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掩映的山路上,铺散着碎石,沈延玉抬手撩开了挡路的树枝。四周静悄悄地,只有间或的鸟啼。
这座山并不大,她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半山腰。沈延玉停了下来望着四周,若是再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怕是天黑了也找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蹲下身子看了看旁边的树干,竟然是连树皮都被扒了。听说闹了旱灾的地方,灾民们为了活下去,连树皮草根都会啃来吃。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鸟叫声,沈延玉抬起头,就看到山头东面一群乌鸦四散奔逃。
乌鸦四散,必有异相。
眼见着那群乌鸦不见了,沈延玉收回了目光,快速地看了看四周,却并没有往东面去的路。她只好用绢布把脸一蒙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丛中,树枝挂在身上,她只能慢慢地往前走着。穿行了不知多久,她才进了一条小路。
身上像是黏了些不知名的草籽,连束好的头发都被树枝勾散了几缕。
“我倒要看看这儿有什么古怪。”沈延玉胡乱理了一下头发,就往树林深处走去。
沈延玉刚刚踩进树丛里,就听到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狐疑地转过身,背后除了树就没有别的了。
也许是林间的动物闹出的声响吧,她也没再多想就继续往前走了。
等她走远了,树后才直挺挺地倒下一个穿着一个蓝袍黑靴的捕快,看着像是晕了过去。
风吹过,只露出树后一片暗色的衣角。
乌鸦站立在枝头,棕褐色的眼睛俯瞰着地面。
这里还是一片树林,空气中却隐隐透着一股恶臭,沈延玉抬起袖子捂住了口鼻。
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些,她便寻着气味散来的方向走去。果然越走近,那味道就要越浓烈,直搅得她胃里一阵翻滚。
这味道,很奇怪。
沈延玉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心中那股不自在的感觉也越发强烈了。
前面似乎是一片空旷,她透过树枝的掩映看过去。却在一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凝滞在四肢百骸。
她有些不忍心地别过了目光,她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惨状没有看过?可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远远超过了她的认知。
前面或坐或躺着数不清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有极少的人看着是正常的,剩下的人全都瘦骨嶙峋,额头的青筋冒起,双眼无神。如果不是他们的眼睛偶尔会眨一下,沈延玉都要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而不远处有一个深坑,只看得到被胡乱堆放的尸体,一群乌鸦闻着味道落下来,扑在那些尸体上
沈延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腐烂的气息传进鼻间,她看着面前仿佛炼狱般的景象,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一时间,她心里思绪纷乱,这些人说不定都是岳县的百姓,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若是得了病,城中自有大夫为他们诊治。又何必待在这深山中等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去同沈元朗商量过后再派人前来。
她正要转身却听得身后一阵哭声,回过头时,就看见一个老人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旁边的几个青年男子急忙按住了那个老人,可老人一直在抽搐着,根本无济于事。
沈延玉咬了咬牙,还是扒开草丛出去了。
那些病人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闯进来,原本死气沉沉的脸都带了几分警惕。
沈延玉走到老人面前正要蹲下身子,旁边一个肤色较黑的中年男子大喝了一声,嘴一张一合正说着什么。
可他说的是方言,沈延玉根本听不懂。这老人又发了羊角风,情况十分危急。她也没时间理会,直接握住了那个老人的下巴,将她刚刚在林子里捡的树枝塞进他的嘴里,以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随后又将他的头按到一侧。
旁边几个男人原本还有些困惑,却在看清她身上穿的衣服后,立马目露凶光的看着她。像是和她有什么天大的仇怨一样,一把将她推开,指着她破口大骂。
“你们冷静一下,我并没有恶意。”沈延玉皱了皱眉,可她又不懂方言,连他们在骂什么都不知道。
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男子似乎懂得雅言,浑身都气得发抖,一边抄起石头向她砸过去,一边红着眼眶怒吼:“我打死你这个走狗!”
沈延玉急忙往旁边一躲,可另外几个还有力气行动的男子也向她扑了过来,作势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沈延玉哪敢犹豫,见这群人像是疯了一样,立马拔腿就要开跑。
拳头大小的石块正对着她的头砸过来,左右的人都向她扑了过来。
她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被石块砸中。顿时眼前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她面前。左肩被人握住,随后她就被人揽入了怀中,紧紧的护着。
石块应声落地,挡在她面前的手才放下。
“你们,想死么?”清冷的声音响在身后,沈延玉仰起头,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阿琏,你怎么也在这儿?”沈延玉愣了愣,一见到他连刚刚的危险都忘了。
沈琏微微别过目光:“恰巧路过。”
沈延玉狐疑地看着他,兆京离这儿路途遥远,就算是骑快马也要两天两夜,这都能恰巧路过?
领头的那个青年见他们竟然聊起了天,顿时更加恼火了,狠狠一跺脚,高声大喝:“我呸,又来了条走狗!”
眼见他又要冲过来,沈琏眼皮都没抬,脚下一踢,石块正中那个男子的膝盖,顿时疼得他弯下了腰。
其他几个人也要冲过来,沈琏还单手抱着沈延玉,抬腿一踢,冲过来的人都倒在了地上。
那领头的青年男子趴在地上,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沈琏他们:“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些狗东西,早晚会遭报应的!”
沈延玉皱了皱眉头:“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这是第一次来岳县。”
“你穿着府衙那身狗皮还跟我说误会?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们,反正我们也活不长了,但是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还有那个狗官!”那青年嘴唇皲裂,说着说着,却呕了一口血。
旁边人见他呕血了,原本充满仇恨的眼神一瞬间灰败了下来。更有人用手狠狠地锤着地,低垂着头不忍心去看那个呕血的男子。
“我不是岳县府衙的人,你们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子么,哪有女子在府衙当差的?这身衣服不过是我偷来穿的。”
沈延玉本来心里还有些恼火,自己好心还被人追着打,要不是沈琏出现,她指不定就要被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砸死了。可她一看这些人病的病,死的死,心里的火气也弱了几分。
那些人听到她的话倒是愣了愣,沈延玉立马又接着话头:“我们是来岳县赈灾的钦差随同,今日便是钦差大人派我来探查情况的。”
从这些人的反应中,沈延玉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来自山下的岳县。而他们口中的狗官多半就是那个裴县令。
听到他们是钦差的随同,那些人眼中的恨意少了一些,但眼里却全是嘲讽:“就算你们是钦差又如何,还不是和那狗官一丘之貉?上一次就说来赈灾,我们天不亮就去排队领米粮,还以为这下总算是有救了。可扛着米袋回家一看,哪有多少米?袋子里全是掺的沙子!”
“朝廷要求的各种苛捐杂税,我们年年都在交。可现在我们这些百姓都快饿死了,朝廷还要我们缴税,这要是活活逼死我们么!”
“这怎么可能?朝廷听说你们这儿发了旱灾,已经免了你们三年的租赋贡物啊,除非……”沈延玉微张了嘴,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了。这件事一定是那个裴县令私自隐瞒了,没有放榜公示。
那青年男子仰头笑了起来,嘴角全是血:“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是真是假,我只知道老天要我们的命,朝廷也要我们的命。你们这些人在家里锦衣玉食的时候,我们在这儿啃树皮吃黄土!老天没眼,还让我们得了怪病,可那狗官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还将我们全赶到了这里自生自灭,却活的比谁都长久!都说有王法,都说有天理。可这是什么法,又是个什么理啊!”
那青年男子怒吼着,嘴角又渗出了血。旁边的人都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就算是地上奄奄一息的病人,眼里都泛起了泪花。那些瘦得眼框突出的小孩也哇哇大哭起来。
“什么狗屁朝廷,全是吃人的恶鬼!”
沈延玉一时哑然,天理昭昭,竟还有百姓被如此欺压。那些贪官就像蛀虫一样,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咬噬着国之根本。可归根究底,也是她们沈氏没有护好自己的子民。
沈琏看着她低沉的神色,没有说什么,只是手下微微用力,将她护得更紧了些。
她抬起头,沈琏就一直在她身旁,他的眼里只有对她的信任,从未动摇。
“阿玉想做什么,只管做便是。”沈琏的声音低沉却毫无迟疑,只是垂眼看着她。
看着他,沈延玉突然觉得安心了许多。是啊,无论何时,沈琏一直都在她身旁的。
沈延玉深吸了一口气,握紧袖袍下的手,看着那些百姓:“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们也许都不会相信。我也不想做任何的辩解,因为朝廷确实有错,是朝廷对不起你们,也是沈氏对不起你们。”
那青年冷哼一声:“别假惺惺的了。”
沈延玉听他的话也不恼,只是仰头看着那些岳县的百姓:“朝廷有错,却也知错了。听说岳县又发了热症,皇上立即派了二皇子亲自赈灾,就怕那些贪官污吏再谋了你们的救命钱。连宫中的太医都派来了,就是为了救你们。所以,可否请你们再相信朝廷一次,相信沈氏一次?”
她向前行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那青年男子偏过头,良久还是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天高皇帝远,那个狗官将我们害成这样,又能拿他怎样?”
“你们放心,我们会去找出证据。届时,定让那姓裴的拿命给你们谢罪!”沈延玉毫不迟疑地开口,她对那裴县令也是恨不得扒皮抽筋。
地上的人听到她的话,眼神微动了一下,唇瓣也有些颤抖。
那青年男子嗤笑了一声:“说得轻巧,他是县令,你们不过是小小的随从而已。”
“我乃沈氏五公主。”沈延玉知道沈琏是私自离京的,所以没有暴露他的身份,免得给他带来麻烦。
“这……你,你竟是公主?”不仅是那个青年男子,旁边的那些人全都抬头看向了她。
活到这么大,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皇室的。他们也不懂别的,只懂谁官大谁就压人。如果是皇室的人,说不定真的可以惩办了那个裴县令。
“你,真的会救我们么?”那个青年男子看着她,手攥紧了几分。
“我以我沈氏开国先祖的名义起誓,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假。”沈延玉抬手起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那青年男子眼中隐隐有泪,只是一直克制着,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沈延玉见他们放下了防备,才松了一口:“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们被驱赶至了这山林之中?那岳县内又为何出现了那么多的热症病人?”
那青年男子捂住胸口,似乎气血不顺:“那姓裴的狗官贪污了朝廷的赈灾款,我们被逼的命都快没了,又突然得了怪病。您也看到了,这儿几乎全是患病的人,我刚刚呕血也是病情加重了,过不了几天,我可能也会变成那乌鸦嘴里的肉了。”
沈延玉皱了皱眉:“难道姓裴的就不管你们的死活么?岳县是他所管辖的,若是出了事,他定然也难辞其咎。”
那男子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那狗官当然也怕,所以一开始也是想治好我们。只是请了不知道多少大夫,都说查不出病因,也开不出药。他还请了些跳大神的来做法,可得病的人还是接二连三的死去了。
眼见我们的病没法治,可若是被人发现岳县死了这么多人,他的升迁考核定然会受影响。为了保住他的仕途,他就将我们扔到了这儿。然后找了些没有患病的去冒充热症病人,想假装岳县只是发了热症。毕竟热症可以治,只要没出人命,他的考核就不会受影响。”
沈延玉咬着牙,呼吸都加重了几分。这一切,果然和那个店小二说的一般无二。想来城中的百姓也是受了那个裴县令的威胁。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裴县令竟然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枉顾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命!
“你们放心,我回去便会将一切禀明我皇兄,我会让他带人来救你们的,只要你们肯指证,那个裴县令定不会继续逍遥法外。”沈延玉的声音顿了顿,看着这么多的病人,他们口中的怪病她也是闻所未闻,“你们且等着,下了山,我和宫中的太医们都会尽力治好你们的病的。”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那个狗官还活着!”听到沈延玉要制裁那个狗官,还要救他们的命,那青年男子的声音哽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躺在地上的病人也低声地哭了起来,他们在这儿不知道呆了多久了,每天都有人死去,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乌鸦啄食他们的尸体。
日里夜里,他们整宿睡不着,生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们害怕啊。
可如今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他们终于能重见天日了。
沈延玉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上位者尸位素餐,可怜百姓成了一把饿死骨。
何其不公啊。
下山的路上,沈延玉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走的步子飞快,她只想快点回去找人来救这些灾民。
沈琏就静静地跟在她旁边,突然扯住了她的袖子。
沈延玉回头望着他:“怎么了?”
“我送你回去吧,这样快一些。”
沈延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突然就觉得身子一轻。
沈琏嘴角微微勾笑,弯腰就将她横抱在怀里,惹来她一声低呼。
“阿玉,别怕。”沈琏脚下用力,几个回落,鞋尖踏在树叶上,只见得周遭的树木倒退着,快得几乎看不清。
风肆意地刮着,却只是吹起了沈琏宽大的袖袍,怀中的人被他安然的护着。
沈延玉瞪大了眼,刚想开口就觉得风刮在了脸上,她只好将头埋进沈琏的怀里,双手攥着他的衣襟。
怀中人像小猫一样无意识地蹭着,沈琏嘴角微微上扬。
他的阿玉,从来都不是被护在羽翼下的金丝雀。
而他,亦不是她的羽翼,只愿做乘着她高飞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