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魏府门前立着两尊獠牙石狮,门口光是守卫就有五六个人。
大山驾着马车侯在门口。
“大山,我今日进去可能要费些时间,你先回家去看你娘吧,傍晚时分再来接我。”
“姑娘,没事,我在这儿等着您就是了。”大山虽然也想回去看他娘,但是他绝不可能放沈延玉一个人在这儿。
“你之前还说都听我的,现在就跟我顶嘴了?”沈延玉挑了挑眉,压着笑意看着他。
“姑娘,我……”大山还想再说什么,沈延玉已经冲他摆了摆手,催他快走了。
见沈延玉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听她的话。
他站在门口看着沈延玉的背影良久,他清楚姑娘是知道了他娘的病又重了,才故意让他回去。大山心下只觉得暖洋洋的,姑娘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沈延玉例行给门口守卫递了拜帖。
门口的守卫一看是正红色的拜贴,立马恭恭敬敬地接过,不敢怠慢:“姑娘稍等。”
不多时,那个守卫就出来了,弯腰请她进府。
沈延玉点了点头,抬脚进了魏府,她今日是来找魏四姑娘的。
带着帷帽,倒是方便她四处张望。这魏府倒是气派,雕栏玉砌,假山流水,一路上层层楼阁相交接。也难怪,现在魏广周已经是大司马了,自然今非昔比。
穿过内堂,又换了个穿着宝石蓝对襟襦裙的丫鬟迎了过来。
“姑娘请随奴婢走,是我们家四姑娘命我来接您。”
“好,多谢引路。”
沈延玉跟在她身后,这丫鬟一直低眉顺眼地引路,严守规矩,从不主动多言。
她心下感叹,看来,魏四姑娘确实是个治家有方的。
魏广周的正妻紫云长公主几年前就去世了,其后也一直未曾续弦。一家子男儿郎,只会行军打仗,所以在内治家的一直就是魏四姑娘。
弯弯绕绕,总算是在一处绣楼旁停了下来。
“姑娘请进。”那丫鬟垂首立在一旁。
沈延玉向前行了几步,绣楼门口垂着碧色的藤蔓,她伸手撩开了些,就径直进去了。
魏四姑娘端坐在席间,正在烹茶。看到沈延玉来了,她展眉一笑,不紧不慢地用茶匙将茶叶拨入牡丹纹紫砂壶中。
沈延玉在她对面坐定,取下了帷帽放在一旁。
”魏姐姐,这茶香凛持久,莫不是庐山云雾?”
“正是此茶,是前几日陛下赏赐的,难得公主来了,自然要邀您一同品鉴。”魏四姑娘抬手间,素白的袖袍滑落了一些,露出莹白如玉的手腕。
鼻间的茶叶清香,清冽淡雅,沈延玉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她素爱饮茶,正巧魏四姑娘深谙茶道之艺。来她这儿倒是一种享受,况且这庐山云雾可是好茶啊。
茶已烹好,魏四姑娘提壶三点头为她倒了杯茶。
“魏姐姐这样,倒让我这个两手空空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了。”沈延玉端起茶杯,轻晃了一下,那清冽的茶香更是浓郁了。
“我看公主不是两手空空吧。”魏四姑娘轻抿了一下杯沿,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漾出了然的笑意。
沈延玉身子一放松,将茶杯放下,畅意地笑了笑:“知我者,四姑娘也。”
“公主今日有何事,可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尽可开口。”这些年的书信来往,二人在许多事上的看法颇为一致,一来二往,也引为知己。
沈延玉的笑声停了,虽还带着笑,却又多了几分坚定:“不知道,四姑娘你觉得女子生而在世,所谓何求?”
魏四姑娘略为思索了一番,淡淡地开口:“若论天下女子,不过寻个好夫婿,安度此生。”
“我怕是难度此生。女子在世,处境艰难,所求的应该是如何自救。”
透过氤氲的雾气,魏四姑娘看着她,还从未有人哪个女子说过这些话,她虽也有过这些想法,却从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
“就拿教书育人的学堂来说,只收男童,不收女童。富贵人家的子弟自然可去私塾,那民间女子岂不是要白白做个睁眼瞎?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也是句蠢话。
我之前在城外难民村为何那么忙,还不是那些男子迂腐守旧?女子若有隐疾,他们是宁愿看着自己结发妻子活活病死,也不要男大夫触碰她们,你说这可不可笑?
还有那些接生的稳婆,懂得个什么医理?生产过程中若是出了意外,还不是得靠大夫?可哪里有女大夫给她们接生,男大夫又不得入内堂,多少苦命的女子因此断送了性命。”
沈延玉说到激动处,脸色也有了几分愤懑。
“世道如此,恐难以改变。”魏四姑娘也幽幽一叹,这些事,也让她觉得无可奈何。
“天生万物,并非一成不变,只是看有没有人第一个站出去改变罢了。”沈延玉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坚决。
“您所说的,我也曾想过,可前路尽是艰难险阻,非一日之功,不知多少人会来阻拦。”魏四姑娘话虽然这样说,可她心里的念头已经开始动摇了。
“难又何妨?先祖开国可比这难多了。我们不过是提笔添墨罢了。”沈延玉语气轻松,像是满不在意。
人生天地间,不过蜉蝣一瞬,一个人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罢了,要事事都求必要成功,那这世间的人都不用努力了。
“那您可有何打算?”魏四姑娘的目光也清明起来,隐隐带着期待。
“一开学堂,二设医馆。只不过都只供女子报名。他们不是说男女大防么?那我就防。开学堂只收女童,教她们诗书礼易。设医馆只教女子行医,救的就是那些苦命的女子。
医馆所收的大夫,不管是被休弃的,还是待字闺中的。没有天分不在紧,只要肯吃苦我通通都收下,若是些惫懒之人,救与不救也没甚分别。”
她做的不过是提供一个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自救,那就要看她们自己的了。
“束脩可是全免?”魏四姑娘担忧的,自然是民间的实情,莫说女童,就是男童,家中贫困,也拿不出上学堂的束脩。
“我是开学堂的,可不是开善堂的,这天下女童何其多,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救不完,而且我倒还没有舍己为人的觉悟。”沈延玉轻笑一声。
“可如此一来,学堂又怎能开办?”
“好姐姐,所以我还开医馆啊。交不起束脩的人家,就让女儿来医馆跟着学医,我工钱照开,那些觉得女儿是拖累的人,知道有钱可拿,只会乐得如此。如果自己嫌累不愿意来,那也不勉强。我学医时也才十二岁,若是吃不了苦,那谁也救不了她。
如此一来,也可为医馆预备好医师。而且我要开,便是要将这学堂做成兆京最大的学府。我也知道天下洲县乡里多如牛毛,受苦的女子也何止千万?可若是我能在兆京将这事办成,自然会有他人效仿。”
沈延玉笑了笑,一双眼睛亮堂堂的,丝毫没有畏惧。
“您的设想是好的,可我担心的是无人肯来,就算交得起束脩,也对学堂缺了信任。”魏四姑娘又为她添了新茶。
“我既然今日来找你,便是已经准备得好了。邳州的宁先生,洛江的曲先生,还有江南三才女,都答应了要来兆京,济世堂的大夫也答应了帮我教学。”
魏四姑娘点茶的手一顿,一向淡漠的脸上竟是出现了惊异的神色。
“这些都是天下闻名的才女大家,公主竟能将她们请来了?”
“不过是早些年和她们有一番因缘际会,而且她们也早有此意,所以我刚刚飞鸽传书过去,大家就一拍即合。”
沈延玉眼中笑意坦然,她若是想做什么,定然会将事情做得完备,纸上谈兵又怎能说服他人?
魏四姑娘将茶壶放下,坐得端正,盯着沈延玉看了好一会儿,这个五公主倒真是让她越来越惊奇了。
“那公主今日为何同我说这些?”魏四姑娘浅浅一笑。
“好姐姐,我是特来请你做院长的,”沈延玉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不过是个提点子的,有治世之才的可是你这颗明珠,有姐姐你在,这学堂成功的可能才更大。况且我还得筹备女子医馆,实在是忙不过来,这学堂唯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得下。”
“若失败,当如何?”魏四姑娘心有大志,要做便会全力,自然也要问问这拉她入伙的东家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败便败了,该做的还是要有人去做。我今日若是败了,也算给后人一个提点,那我也问心无愧了。”
牡丹纹紫砂茶壶还冒着氤氲的香气,勾缠在空中。月白长衫的女子垂首沉思,良久,她站起身,向她行了个礼。
“公主,我亦是女子,自然懂女子之艰苦,此事,我应了。世家之中,也有些肯卖我几分薄面的姊妹,届时,我会让她们引头入学堂。这样也可堵住悠悠之口。”
沈延玉眼前一亮,也站了起来,向她回礼:“姐姐果然聪慧,这学堂交于你,自然可成。”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是坚定。
“不过,一切费用也是个问题,我有些金银首饰,倒可拿去变卖。”魏四姑娘凝了凝眉,来办学堂和医馆,还有后来的一切用度,都是要花一大笔钱的。
“姐姐放心,你这等美人,我怎么舍得你没了珠玉点缀,”沈延玉冲她笑了笑,眼里露出一丝狡黠,“这京中一掷千金的那位妙人,已经答应帮我们了。”
魏四姑娘听她的语气,忽地明白过来了,她掩嘴笑了笑:“原来你还认识金姑娘,可惜我一直听得她的名号,还未曾得见过。”
“金姑娘可是个有趣得紧,”一想到那位金姑娘,沈延玉就忍不住想笑,“我想日后学堂开了,你们也能见到,到时候姐姐你定然会很喜欢她的。”
“如此,我便期待了。”
窗台半开,风吹动,爬墙的藤蔓伸进来了一些。素色幔帐也被吹的高高扬起,两个女子就拿着笔墨一起绘图,谋划。时有争论,事后却也开怀大笑。
她们都知道,也许她们要做的事最后只会失败收场。但人生在世,各有选择,若是畏畏缩缩不去做,那才是真正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