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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曾是镇魂军中人(1 / 1)

凤白梅不记得那场以卵击石的狭路相逢是怎样结束的,回过神来时,只觉握着凤麟剑的双手发麻,比劈一天柴还要麻。而那些被她劈的支离破碎的‘柴’横七竖八地倒在周围,鸡零狗碎铺了满地,连带着凤麟剑的侧翼上也挂满了。

她和仅存的断臂队长回到营地,吐了三天三夜。

凤白梅一直觉得,那片戈壁滩,是她此生经历的最残酷的修罗场,哪怕此后立身尸山血海之上,亦不曾像那一次感到心惊胆战。

此刻,她却觉得,身后那间铺子里站着的壮汉,比起那片戈壁滩要恐怖的多。

鬼街的铺子格局大小相同,只是里面陈列的物品不一,买卖的双方说话也很隐晦,不看实物,根本不知道他们交易什么。

凤白梅一间一间地看了过去,在青石板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了何远口中人高的银雕,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通体银白,只眼睛和凤尾点缀着红宝石,很是传神。而铺子门口的左边,则是一条盘起的巨龙,片片龙鳞清晰可见,龙须好似飘在半空,但它的眼睛却是两个漆黑的洞。

她抬起头,直直盯着那两个漆黑的洞瞧,半晌,屋子里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客官喜欢那条龙吗?”

凤白梅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泛白灰旧布衫的男人,正站在铺子门口。他的头发也是灰扑扑的,但极长,未束,一直拖曳到了膝盖处。整个人十分消瘦,那旧布衫罩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男人五官平淡,放到人群里,绝不会多看一眼。但他肤色很白,白的阴森可怖。许是岁月也被吓坏了,在他脸上划了许多皱纹,令那张惨白的脸不那么渗人。

凤白梅更加注意的,是男人横放在小腹处的右手,五指奇长,似乎比旁人要多一个指节。

她打量男人的同时,男人的目光却游离在那条银龙上,面上微微含笑,自问自答地道:“也是,龙是无上权力的象征,天底下有几个不爱的?”

凤白梅终于将目光从他手上挪开,又回头看了那条龙,问:“为何没有眼睛?”

男人反问:“龙怎会有眼睛呢?”他说完,便转身进了铺子。

宽敞的铺子里,摆满了人高的雕像,俱是栩栩如生,传神动人,可不论人像还是动物,都有眼睛。

凤白梅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那条盘龙。

银龙也正看着她,黑洞洞的双眼,仿佛充满了诘问,为什么就它没有眼睛呢?

她转头再去瞧那男人,他已经坐在一樽雕像的面前,单手拿着刻刀在上面细细地刻着。那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端正站着。铺子里还有许多这样的女子,姿势服装各不相同,唯一的特点,所有雕像都没有五官。

男人雕刻的那一樽画像业已成型,他正一点点地修饰着女人的肩背,神态专注认真,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面的喧嚣阻隔,整个世间只有他和眼前的雕像。可他的左手,始终拢在袖中,不曾伸出。

凤白梅在门口站了良久,方移步进了铺子,在一张高案上寻到了纸笔,绘出繁复的图案,竖起递到男人面前:“你可记得这个图案?”

男人头也不抬地回:“记得。”

凤白梅凝眉:“记得什么?”

“镇魂烙印。”男人手上动作停下来,将刻刀放在案上,反手将后颈上的衣领往下拉,露出一个青色的印纹,同凤白梅描画出的,一模一样。

九年军旅,凤白梅早已历练的沉着冷静,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出现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她自认为也能泰然处之。因此,对于男人脖颈上的镇魂印,她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幕后之人苦心孤诣,用镇魂烙印和血衣门将她引到江南黑市,不可能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这里。鬼姑娘向她讲述了血衣门的事,那么这位藏身黑市的骨雕师,便该道一道那些刺客身上的镇魂烙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为镇魂儿郎,为何,会千里奔袭来刺杀她这个握印不过五年,已然挂印嫁人的主帅?

男人将衣服牵了回去,又拾起刻刀仔细修饰。

“将军于落魂关待了九年,应当十分熟悉那处的地形。当年凤帅亲自布防,严防死守,滴水不漏。”他年岁已长,声音却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温润如玉:“你就不好奇,血衣门是怎么把黑火雷的原料运出关的吗?”

这一点,凤白梅琢磨良久,也不曾想通,亦或者说,不愿意想通。

落魂关山脉陡峭,绵延数千里,一直与岭南山脉相连接,是一道天然屏障。关口不过三里,修筑数丈城墙,非轻功绝顶的高手无法翻越。饶是如此天险之地,凤帅也令人在峭壁上设了暗哨,日夜监视。

血衣门想要将黑火雷的原料运出关外,根本行不通。

可如果,有内贼呢?

“镇魂军的实力,将军应当比任何人都了解。两万骁勇善战的儿郎,即便是在撤退途中,即便有黑火雷,怎会毫无抵抗之力?”男人继续说着:“可结果是,两万将士同日死,这其中,包括你的父母。”

以女儿身入军营,凤白梅不仅要让自己练出一身的铜皮铁骨,她更要学着掩藏多余的情绪,不让他们抓到一丝一毫的把柄。执镇魂帅印,更是如此,她的一言一行都与三军联系在一起,何时该严厉,何时该怀柔,甚至何时笑何时泪,都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脸上的表情,可以通过练习来改变,心里的情绪翻涌起来的时候,又该怎样平复?

在军中,每当情绪无法平复时,她便拉着人打架,美其名曰点检他们手上功夫是否生疏。她借着一次次的出拳,任由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外泄,酣畅淋漓之后,归于平静。

可现在,她身处与世隔绝的炼狱,身边无人可靠,唯有将全身力道注入握杖的手,扣紧了牙关,蓄起满眼冰凉看着灰衣男人。

两万将士同日死!

从男人嘴里说出来,何等轻松?

那些断肢残腿的尸体堆起来,可以将横穿大夏的淮江拦腰截断,将那一条碧波粼粼的练带染成血色。

从军儿郎目的各不相同,可当烽火狼烟燃起时,他们目标一致:不教胡马度阴山!

没有人不怕死,如果能岁月静好地活着,谁愿意死无全尸?可他们穿上那一身铠甲,握紧手中刀剑,便义无反顾朝着死神前进。为护脚下疆土,为护身后家园,他们心甘情愿赴死,哪怕化身齑粉,在所不辞。

他们远离家乡亲人,到了战场上,战友便是至亲手足,生死相扶,性命相托。

可,突然有一天,背身而战的队友,手中的刀没有砍在敌人的身上,反而插入了浴血奋战的同袍胸膛?那些血气方刚的儿郎,生命流逝的瞬间,看着昔日熟悉音容变得狰狞陌生,他们会想什么呢?

他们一定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说好的,一辈子的兄弟。

说好的,待到战争结束,荣锦归乡后,一定要把在军中不能饮的酒、不能看的小姑娘、不能听得曲儿,喝一遍、看一遍、听一遍。

说好的,回不去的人,家中父老幼小皆为镇魂至亲,回去的人要尽赡养双亲照拂幼孤的责任。

若那两万镇魂儿郎至今还活着,一人一句为什么,可惊天地可泣鬼神,必要叫那金銮殿也颤一颤。

可他们死了,黄沙不及掩埋尸身,被秃鹫雕琢成一堆白骨,被时间风化,连同遍野黄沙随风散在漫漫山河之中。那遍山的花,漫野的草,是他们。那白茫茫的雾,金灿灿的霞,是他们。风霜雨雪是他们,电闪雷鸣也是他们。

他们看着埋骨的战场,看着护下的河山,看着王都里的诡诈权谋,看着乡野间稚子笑颜……可他们再发不出声音来,再也无法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凤白梅没有伪装自己的嗓音,轻轻地从薄薄的唇间飘出,粗哑的几不可闻。

男人手上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把头歪了一下,灰白的发便从肩上滑下,荡在空气中。

好一会儿,他才问:“将军看尽人间生死百态,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这枚镇魂烙印,是我入镇魂军不满一年时,和人打赌输了的惩罚。”他把问题又抛了回来,却没有给凤白梅时间去将深埋心底的答案一点点抠出来:“隆庆三十二年,我不愿服从父亲安排做宫廷玉雕师,入了镇魂军前往落魂关戍边,同年,江南火器营研制出了黑火雷。一旦黑火雷投入到战争中,列罗将再无与镇魂军一战的实力,落魂关的战事也将随之结束。”

一人千面,千人万思。

有人真心实意盼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就有人踩着他人尸骨腰缠万贯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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