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绌寸而信尺,小枉而大直,吾弗为也。”————————【尸子·下卷】
汉建安四年九月。
京兆尹,长安。
这个时候关中的天气已经转凉了,整个三辅的官道上都秋意浓烈,京兆尹胡邈知道皇帝喜欢银杏叶,特意早在此之前便在长安城外道上移栽了不少银杏。皇帝从灞桥一路看完了杨柳,转眼便见到满目金黄,仿佛无数片金黄的鱼鳞在树上随风翻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些银杏叶已经开始飘落,几乎每一阵穿过树丛的风在离去时都会带走一只只黄色的蝴蝶。满地的黄叶怎么扫也扫不完,胡邈也不许人扫,说这是黄金铺路,显得喜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喜欢。
阔别将近两年,长安百姓终于迎回了让他们远离饥馑的汉家天子,先头赶来的正是威武的北军诸营,他们衣甲精良,队列整齐,威势十足的从远处缓缓而来。
夹道相迎的长安百姓看见这样的精锐之师,不呼声震天,感动流泪。
司空、录尚书事赵温,太尉、录尚书事董承,以及卫将军王斌,尚书令吴硕,侍中杨琦等人,带领着长安凡二千石以上的留守官员,在长安东北角的宣平门外恭候大汉皇帝的凯旋之师。
等皇帝回宫以后,立即就会发出诏书,长安将取消宵三,东西市不闭,让全城百姓都为此欢呼雀跃,提前感受太平。
一想到总算要结束这段艰苦的军旅生活,即将回到让他如鱼得水的未央宫,穆顺这几天一直都很高兴。他甚至想将自己心中的高兴传给其他人,为此,他从车辕上捡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回到车厢内展示给皇帝看:“陛下,这长安的银杏可是很久没有看到了。”
皇帝此时在车上正与骖乘的荀攸说话,看见穆顺一脸的讨好,皇帝神色淡淡的,伸手将那片叶子接过,仔细看着叶片上的纹路,没来由的说了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说着便将这片黄叶递给了荀攸,荀攸忙伸出两手捧着,煞有其事的样子,像是接过的不是普通的落叶,而是沉重的寄托。
皇帝再度回头看着一脸讪笑的穆顺,平静的说道:“你还想有事瞒着我?”
这一声宛如惊雷在耳边炸响,穆顺登时变了脸色,忙解释道:“奴婢不敢!”
“你每都在想些什么?”皇帝微皱着眉头,虽是怪罪,却不见得有几分动怒。他抖了抖袖子,说道:“廷尉病故这样大的事,你为何不先告诉我?”
虽然这种事有别的渠道同样能让皇帝知晓,但皇帝却不喜欢穆顺自作主张。
穆顺惊慌失措的跪伏着,战战兢兢的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奴婢是想着,今凯旋班师,是大吉大喜的子,怎的能有这样晦气的事传诸陛下耳中?所以想着将其瞒到明也不迟……”说着他看了荀攸一眼,似乎在埋怨对方的不识趣,这种时候还来扫皇帝的兴。
荀攸手心里捧着黄叶,没有理会穆顺哀怨的眼神。
“罚你半年俸,回宫后领十杖,权当长个教训,以后再敢如此,你就去上林苑扫叶子。”皇帝冷冷看了穆顺一眼,敲打过后,便说道:“去传法正过来。”
穆顺诚惶诚恐的谢恩,立即从车子里退了出去,外间紧跟着车子的内谒者令李坚迎了上来。
他看到穆顺额角的冷汗,知道对方是在皇帝那里挨训了,顿时觉得不值,李坚忙拉过穆顺的胳膊,在队伍中走了好远,这才道:“你又是何必?这种事本不该拦,你也知道国家明断,为何一定要瞒着呢?”
廷尉法衍病故的消息正是李坚告知穆顺的,当时穆顺便有意将此事瞒下,李坚也是苦劝很久无果。如今看到穆顺被皇帝责备,李坚也是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神态,他抱怨了一通后,不压低了声音:“司马懿在陈仓的那件事,已经在三辅传遍了,难道还不能以此为鉴么?”
“他?”李坚虽然资历比他老,但对方却是由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穆顺习惯了凡是以他为尊的相处方式,此时被李坚埋怨了一边,心下有些不悦,索把话挑明了说道:“你懂什么?有时就得犯些错,跟其他人比起来,我等犯些小错不仅不会得到什么责罚,反而在陛下心中愈加喜欢。反倒是那些什么错都不犯的,才是……”
说到这里,穆顺恰到好处的住了口,一脸自得的看向李坚。却是他刚才是自导自演,故意弄个纰漏,好让皇帝不轻不重的敲打他。
李坚会意,想不到才短短几年,机灵有余、城府不足的、穆顺自从在皇帝边侍奉之后,居然有那么大的长进。在转念间,李坚忽又想到穆顺的那番话里似乎也透露了别的意思,好像是在皇帝边观察到了什么,不自觉的活学活用了。
穆顺见自己一番言语唬住了对方,心里好不得意,他不再浪费时间与李坚饶舌,径直请来了黄门侍郎法正。
这时荀攸正准备下车,法正看见他手上还捏着一片树叶,不有些奇怪。荀攸受了法正一揖之后,轻拱了拱手,便一言不发的拿着那片叶子走到后面的副车上去了。
法正没有多想,接着上了车,正要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拦住:“不用急着行礼,我也是才得知一件憾事。”
皇帝直直的看着似有预感的法正,略叹了口气,无不可惜的说道:“尊君在上午的时候病故了,留了遗书,在杨沛手中代管着,你回去后便可以看到……你在河北与张辽立下不少军功,我本要派你到张辽军中继续任事的,奈何尊君病反复,这才将你一路带回长安来。你且先好生治丧守孝,等过了孝期……”
皇帝接下来的话法正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一脸茫然的听着皇帝说完,又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俯首应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诺了什么。
当法正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皇帝见状,也是叹息一声,自认为当初在雒阳如果少逗留几,或许法正还能赶得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法正心神大乱,一时没有功夫去想别的,他向皇帝告了假,借了一匹马中途离开皇帝卤簿,绕开人群汹涌的宣平门,从南边寂寥无人的清明门入城,然而城中处处都是欣喜的人潮,有些干道甚至被城门校尉管制,不得通过。幸而法正有皇帝临时赐的谕令,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到家时已经举起了哀,家里的亲眷都已换上粗布麻衣,由于全城大贺,家人不敢高声嚎哭,只跪坐在法衍的边低声抽噎着。没有哭闹,这种低沉的抽噎反倒是更让人心中压抑,法正踉跄着跑了过去,迎面便见到其父生前对他赞不绝口的廷尉正杨沛正在他府中代办丧事。
法正是家中独子,曾经他家潦倒穷困时鲜少有亲族帮衬,法衍当了廷尉、法正做了黄门侍郎以后又上赶着过来认亲。法正记恨当年亲族之间的寡,法衍又是在廷尉任上需要避嫌,坚持拒绝与昔的亲族往来,于是这些亲族都没能在京兆附近占到好处。眼下法衍病故,在法正赶回之前,丧事便暂时由杨沛等外人一手持。
“你算是来了。”法衍生前的好友,技巧令鲁充满脸疲惫的迎了上来,说道:“快随我进去吧。”
法正与二人执揖道谢,正要抬步进去,却听另一旁的杨沛说道:“法公生前一直念着你,这是他当着我与鲁令的面,口述的遗书。”杨沛从袖中拿出一份遗书,交到法正的手中,接着说道:“接待宾客,主持丧仪的事就交给你了,廷尉府还有事,我暮的时候再过来。”
说完,杨沛便面无表的走了,仿佛刚刚死去的不是他的上司,而是寻常的死者。
法正心里有些气结,亏自己父亲平里那么关照、夸赞杨沛,谁知对方居然是这样的态度,连坐也不多坐一会。眼下廷尉还能有什么事?几乎所有人都去城外迎接皇帝大驾了,没想到杨沛也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
“孝直,你不能多想。”鲁充注意到法正恼怒的眼神,及时解释道:“杨孔渠做事做人虽不留面,但尊先君毕竟是提携过他,为此他心里一直是抱有感激的。”
见法正捏着遗书,低头不语的样子,鲁充知道对方没有信,只好叹息一声,惭愧的说道:“这些天水衡都尉周公下令要再铸一批新钱出来,我忙于公事,说来也很少到尊府上一趟。尊先君的病,一直是杨孔渠请太医照顾,几乎寸步不离。直到昨天尊先君的病有所好转,又听见太医院的华公也说这几只要心平复,便可无碍,他这才回廷尉处理积案。”
杨沛竟如此有人味?
法正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手劲不自觉的松了松,自己的父亲病反反复复,其实多半是因为皇帝指派了华佗等名医为其诊治,这才几次将其从鬼门关救回来。本来他也是在雒阳听见法衍在华佗的调理下病已有好转,这才放宽了心与皇帝一同随驾回朝,怎么又会变成这样?
鲁充就是担心以法正的脾会与杨沛产生误会,以后闹出矛盾来,如今教法衍在泉下心安?见法正的态度有所松动,鲁充又接着说道:“今上午的时候城中都在筹备迎驾凯旋的事,尊先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你要随驾回来,便止不住的高兴,连声说‘吾家公卿将至’!最后被一口痰迷在喉头,当即就不行了。”
“难道就没有寻太医么?”法正怒道。
“留在府中的太医治不了,华公从太医院赶来的途中,被道的官兵拦住,绕了好大一会才来。”鲁充微阖着眼眸,无不惋惜的说道:“当时我正在城外,杨孔渠得知此事后,当即丢下待审的疑案,叫公车在路上接来了华公……可惜还是来不及。午后尊先君清醒了一阵,知道见不到你了,便口述遗言之后,最后叹了几声。”
法正此事已经泣不成声,他几乎能够想象到父亲是多么的希望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可恨他这个不孝子,最后竟连这样的遗愿都未能实现。
“诶。”鲁充见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好将右手放在法正的肩膀上以示安慰。
年轻人单薄的肩膀此时正在抽动着,这个曾参与过多次战争,看惯了生死的年轻人,此时似乎仍不敢接受亲人去世的事实,尤其是——对方还是间接因自己而死。
没过多久,似乎街上的喧闹声都还没有结束,一队队使者便络绎不绝的带着皇帝赐下的丧仪来到了法正家中。在诏书中,皇帝深刻回顾了法衍对朝廷的贡献,知道法衍家贫,于是赐下十万钱治丧,追封法衍为都乡侯,食邑三百户。
皇帝的赏赐是很有讲究的,十万的赙钱给死人,都乡侯的爵位给生人。这两项赏赐彻底拴住了法正的心,他不是感动于这些钱和爵位,而是皇帝在这样喜庆的子里,当众表示不忌讳,发出了明显的信号。
随即便有许多本在犹豫的人立即上赶着来到法正家中致哀,法正家里也因为皇帝的背书,哭嚎起来也再无顾忌,丧事也不用刻意办的简便了。
奉迎大驾是一件看似光鲜闹,却很繁琐劳累的一件事,皇帝在城外接受了百官跪迎以后,便单独叫了有些体力不支的王斌随驾骖乘,亲自告祭了高庙。
祭祀的典礼繁琐复杂,本来皇帝只需遣派太常代为告祭就可以了,但皇帝这次却坚持要亲自告祭。群臣不得法,只好拖着疲累之躯,跟着来到了高庙。
皇帝告祭高庙自然是有他的想法,在高庙内,皇帝向太祖高皇帝当众宣读了由陈琳代笔的祭文。这祭文洋洋洒洒,除了例行公事的辞藻以外,又话锋一转,大致详述了近百年来朝纲紊乱、权臣祸国的况。
陈琳不愧是写的妙手文章,他的祭文前面一段就像是一个后辈向祖宗告状、诉苦自己年纪轻轻就接了一个烂摊子。紧接着后面一段立时宕开一笔,仿佛对太祖高皇帝颇为自得的说不过你的好儿孙已经重新稳定了局势,逃过了亡国的命运,刘氏的香火与大汉的国祚依然不会断绝,这不是儿孙的功劳,而是祖宗与苍天的庇佑。
但如今天下虽然重归安定,却不能沾沾自喜、止步不前,接下来要着手的,是让大汉真正中兴。
中兴到什么程度?
最后才是皇帝要借这篇祭文说的话:
‘踵昭宣之光,绳文武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