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将军武德忠是凤帅生前的至交好友,其女武烟与凤家长子成亲,育有一子凤臻。在凤家出事之后,这位老将军第一时间将自己亲兵派到凤家,尔后出征江南,更是将自己二女儿也送到了凤家去。
武家长女武烟在凤承策死后,身怀六甲登上明堂,自请表为节妇,永生留在凤家。
这样的关系,满朝文武用脚后跟都能想到他会站在哪边。
但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武德忠只是将手一拱,奏说:“老臣一介武夫,于军事布防上还能说上一二,刑罚之事却不甚通,只觉刘大人与权大人说的都在理,请圣裁。”
他面无表情,言辞却很真切,如果没有刚才他给权力的那一声冷笑,满朝文武几乎要信他的话了。
李泽闻言直皱眉头,终于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将那本奏折上的玉屑掸开,凝眉看了好一会儿,纠结地道:“皇叔告病,将军无话可讲,诸公各执一词都有道理,这叫朕如何是好?”
他目光幽怨地扫着满朝文武,似乎责备他们无法为君分忧:“既如此,这事等皇叔病愈再议。”
“皇上……”
“皇上……”
刘诚与权励异口同声,都要再奏,被皇帝抬手止住了:“葬剑山庄说要以一半的商铺充盈国库,此事办得如何了?兴庆宫还等着银子修缮呢。”
户部尚书秦如海忙出列答道:“派驻江南的户部员外郎罗鼎山已经在和葬剑山庄少庄主洽谈,目前接收了十之有七的铺面,剩下的米行等涉及到官府各样正规文书,还在交涉。”
“抓紧。”李泽兴致盎然地道:“赵尚书,兴庆宫的修缮方案你也得赶紧呈上来,等银子一到位,工部可要上心,一定要赶在列罗使臣入都前将兴庆宫修缮出来。”
工部尚书赵千毫当即出列回道:“臣遵旨。”
皇帝抬眼在明堂上扫了扫:“诸公若没有旁的事,今日朝会就到此吧。”他一语说完,不等满朝文武应答,便拿着和田玉章起身入了垂花拱门。
满朝文武尽皆无话,各自盘算着小心思,按部就班地散了朝。
凤白梅杀裘仁的消息传到凤臻耳中时,他正在夕阳下扎着小马步,闻言二话没说,小跑回房间收拾了自己小包袱,撒丫子准备跑,刚到庭中,被人叫住。
墨冰负手立在二楼走廊,夕阳在他那一袭藏蓝的衣衫上洒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却没能将他脸上的冷漠化开半分:“你去哪里?”
凤小公子这两月待在天机阁,自觉大有长进,虽然没有正经拜师,却也打从心底将墨冰当做师父来尊敬。听他一喊,便停了下来,咬牙道:“去江南找姑姑。”
墨冰不置可否,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去?”
凤臻倔强地将手握成拳头,垂首道:“我的马术已经练的很好了。”
墨冰继续问:“令堂同意你去吗?”
凤臻沉默良久,将声音压得很低:“姓寒的当初答应了不让姑姑受委屈,如今姑姑出事,他不仅不和她站在一起,还要捉拿她。我要去找姓寒的算账,然后去退了这门亲事……”他说着说着,两行青泪顺着白净的面庞下滑,和鼻涕一起混为一片:“母亲有外祖父在,还有小姨,但姑姑只有我。”
墨冰仍旧不动声色地问:“若凤白梅当真杀了裘仁呢?”
凤臻恨恨地道:“那也是他该杀!”他转过身,昂起头看着二楼眉目冷漠的中年男子,忽的将小包袱甩在地上,双膝落地一跪,“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墨叔叔,感谢你这些日子的教导。无论是做镇魂将军,还是做判臣贼子,我都是一定要跟着姑姑的。”
“有勇无谋,乃匹夫之勇。”墨冰淡然置评,尔后转身入屋,不再理他。
凤臻在青石地板上跪了好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起身捞起包袱,一转身,便见门口站着头戴帷帽的雍容妇人。
“母亲……”凤臻站在原地,小嘴颤抖着往下拉扯,竭力地控制住自己大哭出声:“姑姑她……”
纱帽下的那张脸仍旧雍容,只是目光沉沉不似往昔温柔。
武烟垂眉看了儿子一会儿,淡然地开口说:“我已经知会了章营长,你若胆敢离开洛阳一步,便不再是我凤家人。”
“为什么?”凤臻死命地咬住下唇,倔强地抬袖擦了擦泪水,却教冰凉液体愈发汹涌,视线中的向来温和的母亲一片模糊:“姑姑需要我,我要去帮她。”
看着涕泪滂沱的儿子,武烟内心一阵揪痛,袖中双手死命扣紧,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意:“你若执意要去,我便当没你这个儿子。”
分明是五月炎夏的天,凤臻却觉好像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从他记事起,母亲便像是一团棉花一样,哪怕他在外闯了天大的祸事,也能温和地包容他。
他知道,母亲的温柔,是因他自幼没有父亲。而姑姑也在十三年前失去了父亲,所以她竭尽全力地把爱对半分给了他和姑姑。
他不明白,为何在姑姑最需要他的时候,母亲会变得如此冷漠,冷漠到令他觉得陌生。
他颓然地将那个包袱扔下,深吸了几口气才蓄起开口的力气:“为什么?母亲也怕被姑姑连累吗?当初姑姑选择离家从军,在战场上拿命去拼,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现在她需要我们……”
“你既然知道她在保护我们,就该好好想想当初她为何将你送到天机阁来!”武烟扬高声音截断凤臻的话:“凤臻,你看看你自己,像是个能保护你姑姑的人吗?”
凤臻看着母亲背影,浑身一僵,脸上的泪水无声滑落,痒的他心里难受,却没有力气去抓挠。
他保护不了姑姑!
凤小公子同洛阳城绝大多数人一样,瞧不上文不成武不就的寒二公子,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终日无所事事,比纨绔更像个纨绔。寒铁衣至少还有天机阁,还有国舅爷的身份,而他有什么呢?
洛阳城的人尊称他一声凤小公子,这是他爷爷奶奶和父亲拿命换来的,是她姑姑用自己一生维护的!
小公子将一双胖乎乎的小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唇瓣咬出血印子,方一字一顿地道:“母亲别生气,我不去江南给姑姑添乱就是。但我一定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姑姑不是一个人,谁也不能把她欺负了去!”
武烟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柔和下来:“你爷爷是镇魂主帅,你父亲是镇魂将军,你姑姑也是镇魂帅。他们领千军万马,决胜千里,运筹帷幄,我凤家人都当如此。临危不乱,临渊不惧,天倾地陷也当稳如泰山!”
她这话,说给凤臻,也说给自己听。
这个长于将门的女子,在凤家失长时以纤细双臂为小姑和儿子撑起一片避风港,从此素衣帷帽,在外撑起凤家门楣,在内护持幼小。
凤白梅以女儿身在战场上撕开一片天地。她在洛阳城凤家门内,何尝不是将自己活成不让须眉的巾帼!
话说完,她便抬步离去。
墨冰不知何时又立在二楼走廊,负手垂眉,淡漠地看着那一袭白色身影消失在门外,声音仍旧清冷:“今日的马步还有两个时辰。”
凤臻抬起袖子,狠命地在脸上擦了几下。练功穿的粗麻短打透气却也粗糙,在白净的面庞上擦出一大片红痕,火辣辣的痛意掩盖住酸楚,好歹是将眼泪止住了。
他转过身,迎着西边那一轮红红的太阳,步子一开,身子往下沉,一个结实的马步扎稳了,像颗小小的迎客松。
白衣蒙面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转角处,低声快语:“陆子柒和花雁回还有半日到洛阳城,雁回山十二峰主下了六位,都是奔着洛阳城来的。”
墨冰看着庭院里那颗小小的‘迎客松’,思量片刻,道:“让拈花教的人进入洛阳,他们在城中所有行动不受限制。令天字楼所有没接到死令的弟子齐赴珠城,到了珠城之后,一切行动听凤白梅调遣。”
一向听从命令行事绝无二话的弟子怔愣了一下,面巾上的眼看向墨副阁主,有些迟疑地问:“副阁主刚才说,让他们听谁的调遣?”
墨冰沉着地道:“凤白梅,这是死令。”
这一次,弟子很清楚自己没听茬,墨副阁主要天字楼两百余众,听从才杀了一个朝廷四品大员的杀人犯的调遣!
天机阁汇总四面八方的消息,江南城发生的事两日前便传过来了,凤白梅与幕后元凶柳如海同道而行……
天字楼三百弟子尽皆以一敌百的好手,一旦接到死令,便会不计一切代价,哪怕丢了性命,也会从一而终。这是一把足以破城掠地的刀,现在这把刀递到了凤白梅手中,她是用这把刀破开十三年前的真相还公道于亡灵,还是将刀对准李氏江山,谁能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