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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
方淮跌跌撞撞从尸体的间隙中踩过,有时候实在落不下脚,只能踩在僵硬的无声的尸体身上。
天上一轮圆月,夜空十分晴朗,没有一丝云遮蔽。但清辉落在这荒凉的乱葬岗中,只不过让情景更加诡异可怖。
蝇虫乱飞,方淮闻到尸体的腐臭,有来自脚下的,也有他身上的。
他自己就像一具尸体。
浑身上下,都和脚下的尸体一样腐臭、冰冷、僵硬,不同的是心口还有血肉在轻微地跳动,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方淮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并不快,因为破碎的丹田给他造成的肉体和神魂上的痛苦,这也是将他和尸体区分开来的一点,和心口那微微的跳动一起成为他还活着的证据。
走,快走,回碧山去。
心底有个声音道。
爹娘还在碧山,只想见他们一面,只要能见他们一面……
方淮忽然浑身一震,眼前闪过画面,是女子拔剑自刎浴血的场景。
又有一口寒薄的棺木,女人静静躺在棺木里,面容平静,可总使人想起她死前哀戚的神情,那哀戚中有决绝、有不甘、有对丈夫和儿子的牵挂、有悔恨,那合上的双眼似乎曾经满含泪水,但一滴都没有落下过。
方淮像被人扼住喉管一样,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地攀住棺木,睁大眼去看里面躺着的女人,才发现那并不是李持盈,而是杨仙乐。
他还在余潇的梦里?
方淮恍然醒悟,四周的情境也随他的醒悟而褪色消散,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躺在那座大殿里。
双手双脚,仍然铐在圆盘中。方淮发现这一次场景的变换加快了,像是电视里的快进,而他也不再完全身临其境,而是呆在余潇的身体,仅仅以他的双眼旁观他的经历,不再感受到那剧烈的痛楚。
但仅仅是这样,余潇在这座大殿里所遭受的待遇,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余潇身体的经络全部损坏了,应该说是粉碎才对。因为他放弃了娄长老和“方淮”曾经诱哄他修炼的魔功,由此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反噬。
经络损坏,无法修复,也就不能再修炼类似的能让他体内金丹显形的功法。月教的人便改用其他办法。
梁柱上那些能钻进他身体的水一样的纹路,只是其中一种。
那些人会给余潇喂下蛊虫,让虫子在他身体里找寻金丹的气息。
会把他的四肢切割下来,不过这个办法没有什么用,所以又给他接了回去。
会破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以期能够逼迫那颗金丹出于自保本能而作出反应。
最后月教的人惊奇地发现,无论破坏他的身体的哪个部分,破坏到什么程度,那里的骨骼、血肉都会慢慢复原。
这无疑是那颗真人金丹的功劳!
于是那些人开始重复这种试验,不断地切开皮肉,碾碎骨骼,给余潇喂大量的丹药,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用这种办法找寻金丹的踪迹。
方淮看到后面,很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他不是个软弱避世的人,但这一次他的确迫切地想要逃离,他甚至想要恳求这具身体里的余潇,恳求让他做这个梦的人,不要再让他旁观下去了。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余潇的眼睛一直睁着,除开有一小段时间那些人刺瞎了他的双眼,双耳也是一样,他就只能一直看着,听着。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也渐渐学会像余潇那样,用冷漠清醒地目光看待一切。人的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面对痛苦和惨状,倘或不崩溃消亡,就会越来越充满韧性,也越来越麻木。
后来一切时间仿佛走得越来越快,那些人发现余潇心口处血肉的恢复速度比其他部位快许多,便断定金丹必是和余潇的心头血相融了。
而在此时,余潇比月教的人先察觉到了体内金丹的痕迹,并发现刻印在金丹上的法诀——这正是那些人梦寐以求的。
后来在某天,在月教的人又一次用魔刃划开余潇的心脏,想要取走一些血液时,余潇挣脱圆盘的钳制,杀了殿中所有人。
然后他走出大殿,遇见了赶来的尹梦荷。
从那天起,时间走得飞快,方淮只能从万花筒似的各色画面中窥见余潇之后的崛起,横扫三界,万人之上。
曾经欺凌他的人被踩在脚下,三界的至宝堆在面前,最美丽最高傲的女子心甘情愿地依偎在他怀中。
方淮甚至看到自己的母亲。
她跪在余潇面前,鬓发散落,衣裳和尘土混在一起,名扬天下的“红绡”剑断裂摔在地上。而一旁“方淮”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我儿从前铸下种种大错,罪无可恕,当年他剖走你金丹,如今我剖丹还你!求魔尊饶他苟活世间,无论如何,自有他的报应。”
说着便将手破开丹田,鲜血淋漓。
最后,满天乌云沉沉地压下来,云层间电光闪动,天地失色。
余潇站在空中,提起剑,在响彻三界的轰隆声中,向脚下的万里河山挥去。
而后终于归于混沌,归于寂静。
方淮以为这就结束了。
就在他心内长吁一口气,等待醒来的时候。混沌又开始变得分明,一眨眼间,又置身满天晚霞之中。
偏僻的巷道中,只剩十岁的孩子,和一个女人。女人身上布满了血口,五官扭曲狰狞,尽管这样,方淮还是在两眼之后看出她是谁来。
当初给他喂下断肠花的女人。方淮一直以为她打伤余潇之后,逃脱了母亲的追捕,但看此情此景……
“潇儿!”
耳边传来焦急的喊声,眼前的女人则一瞬间化作齑粉,和在许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是透过谁的眼睛在看这一切,突然打了个寒颤。
晚霞变成了夜空。巷道变成了野外。
面容陌生的男子没命地奔跑,身后追着一条魔蛇,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近在咫尺。
没跑几步,魔蛇一口咬住男子的后脚跟,男子一边惨叫一边挣扎。
凄厉的惨叫声没有打断魔蛇进食的兴致,它一节一节地将男子的身体吞了进去。
而方淮依托的这具身体——长成十几岁少年的余潇,就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魔蛇将男子的身体吞入腹中,他才转身离去。
“那么他随身的物件又是怎么回事?”方淮听见李持盈在空阔的大殿中的说话声,“这是魔蛇的蛇鳞。是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据同行的人说,的确曾见他带着这枚蛇鳞。而他身上的伤口,也证实是蛇虫一类啃咬出来的。”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拿这些片面之词来糊弄本尊……”
“人证物证俱在,师叔公不信,可亲自去验尸盘问。晚辈怎敢在长辈面前口出诳语。”
声音远去后,眼前又是远离人潮的树林。
“余道友。我爹爹是姑苏散人林瑛,不知你认不认得?”
“姑苏的林前辈,我爹曾跟我提起过。”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话虽如此,可是……”
“你想悔婚?”
方淮将这一幕幕看过,明明场景如此真实,可他仍像在做梦,他也的确在做梦。
直到最后。
“或许他找了几年便放弃了,回太白宫继续做他的首席真传弟子,风光无限。”
“那我就上碧山,问他为什么不找下去,再割断他经脉,剖走他金丹,以此了结。”
方淮听那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来,感到有尖锐的刺在他的心口划了一道,明明只是一点神识,但好像真的心脏被划开了,鲜血流淌出来。
他的神识因此而震颤,再也无法安稳得待在那具身体里。
他从这梦一样的场景脱离开了。
躺在床上,被褥沉重,身上的汗冰冷黏腻,方淮偏过头,躲过窗外刺进来的阳光,手脚在床上划动了几下,坐起身来。
他脸上没有表情,是没有力气做出一点表情。
门“吱呀”一声,有个人走进来了。
那人走到他床边,看着他,在床沿写道:“我叫你等我回来。”
“抱歉。”方淮视线下移,看着那行字,麻木道,“我做了个噩梦。”
那人顿了一顿,又写道:“你昏迷了四天三夜,还记得你昏迷前的事吗?”
“什么事。”
“你去许家……”
“我记得。”
“你问了我一句话。”
方淮盯着那行字许久,说:“我问了你什么?”
那人的手指停顿了很久,写道:“没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方淮不言不语,那人看了他一会儿,皱起眉,写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方淮张了张口,只是重复道,“我做了个噩梦。”
那人握住他的手,方淮这次没有闪躲,只是在他握上来的时候,手臂肌肉紧绷了一下。
那人观察着他,输入灵力在他体内游走检视。
片刻后,他放手对方淮写道:“你再睡一会儿。”
方淮点点头,将要睡着时,忽然手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个锦袋。他便手握着那个锦袋,躺下闭眼睡着了。
那人站在床沿,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柔和了一点儿。
他本要立即离开,但却忍不住俯下身,手指拂过青年男子的眉心,让他睡得更沉之后,又抚摸他的眉毛,雅致的眉弓,颧骨,嘴唇。如同曾经在枕畔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那样。
他低下头,吻了一吻那嘴唇。随即直起身,从窗口离开了。
方淮的脸色很差,神态举止也异常。
肩膀上的早就好了。他想,莫非是元神受损?
虽然用灵力检查了一遍,没有哪里有受伤的迹象,但如果真是损伤了神魂还未痊愈,可以靠服食丹元修补。
他记得瀛洲往东的海域中有一条蛟龙,妖丹尚且可用。
这样想着,便朝东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海上,展开神识搜寻。
海底沉睡的蛟龙很快被他的神识扰动,此龙在这附近的海域盘踞了近千年,还是头一回碰见敢主动来惹他的人类,当即破水而出。
蛟龙摆尾,龙吟高亢清越,却对修士有巨大的杀伤力。金丹以下的修士倘或在没有法器保护的情况下直面龙吟,会立刻五脏移位,经络断裂,修为过低者连元神都会被震散。金丹以上的也会行动受阻,只能暂避锋芒。这千年的蛟龙,哪怕对于化神期的真人而言都是个棘手的存在。
一声声龙吟传得极远,连瀛洲岛的居民,和正在海上航行的“海蜃”的船客都听见了。
不一会儿,半径为一里的海域中,漫开了浓重的血色。蛟龙被破开腹部的身体慢慢沉了下去。
修长矫健的身影手握光泽温润的妖丹,在它还未沉没的头颅上一踏,径直向燕乌集阙的方向赶去。
等回到客栈,却察觉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站在床榻前,掀开被褥,只看到方淮睡着时握着的装有碎玉片的锦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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