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六章、旧地
汽车驶进天津卫时,还是上午时分,街上就看到络绎不绝、出门上工的人,天津城虽不比盛京的繁华,却是有更浓重的洋气。天津卫与上海一样,被各国租界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设有大使馆、学校、教堂,又有洋房区,供当地的外国侨民居住。而在城心,更能看见摩登的白牌电车、大型百货公司,以及来自不同国借的外国人。
沙赫眨了眨眼睛,对天津的景致可稀奇了,他并没想到华夏这个城市,洋人的数目竟是毫不逊于华人的,即使看到黑眼睛眼头发的人,武也说这可能是日本人、朝鲜人,天津卫正就是这么一个化交汇的地方。
沙赫就指着车窗外缓慢行驶的电车,说很想去坐一坐。
沙赫若是喜欢,待会我们就在城里走走。白经国看儿子高兴,便提议道,顺道去起士林吃个俄国菜,沙赫也有好久没吃过了吧。
沙赫听说有俄国菜,就羞涩的扭绞着,……我想喝6opw(罗宋汤)
不单是6op。(饺子)
嗯嗯﹗沙赫就回道,配酸奶油的,不要醋。
子吟这次过来,虽已事先征得大哥的同意,然而怒洋却是前一夜才知道的,听得子吟这才从上海回来,竟又得去天津,当即沉下了脸,是个隐而不发的模样。子吟说之以情、晓之以理,才讨得妻子的应允。
这是娜塔莎的忌日………子吟如此说道,我想陪在二哥身边。
怒洋一听是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可说?他就只冷声道,悼念就悼念,可要是二哥借此为由,又逼你补偿什么的,你可不要傻傻的依了。
白经国当时就在旁边吃着梨子,他就说,弟,你这话说的太迟了吧,子吟早就什么都依我了。
怒洋深蹙起眉,尽管万分不情愿,还是不再出言反对。子吟本打算赶在傍晚前回京,然而看沙赫对于天津如此的兴奋期待,他总不好扫孩子的兴,就只静静的听着两父子提议。
汽车穿过繁嚣的正街,子吟下意识打量四周,印象犹为深刻。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天津,还是替二哥护着怀有身孕的娜塔莎,当时城里受了炮袭,大街上尽是颓坦败瓦,死伤者无数,那是子吟第一次亲眼见证的战争。
在大街的某一个叉道口,汽车拐了弯,驶进那清一色洋房子的街道里,楼房还和数年前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子吟就看着外头出神,是沉缅在过去之。
白经国的神色,自看到那熟悉的洋房区时,也是略略的变了,他不再逗沙赫说话,只是专心的开着车。当他们把车子停泊在了路边,白经国就深吁了口气,推开车门下车。
子吟牵着沙赫,也一同从车上下来,租界区内的洋房都是带着维多利亚式设计,以素色为主,可谓典雅而别致。进了铁栅栏,就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花园,可园子缺乏打理,早已是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沙赫还未见过这样荒废的园子呢,就说,草长得……比沙赫高﹗
从前这里有个小秋千。白经国就扯出一抹笑,既像是与沙赫说的,却又更甚于自言自语,还种了许多的花……我永远搞不清它们的名字………在伊尔茨克的屋子里,娜塔莎忙着照顾初生的沙赫,也就无暇种花了。
沙赫看了看兀自出神的父亲,又看了看牵着自己的武,他就本能的,伸抱住了武的大腿,把脸蛋也埋进去了,他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也不喜欢两人这样盯着一处发呆,让他有着被撇下的感觉了。
沙赫?这可让子吟回神过来,他就苦笑着摸了摸腰处的小头髗,怎么?
武。沙赫撒娇的眨巴着眼睛,看着
子吟,要抱抱……
子吟对于沙赫的要求,总是尽可能的满足,他就弯下身去,把沙赫抱起来,小家伙环紧了武的肩颈,又拿脸蛋蹭着对方,子吟就浅浅的笑了,倒是因此,没再露出难过的表情。
白经国便从裤口袋里,抽出了一条钥匙,我们进去吧。
门锁久未使用,是有些生锈了,扭动钥匙的时候,关便发出了刺耳的声响。白经国推门进去,就见室内一切的摆设,与他们离开以前无异,唯有仔细靠近看去,才发现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阵灰尘。
仿佛时间就在数年前停摆,如今随着主人的回归,才又重新的流动起来。
白经国立在原地,他以为自己已经从阴影走出来,不会再受那锥心的痛,然而当踏进这充满回忆的房子,那排山倒海的记忆,却还是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幸而,在他快要被情绪淹没以前,便有一双小从旁伸过来,把他紧紧的抱住。
白经国转头看去,就看到了沙赫那白嫩的脸蛋,他的儿子,正被子吟抱着凑近来,对着自己绽出个傻气的笑容。
二哥……子吟就柔声说着,你抱抱沙赫。
白经国垂下眼去,抬接过了沙赫,他知道子吟是为了阻止自己陷入回想里,而故意让他分心的。
里掂着沙赫那沉重的身量,他就想道,娜塔莎是走了,不过她留下了最珍贵的礼物——他们的儿子每天都在长大——正如子吟所说,沙赫就是娜塔莎身上分出的一块肉。
子吟……白经国透着眼镜,就温柔地看着子吟:谢谢你……
子吟就摇头,回道:沙赫是二哥和娜塔莎的宝贝。
这所洋房子,是白经国为安置娜塔莎而置的房产,父亲盛年的时候,带着他与大哥去打沙俄了,他就在那时候遇到了娜塔莎——一名受战祸之害,流离失所的沙俄农女。
白经国不知道自己怎么动了怜悯心,竟是把她收留下来,随着相处,更渐渐的被对方吸引了,他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只要是在娜塔莎的身边,白经国就打从心底感觉到了幸福。
作为白家的二少帅,他从未对家族抱有归属感,娜塔莎是第一个让他想要定下来,共组家庭的对象,不管对方的来历、国借,白经国就是真心的,想要与她走一辈子。
洋房子里,就盛载着他与娜塔莎的回忆。
来,爹带你看看这房子。白经国就抱着沙赫走进这屋里,正是从客厅开始,缓慢的参观起来。
子吟随着父子俩,一直在这屋子走着,心里也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娜塔莎怀着身孕,与二哥一同离开天津,已有四年了,他还记得当年,二哥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是那么的欣喜,甚至还说好,要大哥和自己当干爹来着。
娜塔莎有孕的时候,大哥二哥正逢打仗,子吟与这位温柔的俄国女孩,也是相处了一段日子,在炮袭的时候,更是肩负起了保护对方的责任。因此,子吟才更难以原谅,是他的无能与浅见,害了娜塔莎的性命。
这是子吟这辈子犯下最大的过错,不管再多少年过去,也是难以原谅自己的。
白经国把沙赫带上了二楼,在走廊处指着其一个房间,与儿子说道,我们本想把这里弄成婴儿房,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去了俄国,这房子还没布置好,就凋空了。
我的房间。沙赫就撒了撒小短腿,要父亲放他下地,我想看。不破有自己的房间,然而沙赫没有,虽然跟不破一起睡也是很高兴的,但他总羡慕着对方有自己的领地。
白经国就扭开了门把,里头是一个空落的房间,心摆放着婴儿床,摇篮、以及随地置放的玩
具,因为从未用过,除了蒙尘,瞧着都十分的完好,沙赫不由看向这摇篮,想起伊尔茨克的家里,也是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武跟他说,是爹在他小婴儿的时候,亲给他做的。
可沙赫问的时候,已经不是小婴儿的身量了,他就只能巴巴的看着那摇篮,想像自己小不丁点时,就躺在上头睡觉。
白经国看沙赫对着这房间发怔,就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房子我让人整理,以后来天津了,这就成了你的房间,好不好?
沙赫就点了点头,床要大,不破要来睡……武也要一起……
两大人给孩子的童言童语给逗笑了,白经国应声说好,接着他们才又移了脚步,前去了主卧室的地方。
白经国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然而入目的一切,犹是让他一时如鲠在喉。
走在身后的子吟,就不由担忧的看着二哥。
白经国踱步到了床边,环视着这和过去无异的房间,床头柜子里,还放有他买给娜塔莎的雪花膏,法兰西香水。他们当时走的仓促,以致许多的东西,也都遗留在这房子里。
白经国不介意床上的尘灰,就直接坐下来了,他睁着眼,努力与胸口奔涌的热意抗衡,然而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要不好了。
他就有些压抑的说,子吟……让我独自在这里坐坐,好吗?
子吟心里一紧,就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二哥,可白经国却是垂眼苦笑,声音比往常要沙哑,你就带沙赫去逛逛城里,顺道去起士林。我想独自在这……想想她。眼镜底下的那目光一直垂下,甚至没有直视子吟,快去吧。
子吟看了二哥一阵,就颔首嗯了一声,却是提醒似的道,二哥,我们傍晚回来接你。他是害怕二哥待在这满是回忆的屋子里,就要再次困在丧妻之痛里,走不出来。
嗯。白经国说着,就把车的钥匙交到了子吟上,低声说:我哪里都不会去。
子吟这年,是最贴近二哥心堪处的人了,他理解对方想独自悼念亡妻的心情,他便牵着沙赫出了屋子,留给二哥一个密闭的空间。
他前来的责任,就是像之前的忌日一样,待二哥哀痛过后,再把他接回来,好好的照料。
沙赫一直听话的跟着子吟走,直至坐在副驾座上了,才忐忑地问道,……爹为什么哭了?
子吟发动着汽车的引擎,也是同样隐忍着眼底的热意,他就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对沙赫解释道,他想念你的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