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六十六章番外三
一只茶盏,里色柔洁如雪,外壁的釉色却于橙橘中逗出一抹霞红,使人想起建业的黄昏。
穆明珠回过神来,握着茶盏,颇有些爱不释手,抬眸笑道:“非白亲自送来的,果然不是凡品。”
偏殿中檀香袅袅,孟非白与皇帝同坐在小榻上,中间只隔一张案几,在宫人送上的茶壶之旁,原本用来盛放茶盏的木盒半开、露出里面精美华贵的绸缎来。寻常庶人或商人得到召见前来,按制应穿白袍。孟非白却一袭鲜亮紫衣,因他乃皇帝亲封的从一品睿国公。穆明珠当初的圣旨中,极赞他“智也,明也,圣也”,故赐为“睿”。
“陛下既然喜欢,这一只便留赠于您。”孟非白语气和缓,笑容温和,提起茶壶,遥置于穆明珠手中的茶盏上方,要为她斟茶。
穆明珠手指微动,让开茶壶嘴,笑道:“这怎么好意思?你本是要朕欣赏品鉴的,最后却变成送给朕的。这样精美绝伦的茶盏,若寻到识货之人,一只千金也赚得。朕不能占你这个便宜。”她又看了那茶盏一眼,有几分恋恋不舍地搁回锦盒之中,问道:“这茶盏可有名字?”
孟非白见她推辞,也没有坚持,手腕微转,只往她身前常用的普通茶盏中斟茶,口中道:“这颜色第一回烧出来,还未有名字。”他抬眸看向皇帝,笑道:“陛下可愿为之赐名?”
穆明珠以手支腮,歪头从打开的锦盒中望着那只茶盏,随意道:“你看这颜色,像不像建业黄昏的天色?”她顿了顿,又道:“不像洛阳的。”
孟非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南国的黄昏与北地不同,微凉带着水气,底色澄明,便愈发衬得霞光灿烂。
“陛下想念建业了吗?”
穆明珠微微一愣,睫毛轻眨,转头看了孟非白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不如就叫‘近黄昏’?”
“‘近黄昏’?”孟非白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温柔笑道:“只这一个名字,便是千金难得了。”
“这样恰到好处的颜色,一千只里未必能烧出一只。瓷器绸缎,在国内虽然也有赚,但若是能远送境外,才真是一本万利。”穆明珠这段时日也在考虑海外贸易的可行性,此时见了孟非白便谈起来,“像骠国、高车、柔然等国,今岁春闱过后都有派使臣来,他们对咱们的瓷器绸缎是极喜爱的,这种喜爱不只是出于欣赏,更因为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利润。细论起来,这几个国家并不算富强,可是他们那些距离咱们更远的邻国中,却有颇成规模的贵族,非丝绸不穿衣,无瓷器不开宴会,瓷器丝绸于他们是价比黄金的宝物。当然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若是能开辟通商之路,咱们的商人能走出去,同时给邻国留一口汤喝,打开销路之后,咱们的百姓也能受益。”
穆明珠谈起境外通商之事,两眼放光,口中停不下来,一听便是不知自己思量过多少回的。
“譬如蚕丝绸缎这一样。”穆明珠以手指在案几上描画着,要孟非白仔细听来,“寻常百姓耕种为生,不过温饱,年景好的时候方能有些积财。蜀中却更富庶些,因不只男子耕种,还有女子织布。若同样下地做活,女子气力不及男子。可若是织布卖钱,气力所导致的影响便有限。朕留意观察过,蜀中鲜少有虐|杀妇女等案件,因当地女子织布为生,便可养育子女,原也不需仰人鼻息。若朝廷能广开商路,使养蚕织布的产出有售出之地,则庶民可以得利,女子可以谋生。当然,咱们基本的粮食产量要保证……”
孟非白原本认真听着,此时忍不住一笑。
“非白何故发笑?”
孟非白忍笑道:“没什么。”
穆明珠瞪了他一眼。
孟非白摸摸鼻子,无奈道:“以臣浅薄之见,眼下再怎么广开商路,增多国内养蚕织布谋生的机会,一两代人之内总也威胁不到大周粮食出产。”与之相比,更应该关注的乃是如何才能开辟商路。他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下笑意,正色道:“当然陛下见识不凡,高瞻远瞩,乃万民之幸,实非小臣所能揣度。”
穆明珠如何听不出其中揶揄之意,没有计较,顺势道:“广开商路,还要靠你这位大商人。朕便把这差事交给你了。若是走陆上,你可以去问萧渊,他曾往高车、柔然等国去过。若是走海路,便派人往吴郡、会稽等地问一问。”
孟非白应了差事,又漫谈了片刻,见有大臣求见,便起身告辞。
穆明珠关上锦盒递给他,道:“别忘了这宝贝。”
孟非白束手不接,轻淡道:“陛下留着吧。”
“这不合适……”穆明珠以前迫于形势,很是敲诈过孟非白几笔巨款,如今当了皇帝,有心维护一下形象,直白道:“这岂不是显得朕很爱占便宜?朕又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你。”
孟非白倒是没说什么“朋友相交,不在礼物贵重,只看心意”的鬼话。
他低头抬手拢了拢衣袖,腕间的碧玉佛珠一闪而过,道:“瓷器烧出来的釉色,每只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流程再去烧制,一万只中未必有一只‘近黄昏’。”他抬眸看了一眼皇帝,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锦盒,道:“陛下坚持不收,小臣只好带走。”
穆明珠握着锦盒,她犹豫了。
其实对于孟非白来说,送她这一只茶盏,于财力上不算什么负担。而她是皇帝,若不想占这便宜,也可以私库中取千金买下来。
孟非白见她果然不舍,轻轻一笑,松开了握住锦盒的手指,退步要走。
穆明珠却追上一步来,仍是将那锦盒递到了他身前,痛声道:“拿去。”她盯着孟非白,却不肯再看那锦盒一眼,像是怕再看一眼就忍不住要留下来。
孟非白倒是有些诧异了,抬眸看着她决然又心痛的神色,失笑道:“陛下何苦?”
穆明珠心里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她可以动用私库,也可以信赖孟非白的友谊。但若是往深处想,她作为皇帝的私库从何而来?她从来不是占有者,只是代百姓管理罢了。那么百姓会同意她用江河湖海的出产所得,以千金去买一只漂亮的茶盏,只供她片刻之用吗?那些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果他们可以一个个站到她面前来,看着这一切发生,会赞同她如此代行权力吗?她是皇帝,可是皇帝的权力亦有边界。
她当敬畏这界限所在。
而若是信赖孟非白的友谊,比起让孟非白按照商人的法则去盈利,她当真需要留下这一只‘近黄昏’,供她闲暇把玩吗?今日是‘近黄昏’,明日她又会对什么爱不释手呢?世间好物是看不完的。
穆明珠倔强伸着锦盒,道:“你带它来朕一饱眼福,朕便已满足了。”
孟非白若有所思,又看了她一眼,双手捧回锦盒来。
穆明珠像是松了口气,恢复了笑容,道:“朕送你出去——正好也走动走动。”
她陪着孟非白步下思政殿前的白玉阶。
等候接见的大臣在两侧偏殿门前垂手而立。
下了白玉阶,孟非白道:“陛下请回吧。”
穆明珠笑道:“急什么?朕说了要走动走动。”
孟非白以商人之身,得封国公高位,自然也免不了要经受流言蜚语的攻击。
虽然圣旨中写明了他从前的功绩,可总有那等嫉恨扭曲的人,好似茅厕中的蛆,总要无中生有、编些谣言出来。
孟非白从未在穆明珠面前提起过这些诋毁。
穆明珠却也了解得很清楚。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穆明珠亲自送孟非白出宫,走下百级白玉阶,走过空旷的广场,一直送到扈从持戟的宫门前。
偏殿前等候的众臣,从最初的惊诧到静默接受。
这正是穆明珠想要的效果。
她不需要去帮孟非白辩解是非曲直,她沉默的相送便是对那些阴沟中蛆虫的最大蔑视。
至宫门前,孟非白再道:“可以了。陛下要送臣归家吗?”他笑起来。
穆明珠笑道:“那就过份了。”她停下脚步,仍是坚持目送孟非白登上了离开的马车。
这下子,那些暗中攻讦睿国公的人,行事之前也要掂量一二了。
穆明珠此举本是随性,过后也没放在心上,又有右相萧负雪告了病休等事,朝政愈发繁重起来。
过了几日,萧渊入宫,谈起近日来城中的趣闻,说到睿国公在城中买了一处壮阔华美的院落,广置字画古董于其中,还许天下学生免费入内欣赏。
穆明珠想着,这倒是像后世的博物馆,笑道:“他有巧思,也有善心。”
“臣昨日刚去看过,好东西还真不少。”萧渊笑道:“主屋里放了一只茶盏,颜色漂亮,名儿也好听,叫‘近黄昏’。”
穆明珠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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