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疾坊内,沈延玉正在碾药,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也不由得喟然一叹。
虽然裴县令已死,但是岳县百姓的怪病还未解决,这才是岳县最为要紧的灾祸。山上的病人都尽数被搬到了六疾坊,太医们商讨了一个晚上也查不出病因,只能尽量拖延病症。
这病来的凶猛,又无法根治。患病者多半以呕血开始,慢慢的神智不清,不出半个月便血尽而亡。
六疾坊里的哭声未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死去,余下的人也惶惶自危。
她端着药碗推开了最里间的一扇门,门内人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精神的。
沈延玉将药碗放在一旁,坐在他的床头,摊开银针为他刺穴。
那床上的青年男子有些受宠若惊,他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怎么能让公主给他治病。他张了张嘴,嗫嚅着:公主,这怎么使得?”
沈延玉低头笑了笑:“在这里,我首先是一个大夫,其次才是公主。所以你也别在意了,我只是在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事。”
那青年男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前几天还差点拿石头砸死她,可却不计前嫌,还来帮他治病。思及此,他颇有几分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不起,公主,我……”
沈延玉扬了扬手里的银针,拦住了他剩下的话:“上一次你拿石头砸我,这一次我用针扎你,扯平了。”
那青年男子听她的话,也是咧嘴笑了笑。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室贵眷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可这位公主,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给他施针的沈延玉,脸色微红了几分:“公主,我叫贺文,家里排行老七,大家都叫我七郎,以后公主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沈延玉愣了愣,那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倒是让她心里放松了很多。
“报恩就不用了,不过我看你好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可有想过考取功名?”
贺七郎抿了抿唇:“我确实准备参加秋试的,这不过发生了这些变故才搁置了。”
沈延玉收了针,将药碗递给了他,语气带着鼓励:“等你病好了便可以去参加秋试了,也许日后我们还能在兆京再会呢。”
“嗯,我会努力的。我也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贺七郎看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期盼,“因为有您在,我们都信您。”
沈延玉端着药碗的手一顿,那样信任的目光让她有些讶然,良久,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排好了繁杂的事务后,沈延玉就准备出门了。她刚刚上街就听得一道清润的声音:“公主。”
沈延玉回过头就看见一个二十三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月白长袍,一头墨发由玉冠束起,只有眼下一点泪痣平添柔色。
“承林哥哥,你可算到了,今日可以设棚施粥了么?”看到熟悉的人,她稍稍安心了些。不过听他叫自己公主,心下倒是有几分怅然。
大家终究是长大了,一言一行都时刻谨记身份。这是应当的,却也莫名多了几分无形的疏离。
萧承林点了点头:“二殿下那边已经着手安排了,”他看了看沈延玉,只见她眼下青黑,像是一夜没睡,“倒是你,不要太劳累了。”
“我没什么,太医们也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所谓医者父母心,现在这样的情况,谁又能袖手旁观呢。”沈延玉看了看旁边的六疾坊,哭声和哀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又有人被抬出来了。
“公主果真长大了。”萧承林负手而立,眉目舒展,“不过这些事就不用你这个小姑娘忧心了,我和二殿下自会想办法的。”
沈延玉低头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能做的也只是些微末的事罢了。
“承林哥哥,我现在想去落雁巷,听说那儿是第一个出现病症的地方。”沈延玉倒是没有忘记正事,既然对治疗这病症毫无头绪,倒不如先查出这怪病到底因何而来。
听到她这样说,萧承林脸上也带了几分正色:“我同你一起去吧,此事确实蹊跷,我也正想查个究竟。”
“好。”沈延玉点了点头,就和萧承林一起去了落雁巷。
整个岳县要么家家关门闭户,要么就是患了怪病被安置在了六疾坊,和之前的热症病人隔开。落雁巷作为这怪病的源头,早已人去楼空。
所以她们一踏进巷子时,就只见得一派萧索。沈延玉指了指前面一家门窗紧闭的住宅:“听说第一个出怪病的就是那家的老爷,起初只是身子软,后来便呕血了,慢慢地,又听说别的地方也起了这病。”
萧承林看向那家的府门,连高悬的匾额都摇摇欲坠了,两人走到门口只见大门锁着。想来里面的人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逃去别处了。
沈延玉推了推门,却是从里面反锁的。她一时也犯了难,这又如何能进去?
“公主,你且稍等。”萧承林话音刚落,就稳稳地站在了墙头,纵身一跃,只见得白袍舒展,转瞬不见。
不多时,门内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府邸的大门就被人打开了。萧承林将门锁挂在一旁,沈延玉也抬脚进去了。
这府邸内萧索破败,不少陈设都瘫在地上东倒西歪的。院子里的花草因为没人照料早已枯萎,只有屋檐因为下过雨而滴着水。
“承林哥哥,我们分头查一下吧,我想这样会快一些。”这院落有些大,若是一起反而会耽误时间。
萧承林本还有几分不放心她一个人,不过这四周高墙围栏,应当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也便应了:“那等会儿我们还是在此处汇合吧。”
沈延玉点了点头,就和萧承林分头行事了。
她去了后院,水井旁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只不过都已枯败。
按理来说,就算没人照料,这些花也不至于枯败成这样。思及此,她伸手刨开了地上的泥土,拔出一株花草时,却只见得草根发黑,还带着隐隐的恶臭。
她捻了捻泥土,那些土像是沾染了水,有些湿润。是雨水么?上午确实下雨了,可雨水又怎会让着花草的根茎发黑?
这确实有些问题,沈延玉凝了凝眉,摩挲了几下指尖的泥土就站起身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脚腕一痛,像是被地上的水桶绊了一跤,慌乱中她就倒在了水井旁。
她的手腕正好打在水井上,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她也顾不得自己还坐在地上,赶忙揉了揉手腕,目光无意识地瞥向了旁边的水井。
她揉手的动作一顿,趴在井口向下望去,井水幽深不见底,扑面而来一股阴冷潮湿的凉意。
她急忙站起身,勉强用右手将水桶系上绳子,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出来。
桶中的水清澈见底,看着再正常不过,她用手捧着水洒在干净的泥土上。再捻起泥土时,只见得上面有一条看着像虫子的东西。
沈延玉一惊,急忙甩了甩手,这井水里竟然有蛊虫!
沈延玉顾不得其他,正要去找萧承林,就见他刚好推门而入。
“承林哥哥,你来的正好,这水井有问题。”沈延玉指着那口水井,将刚刚她发现的事情原原本本跟他复述了一遍,直听得萧承林皱了皱眉。
“所以岳县的百姓并非得了怪病,而是有人蓄意下了蛊毒?”萧承林一向心思缜密,只听得她的话心中便有了计较。
沈延玉慎重地点了点头:“这蛊毒绝不是沈国所有,我只怕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深意。”
这件事已经越来越复杂了,先是裴县令贪污赈灾款,随后莫名其妙畏罪自杀。现在又出现了异域蛊毒,只是不知道这小小的岳县究竟有何玄机,竟引出了这么多的事。
“既如此,我们还是先回去将此事告知二殿下,再派人前来封井。”萧承林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正巧沈延玉也看向了他。
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承林哥哥,你快回去,你先别管我。”她不会武功,萧承林带着她只会拖慢脚步。
萧承林也此事干系重大,叮嘱了她几句便施展轻功回去了。
沈延玉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蹙,希望来得及。这府邸的和六疾坊都同属于东街的水源。这里的井水出了问题,六疾坊的水定然也是被污染过的。怪不得那些病人的情况越发严重,原来是因为每日都在服用有蛊毒的井水。
所幸她们一直住在府衙,属于西街,有独立的水源,这才避免了染病。
沈延玉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空瓶子,盛了一些井水进去。将瓶子妥善收好后,她便也起身回六疾坊了。
而院墙上一个黑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沈延玉回到六疾坊时,几个太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一见到沈延玉回来了,也急忙围了过来。
“公主,我们刚刚依照萧世子的指示,已经将水井封了,可我们查不出水中到底被投了什么蛊毒。”
“那水中的蛊毒我也是闻所未闻,毕竟在沈国几乎没有人会下蛊,”沈延玉见这些太医也查不出原由,眉头更是皱紧了些,“不过,各位大人莫慌,我带了些病源处的井水,大家安顿好病人后便随我一起研究一下这蛊毒。”
几个太医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如今之计也唯有如此了。
沈元朗那边也收到了消息,急忙派了侍卫将六疾坊的人移到了西街的临时安置处,还下令封了东街所有的水井。一时间东街仅剩的一些人也立马往西街搬去了,偌大的街道却是空无一人。
翌日,沈延玉让太医们连夜颜研磨了药粉,吩咐人隔一日就要将全城的水井都洒上药。这不仅仅是要除去西街水源中的蛊毒,更是要防备有人在东街也投毒。
如此一来,倒是放心了许多,唯一要担忧的就是那些呕血的病人。病因虽然查清了,可她和那些太医几夜不曾阖眼,也未能找出解毒的法子。
患病的人几乎没有再增加了,可之前的那些病人却越来越严重。初时还能站起来,现在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躺在隔间里的人眼神涣散,耷拉在床榻边的手冒起乌紫色的青筋。太医们在一旁施针喂药,大多数人的人药刚刚喝进去就吐出来了。他们佝偻着身子,张大了嘴像一只濒死的鱼,却只是不停地呕血。
沈延玉站在门口,脚步有些发虚,却只是用力攥紧了门框。她还不能倒下,这里的病人还需要她。
她缓了缓呼吸,仰头将一杯浓茶灌进嘴里,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她正要继续翻阅医书,就听得低低的哭声传来,隐隐听得有人喊了一声“七郎。”
茶杯在桌上滚了一圈才停下来,沈延玉急忙推门出去,就见得贺七郎衣襟上全是血,嘴里不停地冒着血沫。
不过几日,他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架。
看到沈延玉时,他那双眼睛好像又亮起了一点微光,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有话想要说,却只是呕尽了最后一口血,眼中的光变成了一片漆黑。
“七郎!”旁边的几个相熟的人摇晃着他的身子,嚎啕大哭。堂中和他不相识的人也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
耳边一切的哭声都远去了,只剩下贺七郎的声音:“因为有您在,我们都信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直到贺七郎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出去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里。
沈延玉只觉得心头一梗,喉头冒出一阵腥甜。她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一双眼里染上了灰败。
府衙别院,沈琏本来还坐在院子里,见到沈延玉推门进来时,他的笑意却凝住了。
“阿玉。”沈琏轻轻唤出声,急急地走到了她身旁。
沈延玉抬眼看向他,嘴角扯出一抹笑:“阿琏,今日我有些倦了,我想先去睡了。”
沈琏抿了抿唇,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有说话。这几日她一直忙着救治病人,几乎从未合眼。可他知道,她就是如此,这也是她想做的事,所以他从未阻拦。
“阿玉,你若累了,便休息;你若想做什么,我便陪你一起,好么?”
沈延玉点了点头,回了他一个宽心的笑:“我没事,只是最近太累了。”
沈琏没有再说什么,袖袍下抬起的手终究还是垂下了。
沈延玉向房间走去,转身关上了门,门缝里,沈琏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神色错愕,久久未动。
沈延玉取出了袖兜里的瓶子,面无表情地将封口打开,倒出里面的蛊虫。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喉咙滚动,却还是刺破了手指,让那蛊虫闻着血融了进去。
百姓都已病入膏肓,他们等不及了,只有以身试毒,兴许才能找出破解之法。
她闭上眼,不多时,左手便传来钻心的疼,单薄的身子剧烈地咳嗽着,却是咳出了一口血。
沈延玉摸了摸嘴角的血迹,没想到这蛊毒竟然发作得如此快。
她正要为自己把脉,就听见轰然一声,房门被人破开。她还未看清,手腕就被人牢牢地攥住。
沈琏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见到她手指上发黑的血迹,他的眼里第一次带着汹涌的怒意,看着她,一字一句带着钻心的疼:“沈延玉,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沈延玉心头一窒,只是别过了眼:“我,没做什么,我只是太劳累了而已。”
沈琏攥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更是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他的声音带着凄凉:“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沈延玉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微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沈琏抬手在她身前点了几下穴位,却也是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刺痛了她的眼。
“阿琏,你要干什么?”沈延玉慌了,可她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看着沈琏将她的手腕抬起,将指尖的伤口放在了他割破的手臂上。
“不要,不要,”沈延玉的语气近乎哀求,红着眼睛看着他,“没用的,这是蛊虫,它不会出来,我求你了,放开我……”
沈琏冷着脸,没有说什么,只是他手臂上的血迹却慢慢变黑了。
沈延玉唇瓣翕动:“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抬眼看着沈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却只见到他嘴角满足的笑意。
不可能的,蛊虫是不会轻易离开宿主的,这是绝不可能的。
沈琏连伤口都没有处理,只是将宽大的袖袍放下,遮住了手臂的血迹。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是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气血。
沈琏的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他扯出一丝笑意,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沈延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他的声音响在耳畔,轻得像远山上的烟雾,风吹就散:“阿玉,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沈延玉刚想开口,就觉得一阵睡意袭来。
她费力地想要去抓住沈琏的衣袍,指尖还未触碰到,便失去了意识。
一滴泪滑过眼角,溅落在颈窝中。
这一切都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