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人应答，卫太医不厌其烦地又扣响了宫女的房门。
“嘘——”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侍茶丫头那毛茸茸的脑袋钻到了卫太医的身边，轻轻的朝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嗯？”
不得不说，卫太医看见她那一张像打翻了画师的画盘一样的脸，着实没有将她与昨日那个惊慌失措如林间小鹿一样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最终还是靠着那一双并不多见的水蒙蒙的眼睛，卫太医才堪堪将眼前人认了出来。
“姑娘——”
卫太医才刚一出声想要与她打个招呼，便被侍茶丫头的手牢牢捂住了嘴，拖着他往院子的僻静角落里走去。
“失礼了！”直到确认他们二人的谈话不会被屋子里的人听见之后，侍茶丫头才松开了自己的手，朝着卫太医施礼道歉。
“无妨！”说实话，长这么大，除了日常给宫人们问诊，这还是第一次有年纪相仿的姑娘与自己有肌肤的接触，卫太医的心中有一湖水波荡漾。
在看到侍茶丫头紧张的一直望着宫女的房门时，卫太医心领神会的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她还未起？”
侍茶丫头的眼睛瞄着屋门，嘴里还不忘回答卫太医的话：“不知怎么的，今日里起的格外晚些，先生若是有事，将药留在我这里，等到姐姐醒了，我再端与她便是。”
卫太医摇摇头：“我答应了姑娘的事，自然不能假手于旁人。”
侍茶丫头望着卫太医手中精致的食盒，似乎透过那一层雕花的盒盖还能看见里面腾腾升起的热气，想必是刚刚熬好便急着送了过来，怕耽搁了药效。
再响起昨日宫女在自己面前摆弄的那一块锦帕，真是好一对郎有情妾有意呢！
“姑娘，姑娘？”
正在侍茶丫头自己愣怔的时候，没听见卫太医在自己的耳边唤了好几声了。
“嗯？先生有何指教？”侍茶丫头呆愣愣地将眼神重新聚焦。
卫太医无奈的笑了笑，这丫头怎么说着话说着话就又发呆了呢？
“我瞧姑娘的脸上似乎比之昨日又严重了些，是我药膏不适合姑娘么？”卫太医望着侍茶丫头脸上的伤痕关切地问。
“不是的。”侍茶丫头不好意思的拿着帕子稍微遮了一遮脸，“只是我做事不当心，又添了新伤罢了，叫先生见笑了！”
卫太医皱着眉头，语气有点不好：“姑娘可是没用我的药膏？莫非是不相信在下的医术？”
为人医者，最不堪忍受的便是别人质疑自己的医术，尤其是卫太医这样只能依仗自己医术的人，更是容不得旁人半句诋毁。
侍茶丫头敏锐的感觉到了卫太医的不快，立即解释道：“卫太医的药膏很好用，只是奴婢笨手笨脚，不小心弄丢了先生的馈赠，辜负了先生的好意了！”
卫太医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很多，自怀中寻摸了许久，又拿出一瓶与昨日一模一样的小瓶子来，递到侍茶丫头的手中。
“这倒也无妨，刚好今日我还带了一瓶，便送给你吧！”侍茶丫头还想要拒绝，卫太医却坚决的将药瓶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嗯？”侍茶丫头这就不懂了，握着手中冰凉凉的药瓶，连脸上的伤似乎也得到了熨帖，眼睛里向卫太医透露着疑惑。
“你脸上的伤不是一日两日便可以医好的，你以后要添的新伤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失的，所以我为你准备的也不是一日两日的药膏。”
卫太医用最平淡的话同时说着最残忍无情的事实和最温和的关怀。
“那么，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呢？”憋了许久，侍茶丫头还是问了出口，她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一个来自真真的谦谦君子的答案。
“医者仁心。”
卫太医并没有叫她失望，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有所求，没有利用，只是自己的天性，无关其他。
“那么，先生为何笃定我一定会默默忍受这一切，而不是奋起反抗结束这一切呢？”侍茶丫头突然对面前这个人充满的好奇。
他是那么的不一样，似乎，他所经历着的，所作为着的，和心中所想的，与旁人都不一样。
“因为你现在经历的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卫太医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的悲伤和痛苦，反而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和淡然。
“我这么一张脸，从小到大，受到的嘲笑和欺辱并不会比你少。”卫太医指着自己的脸，自嘲道。
“我也试着反抗过，可是每一次的反抗并不会使我糟糕的现状得到改善，反而会招致更多的欺凌。”卫太医看着侍茶丫头的眼睛，仿佛是在透过她看过去的自己，“你说，对么？”
“嗯。”侍茶丫头的眼睫毛有些沉重，微微将视线合上了一半。
卫太医也并没有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于是，我学会了默默忍受，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总有一天，这些人会厌倦并放弃欺辱我。”
“或者，有一天我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譬如走进皇宫，那么那些曾经儿时欺负嘲笑过的人再也不能站在同样的地方对我居高临下了。”
卫太医的温柔是从骨子透出来的冷漠，他的谦和不过是默默忍受的化身，侍茶丫头忽然觉得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个冷冰冰的行尸走肉。
用他一双淡漠的眼睛透过自己和世人丑陋的面庞望见世间的悲欢离合和人情冷暖。
“所以，你对我的好不是医者仁心，而是以己度人？”侍茶丫头问他。
“是的，我同情你，就像是同情曾经的我自己。”卫太医看向侍茶丫头的眼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皇宫里，这两个人的心在一刻是在同一个频率上跳动着，一个是因为美貌出挑而招人妒恨，一个是因为相貌奇特而饱受耻笑，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却遭遇着同样的人生磨难。
所以，他们彼此同情，也是彼此救赎。
“所以，我愿意拉你一把。”卫太医的话淡淡的，透着坚定和温柔。
侍茶丫头望着卫太医，短短的两日相识，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忽略了他的长相了，原来一个人散发出来的光芒真的会掩盖他容貌上的缺陷。
眼眶含泪，侍茶丫头回应了卫太医：“不，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