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官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钦差大人却只把个负伤的提刑副司王安推出来。
整个江南城的人都知道,提刑副司之所以能爬到这个位置,无非是因他娶了何族女子,与司金令老何大人攀上点八竿子才打到一起的姻亲关系,是个实打实的关系户。他因被挤伤卧床,对于凤白梅监牢行凶一事也是云里雾里,一问三不知。
知道外头天色蒙蒙亮,钦差大人才姗姗而来,一身正红蟒袍,腰系玉带,头戴双翅纱帽,往那块‘朗朗乾坤’的牌匾下一坐,气势不凡。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如刀似剑地扫过众人,无人敢迎视。
一左一右两个穿甲佩剑的护卫,皆是精神抖擞,神采斐然。只看二人一身天子近身侍卫才能有的黄甲装束,众人便明白过来,这是钦差仪仗到了。
一人喊:“抬上来。”
立刻有黄甲侍卫将一具尸体抬上来,尸体上白布一掀开,正是昔日的江南提刑主司,此刻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脖颈处一条血盆大口狰狞可怖,许多人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本官现已查实,十三年前,裘仁与血衣门勾结,将黑火雷的原料运送至落魂关外,贩卖给敌军。十三年后,凤白梅卸甲回都,他担心事情败露,策划了雁回山、凤家老宅、千佛山的刺杀,在刺杀失败后,又将凤白梅引到江南,并于黑市、葬剑山庄实施两次埋伏,皆以失败告终,但裘仁终不死心,又策划了临江仙的刺杀……此皆裘仁亲口供述,有天子仪仗队、天机阁主及本官为证。”
堂上众人闻言,有人为之震惊,想裘仁堂堂江南提刑主司,先帝亲赞铁口神断,执掌江南刑罚以来,素以公正闻名,怎么就成了那桩令天下惊哗的公案的元凶?
有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裘仁所犯的罪,罪在不赦,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就算凤白梅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加上凤家在朝中的关系,罪不至死。
“既如此……”何至善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把对凤白梅的通缉撤了?”
“撤?”杨素安反问道:“就算裘仁罪不可赦,堂堂朝廷四品大员,他的罪行须得呈报洛阳提刑司、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圣上裁定,在此之前,他官职还在。凤白梅当着天子使臣的面,斩杀四品朝廷大员,此罪比之裘仁犯下的罪并不轻多少。列位与她求情,可是想要与她同罪啊?”
此话出口,众人哪里还敢言说?
裘仁再怎么十恶不赦,到底是钦差的授业恩师,凤白梅当着他的面把人杀了,是个人都不能忍。无论是维护他钦差的颜面,还是夹带私心,他们都无话可说。
可一面是天子使臣,一面又是昔日的镇魂主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凤白梅被缉拿回来倒好,左右她身份摆在那里,轮不到江南诸君来定她的罪,多半是要押回洛阳的。就怕她出什么意外,到时候朝廷追责,他杨素安秉公执法无可指摘,这个罪责谁来抗?
如此一番考量后,不论大官小吏,都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找到凤白梅,活的凤白梅!
杨素安扫着众人脸面,看他们情绪转变,便将这些人心思摸了个大概。这也是他们为何敢制定这个计划的原因,满朝文武想要凤白梅性命的人不少,但想要她活着的人也不少。纵然这些人里有人真情实感地盼着她死,也不会希望她死在江南道上……
说来也很可笑。
当凤白梅执帅印守边疆时,大半个朝廷都和她站在对立面。她在葬剑山庄所为,不少人上书弹劾其罪,要求皇帝严惩。可如今她真的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这些人又怕她死了。
“本钦差会将这里的情况具表上达天听。”杨素安肃然地往右上一拱手,恭敬地道:“请皇上下旨判凤白梅斩刑,诸公可有愿与被本官一道的?”
整个公堂立时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收敛,生怕一口气呼出的重了,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晨风穿堂,带着露珠的凉、青草的香,拂过堂上诸公衣袍,袍上江牙海水随风翻飞,犹如海上惊起的阵阵风浪。
杨素安哪里不知道他们小九九,就算凤白梅如今卸了帅印,凤家在军中的威望并没有散,还有宣威将军武德忠全力支持,与寒家的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谁也不想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
“既如此,还请诸公全力配合兵马司,将杀人犯凤白梅,缉拿到案。”
众人连忙应是,他们不仅要全力配合缉拿凤白梅,还得将一个活生生的凤白梅送进提刑司,最好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掉。
随着城门一开,整个江南城好像一锅煮的滚沸的水,不知道是谁往里头扔了个火雷,沸水四下溅开,人们虽然没被这锅水烫到,却都真情实感地叫唤起来。
“什么?裘大人死了?”
“裘大人是这一系列刺杀的幕后主使?”
“凤将军杀了裘大人?裘大人是血衣门二门主?”
“凤白梅死了?”
……
所有的消息,真实的,虚假的,只要有一人说,便有十人信,百人传……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连流民窟的人都听说了。
海崇光听着外头阿婆们的议论,看着桌边衣衫褴褛的妇人,愁的满脸络腮胡都要掉光了。
“凤……”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生怕被人听了去,几乎凑到凤白梅面前说话:“您真的杀了人?”
扮作老妇的凤白梅点头,十分不以为地道:“他害我两万镇魂儿郎命丧落魂关,害江南饱经战火离乱,一剑杀了他算是便宜他了。按照我的脾气,该受千刀万剐的刑罚。”
“嘘……”海崇光冲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掀起小窗看了看,这一看倒把他吓得倒退一步:“小善,你在这里做什么?”
粉衣粉裤的小女娃娴熟地纵身一跃,趴在窗口往里头瞧:“大白天的村长关着门做什么?我阿娘说漂亮姐姐出大事了……咦,这么早就有客人了?”
这次,海崇光不像往常那样只是呵斥她,直接上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像个小鸡崽子似的拎着放到地上,厉声道:“让你别扒男人的窗户,将来长大了没人肯娶你。”说完便把窗户关上了。
小善在外头将窗门拍的“啪啪”作响:“我才不嫁臭男人!我阿娘说让你赶紧出来,兵马司的人正在四处搜查呢,万一搜到流民窟来,还得有人主持大局!”
“知道了,俺把客人送下去就来。”海崇光应着声,将一堆杂物掀开,露出机关来,压着声对凤白梅说:“凤将军先去黑市避一避风头吧。鬼姑娘的忘川阁机关丛丛,向来无人敢闯,你待在她阁中,就算是官兵追上来也拿你没法。”
凤白梅依言下去,海崇光将东西复位,整理了一下情绪,才开门出去。却见原本围在一处议论纷纷的众人齐聚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却不是关于凤白梅的话题。他连忙行了过去,却见门外花蝴蝶似的一人,正是这几日卧病在床的小何大人。
他心中暗暗警惕,把众人都打发散了,只有小善怎么也撵不走,便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随后扯出一脸憨厚老实的笑,反手摸着杂草似的头发,问:“什么风把小何大人吹来了?”
何远不是被风吹来的,而是自己走来的,三个时辰,兵马司的人在城里搜了三个时辰,他便走了三个时辰,从位于二区的繁华地带,走到四区外的东北角。他一张本就白的脸被吹得像雪一样,没有一点血色,神思恍惚,看了海崇光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虬髯大汉就是他要找的人。
“我哥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凉凉的晨风中,小何大人的话一改往日的明朗轻快,沉重的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土里扒拉出来的:“圈套,勿现身。”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换了旁人谁也听不懂,但海崇光显然听懂了,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脱口呼了一声:“遭了!”
何远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思路走:“什么?”
海崇光却没来得及理会他,已经拔腿往自家跑,匆忙忙地顺开机关下到地底,哪里还有凤白梅的影子?他健步如飞地过了奈何桥,当看到立在忘川阁二楼走廊上的灰发男人时,他便知道,一切都晚了。
凤白梅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柳如海,她以为这件事出来后,自己还得从兵马司的手里逃脱几次,大闹几次市集,受点不大不小的伤,柳如海才会真的信她杀了裘仁。她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最危险处便是最安全处。”凤白梅身上的伪装已经尽数除去,仍旧穿着昨夜的红衣,衣上的血是她半道上逮了人家一只鸡洒上的,十分逼真,但因为衣服颜色的缘故,并不明显。她负着双手立在阶下,笑吟吟地看着红楼上的人,好像见的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而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策划无初次刺杀行动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