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下了一日的暴雨,但气温却丝毫没有往下降,小麻雀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滚。他紧张地噎了口唾沫:“公子待小的好,是公子为人宽厚仁善,但主仆始终有别,小的不能因为公子的厚待,便忘了奴才的本分。奴才蒙公子看重,府上的其他下人也看奴才脸色行事,若奴才都轻慢了公子,他们自然不将公子放在眼里。”
他说完这话,又抬头看了看屏风上的黑影,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也不知自己理解的对不对,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奴才的错,不是错在当值时间和他们闲聊,而是公子忧心,奴才却对此不管不顾……但奴才只是一时得意忘形,绝无半点对公子不敬的意思。”
自回府后,凤白梅一直留心小麻雀,见他机警伶俐,遇事也不含糊。只因自幼与凤臻一处长大,又懂得讨凤臻喜欢,府上的人都捧着他,难免令他有些飘飘然。因此有心点他,今日正好借题发挥。
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便知道他是个可栽培的,因此柔了声色道:“阿臻两三岁上你便同他朝夕相处,名为主仆,但在阿臻心里,你如同他哥哥一般,我也相信在你心里,已经将凤府当做家,将阿臻当做自己弟弟来看待。”
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这是常用的驭人之术,只要不是个狼心狗肺,通常都很管用。
小麻雀闻言已然红了眼眶,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凤白梅将碟中的瓜子剥完,拍掉手上的残屑,微叹了一口气。
“我离家这些年,府上全靠你们照拂,我心里是很感激你们的。阿臻这孩子自幼没了父亲,幸而有你陪伴,他才能度过一个欢乐的童年。但他到底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若只是十年寒窗科举入仕也便罢了……我一出嫁,凤家的担子便要由他来挑,将来领导千军万马,还要靠你们一路扶持!”
听到这里,小麻雀浑身一颤,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黑影,心中情绪翻涌,百味杂陈。
凤臻待他确实很好,他也确实将凤府当做避风港,但他很明白,自己始终只是一个下人。能一月领着二两银子的月钱,熬到凤臻成年掌家,混到管家的位置上,他便也知足了。
这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最长远的人生,所以他也是打心底对待小公子。但凤白梅几句话,便将罩在他周身的铁笼子打破,为他呈现了一幅广袤无垠的天地,那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辽阔。
若凤臻当真有挂帅的那一日,他能随着出征,在战场上建立功名……以他自幼陪伴的情谊,以凤家人的风骨,定能许他脱离奴籍,将来拜将立府,并非不可能!
凤白梅知道自己的话会给十五岁的少年带去多大的震撼,也知道给了他多大的期许,需要给他时间去缓一缓。
她忽然问:“你本来的姓名是什么?”
小麻雀愣了愣,喃喃道:“小的忘了。”
凤白梅又问他:“可有喜欢的字?”
小麻雀想了想,摇头,反应过来隔着屏风将军应该看不到,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让小的跟着公子学习,可小的不大上心。”
凤白梅便道:“得空你自个儿琢磨换个名字。你若肯,便用凤姓,若觉得不喜欢,便从百家姓里挑一个。”
小麻雀怔了半晌没回过味来,屏风里传来凤白梅的笑声:“难不成,你将来要做个麻雀将军?也不错,叽叽喳喳挺热闹的。”
“不……”小麻雀下意识地脱口道,尔后又在地上“嘭嘭嘭”地叩了几个响头,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滑:“多……多谢将军!”
凤白梅道:“你去收拾一下,明早跟着凤臻一道去天机阁。”
七月初八日,雨后晴天,阳光格外灿烂。
凤小公子抱着自己小包袱,红着眼扁着嘴,一步三回头地从凤府门前跨出。身后跟着意气风发的小麻雀,不,现在应该叫凤临川。
金小宝因昨夜耽搁了瞌睡,早上是被震天的砸门声惊醒的。小丫头穿着单衣拖着无后跟的鞋子开了门,睁眼瞧见砸门的人是她家阁主,没好气地道:“要死啦火急火燎的!”
寒铁衣抬起凤翣在她头上轻轻一碰:“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昨夜是谁送你回来的。”
金小宝揉着眼往回走,自动忽略阁主的话,只追问:“我墨叔叔何时回来?”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因昨夜‘带着小妹在外鬼混’,寒二公子在祠堂缩了一宿,早起又被有起床气的寒尚书拎去修理了一顿,正在火头上,语气也不甚好:“他爱回不回,谁还惯着他去?”
一只脚踏进院门,眼角却瞥见青石板道转角处两个小身影。介于凤臻是凤白梅心尖尖上的人,寒二公子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来,冲着他招手:“小阿臻,你回来啦!”
刚被自家母亲和姑姑无情扫地出门的凤小公子心情很是低落,光听声音,头也不抬地道:“别和我说话。”
二公子一早碰上两个刺头,奈何这两个刺头身后的靠山还很强大,他堂堂七尺之躯不好和小孩子计较,便把目光转到小麻雀身上,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小麻雀和寒二公子也算熟人了,笑说:“凤将军让小的陪公子在天机阁学习。”
寒铁衣嘟哝道:“她把我天机阁当收容院了吗?”话是这样说,还是让二人进门去。
二人刚进屋,墨冰来了。
墨副阁主仍旧穿回了那一身窄袖束腰的蓝色衣装,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唯一不同往日的是,他手上拿了一柄剑。剑鞘黑的发亮,没有任何纹路装饰。
“墨先生早。”凤臻同小麻雀行了礼。
墨冰看看他二人身上的小包袱,看向寒二公子的眼神多了一丝诘问:“你把天机阁改私塾了?”
寒铁衣昨日见凤白梅训小麻雀,便知道她有心敲打这小少年,此番让他同凤臻一道来天机阁,应该也是想要他多长见识,好为凤臻培养得力帮手。
“你带一个娃是带,带两个娃也是带,三个举手之劳……”二公子赔着笑脸:“你看小宝现如今不是出息了吗?你把他们培养出来,将来也能多个帮手。”
墨冰又不傻,怎么看不出夫妇两个的心思,一个他也没有拆人台的习惯,另一个寒铁衣说的也没错,多个苦力也不错。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尔后看着凤臻说:“江湖中人本不拘虚礼,但你身为将门子弟,自有要遵从的礼节。这样,你且沏一杯茶来便罢了。”
他说完这话,便进了里院上楼去。
凤臻道:“沏茶不是小宝负责的吗?”
寒铁衣轻轻踹他一脚,笑骂道:“傻小子,你师父要吃你敬师茶呢!”
凤臻愣了一下,旋即一蹦老高:“噢耶!天下第一剑收我当徒弟啰!”
寒铁衣老怀欣慰地长叹一声。墨冰肯收下凤臻,说明对于唐冷凌的事他是当真放下了。
等看着凤臻将一盏惨不忍睹的茶水敬给墨副阁主后,寒二公子立刻跑到凤府献宝,将这好消息告诉凤白梅。
彼时凤白梅正倚在绣楼二楼的廊下,看小子们拆昨晚现摆的那些‘摊子’,闻言并没有太过意外,只问:“唐冷凌呢?”
“不知道,反正墨冰不会放任他不管。”寒二公子一边说着一边上楼去,同凤白梅一道凭栏而观,感叹道:“老爷子今早出门满脸自信,我估摸着他找到了定顾斐罪名的有力说辞。现在朝中要杀鸡儆猴的呼声很高,你打算何时出马?”
凤白梅道:“放心,既然是杀鸡儆猴,我这只猴子没出现,他们怎么会轻易把鸡宰了?我在等杨素安的消息,他前往蓉城已经好些日子,应该早有消息传来才对。”
寒铁衣担忧地道:“我来正是要告诉你,杨素安抵达蓉城后便遭到了伏杀,虽性命无忧,但那些人竟敢公然迫害钦差大臣,可见蓉城那头的水深得很呐。”
凤白梅道:“他们越狗急跳墙,说明蓉城有不利于王府的东西。”
寒铁衣道:“就不知道杨素安能不能挺过去。”尔后话音一转:“你猜谁救了他?”
凤白梅想了一想,道:“冰洋到蓉城去了。”
寒铁衣故作失望:“小白可知情趣二字?”
凤白梅笑道:“她给我写了信告知了行程,说是食铁兽可爱,想去逮两只回来玩玩。”
寒铁衣抽了抽嘴角:“她知不知道,唐家堡为那些家伙专门制定了一系列的门规,偷猎一只食铁兽,等同杀十个唐门弟子,天涯海角必取性命!”
凤白梅闻言乐呵呵地道:“你如此一说,我就更想去看看那些小东西究竟长个什么模样,竟能令几乎出世的唐家堡如此爱护。”
“那可不是小东西,是真正的食铁兽!”寒铁衣生怕她一时兴起当真跑蜀中去:“传说中蚩尤的坐骑,可不能小瞧。”
凤白梅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