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清莲便打扮成男子的模样,面容清秀,是一张扔在人堆里绝对不会注意到的长相。
包裹里揣着几本书和衣物银两,清莲依着逝去的薛连该有的命运站在了国子寺的门前。
在大越王朝,官位大多被贵门子弟轻而易举的获得,依靠着父兄一辈的关系和举荐,他们很容易便在熟络的官场里如鱼得水。
而出身平寒的人家,便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可以走。
可是,即便是读书,即便你才华横溢,也需要和那些高门望族的子弟们打好关系。
无他,只是大越王朝官宦之间的利益交错盘根多年,难以改变。
国子寺是皇家唯一承认的有京考资格的学府,每年春意盎然的时候,国子寺便会向一众学子开放入学名额。
国子寺中设立了寒部与贵部,不同的部门有不同的名额,这个王朝权力腐朽的一角可见一斑。
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才高者得。
对贵门子弟来说,是权势与财力丰厚者得。
或者,两者互相倾轧,多方权衡与思量。
再或者,如逝去的薛连一般,仗着自己才高,递了自己的文章去本朝第一学儒的门下,得了赏识与庇护,免试进入国子寺。
当然,这条路自国子寺建成以来便一直存在,只是无数学子前仆后继,皆都铩羽而归。
渐渐的,众多的学子们没有了心性,也就放弃了这一条看起来简单却鲜有人能成功的路。
数十年来,只有两人做到了。
一是十年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垂髫小儿,二是初来京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薛连。
当年的垂髫小儿只有一篇文章传世,便销声匿迹,如今学子们之间口口相传的也只有有关薛连的传说了。
而现在,朗朗乾坤之下,清莲便成了如今的薛连。
顶着薛连的名号,有着华连的承诺,也有着当今第一大儒的举荐,自然不用管那偏门处挤挤挨挨的学子考校,大大方方站在第一拨入学的学子尾后,行了拜师礼走了进去。
站在上头的先生大手一挥,自有相应数量的小书童们走上前来,一一询问他们的名字。
国子寺果然是国子寺,站立在各位学子身边的书童们也都朗目星月,小小年纪便可看出心性老成,绝非各家府中寻常的小厮可比。
也有那机灵点的学子,知道这些书童们虽年纪尚轻,可是能进入这个地方又怎么会是简单之辈,他们将来的命运早就有定数了。
命运好的,以后便是同他们一样的学子,甚至还有自小攒下来的学儒资源人脉可用,仕途一片大好。
运气差些的,也会是将来各家府上重金聘请的教书先生。
所以,书童们虽是干的伺候人的活,但这些学子们的眉目间没有一个敢露出轻视的样子来。
清莲左右看了看,暗暗手里捏了一块上好的墨砚。
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童朝着她走了过来,一张脸粉粉嫩嫩的,一张口还有一颗小小的乳牙漏风。
“敢问公子名讳?”
清莲恍惚间似乎看见了曾经的奶娃娃,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薛连。”
声音干涩的似乎不是自己的。
小书童听到后有一瞬间的吃惊,快速的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只是一双紧攥着衣角的小手暴露了他激动的心情。
“公子,请随我来。”
小书童在前面引路,清莲背着包袱跟在后头。
走过长长的拜师玉阶,这才来到了国子寺真正的学子门前。
“薛公子,请看。”
小书童站定在门下,指着前方,朝着清莲一挥手。
清莲也很好奇,天下读书人前赴后继的书院终究有何特别。
举目望去,泱泱京城皆在脚下,芸芸众生皆是蝼蚁。
国子寺传承百年,乃是大越王朝第一位君王御笔亲批的书院,大到选址小到一座亭子,都是这位君王亲自画上朱笔的杰作。
虽是刀光剑影里得到的天下,这位君王却始终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所以格外重视这座天下书院的建成。
从长长的玉阶走上来,站在高处,清莲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抬眼望去,只有巍峨的皇城与之相对矗立,遥遥相望,仿佛一对相知相惜的知己好友。
一众官府民宅,都匍匐在这两大建筑的脚下。
书童用手指点一点眼下的京城:“公子大作,是否是看遍了这世间疾苦才有所感悟?”
清莲一顿,略一思索才明白过来书童说的是薛连那篇折服了学儒的文章。
在华连处,清莲见过了那篇文章,《众生皆苦》。
一篇千字文,洋洋洒洒,说尽了这世间人的苦楚,底层百姓挣扎于安身立命之苦,普通官员周转于人情世故之苦,达官贵族困顿于心机欲望之苦,高座君王心有山河之苦。
活在这滚滚红尘里,只要你尚有七情六欲,心中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苦。
人人如此,人人不得免俗。
曾经的薛连,见过了太多的苦,熬了一腔的心血写下了这众生皆苦,并立志要为大越王朝开阔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清莲看完,心有戚戚,却没有像他一般的雄心壮志。
此时面对这书童灼灼地目光,清莲心虚的别过头去,看下脚下的京城,微微点了点头。
书童自以为得到了回应,眼睛发亮:“薛公子之心,也是我等读书人之志!”
清莲笑而不语,忽地便有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大概有三种人会有众生皆苦,然怜悯众生的心。
一是从未感受过世间百种滋味在心头的稚子,苦难不曾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所以会怜悯那些困顿不堪的人,就如同眼前的小书童。
二是功成身退,对凡俗中的事情再没有追求之心,只剩下超然物外的一幅躯壳和跳动的心脏,所以有闲心去怜悯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就如被薛连打动的那位大儒。
三便是薛连了。
只是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薛连,连他也走了,自己顶替了他,还会有人有这样的心么?
清莲不知,望了望脚下的玉阶,嘲讽的笑了笑,对着书童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