哽咽落泪。
牛剑手足发凉,沉默着听完,下意识往腰间摸刀,才想起见陛下之前已经被扈从解去。
“为父不知道……”他艰涩开口,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儿,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大。那时候她母亲去世,他忙于朝中事务,只当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哪里知道她经历了这么多磋磨。
他感到悔恨与痛苦,无比的心疼与自责,也终于了解女儿对皇帝的信任忠诚从何而起。
牛乃棠说完之后,其实也很紧张父亲的反应。毕竟就在这建业城中,杨菁乃是活生生的例子,因为与韩清的事情,从前对杨菁宠爱有加的杨太尉像是变了一个样子。据说杨太尉在家中,已经数年不肯见女儿的面。她听到了父亲发颤的声音,看到了他面上关切痛楚的神色,心中巨石落地,迟来的委屈涌上来,越想要忍住却越是忍不住,最终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乃至于蹲下|身去。
牛剑手足无措,轻轻拍了她两下,忽然怒道:“待我去掘了周睿的坟,再杀了那些多嘴的人!”便转身往外行来。
牛乃棠忙起身追来。
穆明珠在原地等着,忽然听到牛乃棠的哭声,微微一愣,就见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冲过来,前者怒气冲冲、后者还在抹泪。
牛剑冲到皇帝面前三步之外,停下来深深一礼,沉声道:“臣谢过陛下。”
这是为当初牛乃棠的旧事。
穆明珠问道:“姨丈满面怒色,意欲何为?”
“臣要掘了那禽兽的坟,再缉拿城中散布流言者。此后该领何罪,臣都服气。”
穆明珠沉稳道:“这是解气的法子,却未必是明智的法子。”
牛剑微微一愣。
穆明珠看向一旁擦着眼泪追上来的牛乃棠,含笑道:“姨丈还是多陪伴郡主。惩治凶手之事,便交给朕好了。”
牛乃棠已经走上来,拉住了父亲的衣袖,一如她还是幼年那个小女孩,小心道:“父亲莫要冲动,我现下已经好了……”
牛剑低头看向女儿,心情复杂,最后只是轻轻一叹,道:“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穆明珠为牛乃棠感到高兴,她有一个为她奋不顾身的父亲。
牛乃棠是牛剑唯一的孩子,当她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也是每日陪伴在侧的。旁人看牛乃棠的时候,只看到她现下亭亭玉立的模样,可是在牛剑眼中,他看到的是那个从襁褓中的婴孩开始,一路成长,到牙牙学语,到黄发垂髫,再到如今长大成人的整个集合。这其中的心血时光,非为人父母者,不能明白。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望着眼前父女二人。他们之间的温暖感情,正提醒着在她生命中永远缺失的那份父母之爱。
她转过身去,没有惊动他们,望一眼高远的天空,缓缓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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