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堡位在蜀中,依山而建,傍水而生。门中弟子以机关暗器见长,身法更要灵敏轻便、神出鬼没,以求在战斗中占取先机,杀人于无形。但唐门门规极严,若非生死荣辱的大事,轻易不在外人面前显露身手。
唐莫玖身为唐家堡的少堡主,自然更加恪守门规,一次出游被几个混混挑衅,硬是忍住没动手。倒是同在客栈大堂吃饭的一个少年看不下去,将几个混混狠揍了一顿。
而后两个互相不知名姓的人在客栈大醉了三天,直把店家吓得报了官。
那便是天下第一剑与唐门少堡主的相识。当然,彼时的墨钧歌还未成为天下第一剑,而唐莫玖也未遇上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
墨家祖辈经商,家中尚算殷实,二老思想也豁达,既不需要墨钧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无需他在武林扬名立万出人头地,家中生意亦用不上他,只让他按照自己意思活的痛快……简而言之就是放养。
但放养的墨钧歌却很自觉,品行端正,文成武就,加上为人豪爽义气,与唐门少堡主一见如故,两人一醉后便相邀游江南。
在江南,唐莫玖结识了陶雪儿,也就是唐冷凌的母亲。他将陶雪儿带回了唐家堡,并征得唐老爷子的同意,娶她为妻。
可就在二人成亲不久,唐老爷子查出陶雪儿竟来自血衣门!
墨冰的话说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唐冷凌怒喝道:“这不可能,我母亲分明是江南小商贩的女儿……”
天阴沉的厉害,狂风卷着湖面掀起阵阵涟漪。竹廊四面通风,帘子被风吹的呼啦声响。
墨冰面沉如水地看着唐冷凌,声音犹如古井无波:“唐门向来不惧世俗眼光,哪怕你母亲出身青楼,老爷子也并未阻拦,只怕她在蓉城遭受流言碎语,这才假称她是商贩之女。但血衣门为祸红莲城,干的尽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
墨冰话未说完,唐冷凌忽的抬手将茶几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他两手拍在案上,恶狠狠地盯着墨冰,一字一顿咬牙道:“你杀我父亲,如今又诋毁我母亲,我唐家堡和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也不知墨冰是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还是心性沉稳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且你母亲手上还沾了人命,而她嫁给你父亲的目的,是为得到唐家堡机关制造图纸。唐老爷子本欲将她处死,但当时你母亲已怀有身孕,只得等他生下你之后,将她逐出唐家堡,对外声称她难产身亡。”
唐冷凌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反驳,可他看着男人一如既往沉静的脸,听着他不温不火的语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出不了口。
十九年,十九年来唐家堡的人对他母亲的事绝口不提,他以为他们是担心触碰到他的伤心事,故而避免在他面前提及。他再想不到,自幼丧母会是这个理由。
“你父亲侠肝义胆,纵然深爱你母亲,但上有江湖大义,下有森严门规,也只得放手,只盼着她能自此改过,江湖不见,各自安好。但……”
但他们都低估了血衣门,低估了一个女人的爱与恨。
也许,陶雪儿嫁入唐门后,也曾想着悔过自新重头再来。也许她离开唐门后,也想着自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也许她也曾为自己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也许她也曾在某处悬崖边徘徊……但最终,她回到了血衣门,重操旧业。
陶雪儿离开唐门后,唐莫玖将孩子丢给老爷子,也离堡闯荡去。期间墨冰与他见了几面,得知他因听闻陶雪儿回到了血衣门,自悔当初不该那样放她离去,誓要找到她,助她再次脱离火坑。
彼时,墨冰自葬剑山庄取剑归来,恰逢墨家生变,二老相继病重离世,他忙着家中生意,无瑕顾及好友。
再次相逢时,落魂关破,江南战火离乱。得知唐门少堡主率队驰援江南,他毅然与好友并肩上了战场。
唐门擅长机关暗器,门中弟子多受训从事于暗杀工作,因此他们最好的作用是突袭。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月黑风高夜放火烧营……直到他们接到了摧毁敌军粮草的任务。
昼伏夜出是唐门弟子的强项,但敌军加强了防范,唐冷凌只得亲自带队,墨冰亦前往。
那一夜七夕鹊桥相会,明月也争相赶出来见证这一年一度的团圆,万里霜白。
原本,他们有机关暗器开道,又有墨冰一手快剑开道,一切异常的顺利。眼看敌营粮仓火光映照亮如白昼,一行人正准备悄然隐入夜色,陶雪儿出现了。
她着一身白色霓裳,背着火光行来,三千青丝如雪一般在火焰中翻腾舞弄着,仿佛在述说女子韶华白发的凄凉。
唐莫玖撤退的身影迟疑了,他望着昔日的妻子,望着自己儿子的母亲,做了一个唐门少堡主决计不该犯的错误。他撇下正在撤退的队友,朝那个女人奔了去,想要带着她一同离开。
一个从深渊中被人救起的人,又被那个人打落深渊后,便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她越是挣扎,便越往下坠的厉害,直至青丝一朝白发,直至所有温情爱意尽换浓仇稠恨,她的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一起下地狱吧!
血衣门源起岭南,本是以巫蛊之术立家,唐莫玖刚经一场酣战,陡然见着陶雪儿,心中五味杂陈,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便被陶雪儿控制住。
他身为唐门领队,精通门中所有机关暗器,所有弟子的身手、性格他都了若指掌,加之他被控制后功力大增。精神高度紧绷中的唐门弟子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领队一击必杀。
说到这里,墨冰便止住了话音,面沉如水地看着眼前少年。后面的发生的事,已经不言而喻。
唐冷凌的双手还撑在案上,维持着进攻的样子,可神情已然变得呆滞,久久没有回应。
寒二公子适才坐在案边,唐冷凌扫落的几个茶杯尽数入他怀中,好不容易才将茶叶清理干净,将身子挪到了竹廊外,生怕唐冷凌再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殃及他这条不大灵敏的池鱼。
风卷阴云,院后那片修竹被摇曳的婆娑声响:“啪”的一声轻响,不规则的青石上晕开一大朵花,紧接着两声、三声……落雨如珠坠在四面四散溅开,很快便在天地间拉起了厚厚一层帘幕。
寒铁衣忙蹿进曲廊,同立在廊尾的凤白梅站在一处,提醒那边默默凝视的二人:“话也说开了,您二位是战是和,倒是给句痛快话。”
墨冰开了口:“我本无颜出现在你面前,但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我原想着,待你学成出师,便自刎于他坟前。”
“那你怎么不去死!”唐冷凌双唇颤抖着,语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他的眉眼,分明是熟悉的容颜,却仿佛初次相见一般令他感觉陌生。
“你怎么还活着!”他站起身,呆滞的眼神里渐起恨意,嘴角一挑便是一个轻蔑的笑:“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敢以师者自居!”
纵然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还是有一抹痛楚划破了墨冰脸上的沉静,他微微阖眼,将眸中伤情掩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你若还想为父报仇,我随时恭候,但决不能再伤及无辜。”
“事到如今,你还在对我说教?”唐冷凌一字一退,退出曲廊,任由雨点如石子般砸在脸上、身上,他的头发、衣衫很快被浸透。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那张消瘦冷峻的容颜上放肆横流。
“墨钧歌……”他声嘶力竭地一声喊出,分明携带山崩地裂的恨意,最后却以呜咽声收尾。他委屈的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借着漫天大雨的遮掩,泪水混着雨水潺潺而下,述尽这四年来的辛酸。
他自出生没见过母亲,父亲常年在外,每次回来匆匆一面后便又是经年累月的分别。他成了没娘爱爹也不疼的孩子,纵然有爷爷疼爱,可毕竟隔了一代。
他也想在母亲跟前撒性子。想将新学的功课背给父亲听。他想得到父母的夸赞。想在他们膝下欢闹。
可他看着爷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将这些愿望全数埋进了心底,直到墨钧歌的出现。
他还记得初见那日,他带着一群小猪崽子,正准备去祸祸墨钧歌的院子,那个男人便出现了。分明是个青年男子,却板着一张脸,被一身黑色的衣袍衬的像七老八十的迂腐老头。
他看着在院子里拱土的小猪崽子,一把将他从树上拎了下来,扔进了小黑屋,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想,有遭一日,他一定要烧了这破宅,拔掉他下巴上的胡子,再把他痛扁一顿关进唐家堡的暗牢,让所有猪崽子在他耳边高唱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