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园是绛芸轩的头牌,更是江南道上公认的第一花魁,不乏慕名前来的达官贵胄江湖名流,这三人点名要柳园作陪时,驼背堂倌并不意外。
令他诧异的是,那女子口语间,无半点轻蔑嫌弃。
他还没反应过来,寒铁衣已经拉着他到一旁,指着凤白梅的背影悄声说:“我媳妇儿,听说柳姑娘曲儿唱得好,非要来见识,又爱拈酸吃醋,才让我这番打扮,防着姑娘们往怀里扑。”
堂倌当即心领神会地一笑,果然这才是出钱的正主儿。
寒铁衣将一张百两银票塞堂倌手里,又叮嘱说:“你给帮帮忙,让姑娘们别打扰,说错了话,我回家是要跪搓衣板的。”
堂倌将银票别再腰带里,笑道:“公子放心,这样事我们遇见的多,姑娘们都有分寸。您请三楼雅间坐,小的这就去后头院子看看柳姑娘起了没。”
寒铁衣道谢,上楼追上凤白梅二人,三人进了雅间。
雅间当真清雅,白帐青纱,竹榻草屏,只一个墨玉三角鼎里开一树珊瑚碧树,起画龙点睛的作用。
三人刚坐下,便有小厮捧了一套翡翠绿的茶具进来:“客官,这是我们江南道上特产雨花茶,若吃不惯,还备有碧螺春、龙井、君山银针、六安瓜片、普洱、大红袍……”
他报菜名似的说了一长串,殷勤地为三人各斟一杯,便退下去。尔后又捧进来干果子、糕团小点、风干肉脯三个拼盘,说:“客官若有想吃的,尽管吩咐,小的们立即买来。”
凤白梅摇青稠扇笑道:“感情我到的不是绛芸轩,是临江仙!”
小厮笑道:“来等咱们柳姐姐的不少,柳姐姐心里过意不去,但也是真的疲乏,特意吩咐一定要服侍周到。”
何远将柳园等人请去兵马司时,凤白梅只见过两眼,着实是个温和大美人,她看着都赏心悦目,曲儿也唱的极舒服,只是当时挂念黑市的事,没与她攀谈过。
今听小厮的话,对这位江南花魁更添几分好感,又让寒铁衣拿碎银打赏小厮,让他下去。转眼,见吴穹志盯着桌上的肉脯拼盘愣神,问他:“怎么了?”
吴穹志见过那样的拼盘。陶仙儿在葬剑山庄时,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格外端庄大方,曾摆过这样拼盘待客。那时他觉得,如果她能一直那般温柔就好了。
“没什么。”他神色黯然地拈起一块牛筋放嘴里,细细咀嚼,明显不想说话。
凤白梅也不追问,安静剥瓜子。
寒铁衣小口啜着茶,忍不住提醒:“十五年前的事,柳园未必清楚,倒不如问老鸨。”
凤白梅道:“陶仙儿已死,再追究她的过往没什么意义。”
寒铁衣好奇:“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裘仁。”凤白梅手上动作不停,少时间面前已经堆了一堆瓜子壳,瓜子仁却不吃,搁在小碟子里:“我要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寒铁衣从善如流地将她剥出的仁放进嘴里,皱眉道:“裘仁出身江南望海县弄潮村,祖辈靠捕鱼为业,科举落地后在望海县衙做文书,后由望海县令推荐到江南提刑司,在任期间清理不少积案,先帝爷曾夸他是铁口神断。”
他面转神秘,将手肘往凤白梅跟前的桌上一靠,神神在在地道:“你猜猜这位慧眼识英的望海县令是谁?”
凤白梅哪里猜得到,将剥出的一粒瓜子仁直接塞进寒铁衣嘴里,以眼神询问他是谁。
二公子正在卖弄自己消息灵通,被她一个动作搅扰的大脑立刻宕机,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小巧的瓜子仁含在唇瓣间,似乎还残留女子指腹余温。
“你倒是快说啊!”吴穹志丝毫没注意寒阁主的异样,正听得认真,不满他吊人胃口。
二公子醒过神来,将唇间瓜子吸进嘴里,嚼也没嚼囫囵吞下,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他虽装的浪荡,却向来洁身自好,不曾与女子亲昵。凤白梅不经意间的亲昵举动,她自己不曾留意,倒叫他觉着不好意思。
“他正是杨素安的父亲杨魁。”二公子重新找回纨绔模样,拿起凤白梅搁在桌上的青绸扇摇晃起来,将一身短打也穿出贵重气质:“杨魁举荐裘仁,裘仁举荐杨素安,现如今杨素安要查裘仁,是不是很有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凤白梅只觉麻烦。
杨素安与武冰洋已经定亲,与凤家也能攀上亲戚,裘仁没问题还好,他若有问题,这位年轻的提刑主司要如何抉择?
屋中一片沉寂,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轻快的男音:“呀!这不是凤小姐吗?好久不见。”
三人循声望去,见绛芸轩的小厮身后跟个青年公子,五月的天还穿三层蓝白锦缎,头上绑蓝布带,容颜清瘦,眉眼弯弯,笑的一双眼眯成一条缝。
他说着话,已经迈步进屋,见旁边寒铁衣,又是微惊:“呀!寒阁主也在?”目光转到吴穹志身上,歪着头想了一想:“这位小哥没见过,让我猜一猜可好?”
不等几人应话,他已经将吴穹志上下打量一番,嘴里念念有词:“满绣湖绸,银杏叶是蜀绣,剪裁得体,量身定做,不是你二人的小厮随从。”说着话拉过吴穹志的手看了看:“掌心无茧,虎口茧不厚,不是书香门第,也非将门之后。皮肤黝黑,时常外出,应是江湖中人。你们从望北山来,白衣金边,银杏绣样,十五六岁的少年,这是葬剑山庄的少庄主吧。”
寒铁衣与杨素安同在洛阳待了四年,没见过几次面,但时常听皇帝提起这位提刑主司,说他什么都好,就是太能聒噪。皇帝一天到晚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要听多少话?他一个人比那些大臣还能说。
凤白梅只见过杨素安一次,唯一印象是嘴碎,一句话能说完的事,跑题跑到天边去。
吴穹志不知来人是谁,见他一眼瞧出自己身份,又拉拉扯扯,便有些生气,甩开他的手,皱着眉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呀!真对不起,尸检时习惯了,忘了你是活人。”杨素安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洛阳提刑主司杨素安,现如今是江南道上的钦差,今天刚到江南。”
吴穹志觉得自己真涨了见识。天机阁主、凤家女将逛青楼也就算了,堂堂皇帝钦差,到江南就往烟柳之地钻,朝廷命官这么舒坦吗?
凤白梅与寒铁衣也觉奇怪,但又怕一开口杨素安又没完没了,便都没问。
杨素安不等招呼,已经落座,自顾自地说道:“我来江南是为查血衣余孽从提刑司逃脱一事,先要打听打听裘大人的为人,官员之间相护挤兑袒护,茶楼酒馆多夸夸其词,平头百姓或畏惧不敢言或不知内情,唯有花街红楼的姑娘们最会调情哄人,许多人对她们没有戒心,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去处。”他说完,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心,征求凤白梅的意见:“凤小姐来这里,也是打探裘大人的声名吗?”
“来听戏的。”凤白梅想了一想道:“杨大人和裘大人不是旧交吗?”
“是的呢。”杨素安应的爽快:“裘大人是我的恩师,我就是跟着他学的刑狱,不过咱们已有约莫……”他抬头想了一想:“八年零三个月没见过面。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血衣门牵涉又广,总要谨慎一点。来之前,皇上叮嘱,要我全力配合凤小姐,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呢?”
凤白梅只生了满耳的茧,望着杨素安眨了眨眼:“杨大人说话能简练些吗?”
杨素安弯弯的眉眼僵了僵,但很快又灵活地跃动着:“少年时有许多刑狱方面的专业名词,说给旁人总听不懂,所以养成了细细言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我只能尽量。”
凤白梅叹口气。
何曾惧也爱长篇大论,在军中当小队长时便常数落她,她掌镇魂帅印,把他提为账下军师后,更变本加厉,每日都要挨一顿训。原以为离了军营,耳朵能松快一点,没曾想又来个杨素安。
今后二人还要共查血衣门的事,耳朵又要遭罪了。
“看几位是旧相识,柳园心里好受许多,不妨同坐一间,省的这位公子多等。”门口,传来女子银铃般的清脆声音,正是绛芸轩头牌柳园。
柳园起床梳洗过,着一袭嫩柳绿的曲裾,领口敞开,露出心口大片肌肤,一缕发搭在锁骨上,衬的肌肤雪一样白。一半青丝挽起,用象牙梳拢着。腰如迎风摆柳,面若曼陀妖冶,举止曼妙,神态风流,虽年近三十,比起洛阳花魁小芸娘丝毫不逊色。
她手抱紫檀象牙五弦钢丝琵琶,琵琶上刻折枝柳条,说话时蹲身低眉行礼,语毕抬起头来,一一对上四人打量的目光,莞尔一笑:“怠慢几位了。”
“‘犹抱琵琶半遮面’,姑娘还该将面容挡一挡。”众人还未应话,寒铁衣先笑道。
柳园行进屋去,又近前与几人行了礼,抱着琵琶坐到窗前榻上,方笑说:“欢场中人,少了许多讲究,寒阁主与凤将军都是熟客,另外两位公子能到这个地方来,料想也不拘礼。”她拨弄一下弦:“几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