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衣从吊脚楼出来,已是雨歇风住,拨云见霞。
他看着院子里被洗刷一新的亭亭修竹,沉重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他爹看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也没有如此固执。在迎娶凤白梅这件事上,他爹明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违拗,却仍旧不肯改变态度,可见是但真不喜凤白梅入门。
要说礼法,他自己平素行事就为礼法所不容。
要说怕被凤家连累,长姐为后,寒门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掌着天机阁,寒家本就处在风口浪尖,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
他拾起檐下伞具,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道踱步回院,管家寒冬正候在他院里,等着给他上药。
寒铁衣从早到晚奔波,因后背的伤口,腰背一日不曾得到歇息,正乏的厉害。褪下衣衫后,便趴在榻上迷瞪眼。
“冬叔,你替我按按腰吧。”
“二公子稍等。”寒冬道,“凤将军新给了药,说是能止痒,得和之前的伤药搅拌均匀。”
老管家话音刚落,便见一身黛衣男装的凤将军信步进屋来,刚要打招呼,后者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凤白梅在榻边坐下,十指抚上白皙的腰背,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逐渐加重力道。
寒铁衣正迷糊着,只当是老管家在替自己揉按,觉得挺舒适,神情放松下来,人也更加迷糊了。
“冬叔,你说,我娘当初嫁进寒府后,在想什么呢?”
迷糊中的人,说话带着些鼻腔,加上声音低微,有些软糯可爱。
冬叔在旁搅拌着药,看着榻边二人,笑的一脸和蔼慈祥。
“大夫人性情爽直,待府上下人极宽厚,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老人回忆起来,声音也不由的温厚几分,“府上的人都说,她是三月的雨,六月的风,冬月的阳……”
单荀去世的早,寒铁衣对她的音容都模糊了,只依稀记着那张笑脸。每每想起时,他脑海中却总有另一张笑脸重叠。
那是凤白梅的脸,脸上的笑容千变万化,好似变脸一般。
可他知道,那些笑容发自真心的少,更多的是她的伪装。
“有时候,笑着的人,不一定是快乐的。”他低声呢喃,“娘是如此,小白也是如此。”
寒管家忍不住看看公子口中的‘小白’,女将军五官虽然精致,但容色蜡黄,算不得出众。她此刻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认真,好似在她手下的是一件易碎品,稍不留神就有碎掉的危险。
“大夫人病重后,老爷才意识到她笑容下的郁郁不闷,悔时已晚。”寒管家道,“但二公子现在还有机会。”
寒铁衣笑了笑,“什么机会?小白可不是我娘,她这个人,就算把她的心挖出来,她也照样能笑的没心没肺。”
凤白梅剑眉微敛,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加重。
寒铁衣将脸朝内,“冬叔再往上一点,撑了一天的伞,摇了一天的扇子,肩膀也酸的厉害。”
凤白梅不动声色地将手往上移。
二公子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冬叔,你的手法越来越好了。”
寒管家微笑不语。
寒铁衣迷瞪着眼,继续说道:“冬叔,你是不知道小白有多没良心。你对她千万的好,她回你的是成倍的怀疑;你若是对她不冷不热,她就能直接无视你。爹一直说我不该把她领家里来住,我要不在她眼皮底下晃悠,她能把我抛到爪哇国去。”
寒管家觉得这话没法接,只能沉默。
二公子满肚子的苦水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滔滔不绝起来。
“不过,我和老头子抬了这么多年的杠,有件事觉得他是对的,当初我就该听他的话从武,现在也能同小白并肩而战。”
凤白梅随口道:“从文也没什么不好。”
寒铁衣还没反应过来,“我若有小白那样的身手,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趴……”
二公子突然一个激灵,刚才那个声音,低沉、中厚,但绝对是个女音,不是冬叔的声音!
而他的院子,平常除了扫洒的下人,便只有冬叔进出;如今凤白梅住在院子里,他更是连扫洒的人都禁止入内,整个院子里,除了他和寒管家,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背着人嚼舌根被当事人听到这种事,换了旁人,二公子嬉皮笑脸就糊弄过去了。但现在,他面对的人是凤白梅,腔都不敢开了。
沉默中,凤白梅先开了口。
“将士在外戍边,最怕的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国中不稳,粮草不济,君臣猜忌。从古至今,武开国,文守国,若无文臣在内稳定吏治,将士们纵有以一敌百的本领,也打不了胜仗。”
她的话不疾不徐,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
霞光铺进屋子里,吹进来的凉风中,带着雨后清鲜的空气。
“将士们的鲜血和汗水,只能保护家国不受外族侵扰;而真正能让大夏长治久安,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是你们。不论哪一个出了差错,这艘巨轮都无法顺利扬帆。”
“寒二,我从未轻视文人,也未轻视过你。”
寒铁衣知道。
凤家二小姐,自幼习的也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仪,若无十三年前的事,今日的她,该如凤夫人那般温厚宽容,虽为女流,却不失大家风范。
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不被轻视。
“你自遇到我,便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这满身的伤不说,君臣失和,父子不睦……”
寒铁衣越听越觉心凉,生怕她再说下去,便是道不同分道扬镳的话,忙出言拦截。
“我和皇上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吵过来的,父亲对你的意见也全是因为我不争气,没按照他的意思从戎;至于我这伤嘛,也是我自找的,心甘情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白梅笑了笑,拧了湿帕子擦拭伤口上的旧药。
“刚接到赐婚圣旨时,我以为这桩婚事是皇上给我的枷锁,你也只是他派来监视我、约束我的眼线。”
二公子瞳孔一缩,心脏鼓点似的敲了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凤白梅的话没有错,他就是来监视、约束的。
旧药擦干净,凤白梅起身端起寒管家新调配的药,轻柔地涂抹在伤口上。
伤口已经结痂,正是痒的时候,一触碰到更是令人抓心挠肺。
寒铁衣的心思全然不在后背的伤口上,他的脑海里,天使和恶魔正在激烈地争斗着。
天使说:告诉她真相,争取坦白从宽。
恶魔不同意:凤白梅最讨厌人欺骗她,一旦说出真相,她肯定不会原谅你。
天使道:纸包不住火,她迟早一天会知道真相的,到那时你会死的更惨!
恶魔出馊主意:等到东窗事发那天,你就卖惨!你看你现在受了重伤,她对你是不是更加亲近了?
最后,恶魔将小天使踩在脚下,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我现在很庆幸,这桩婚事的另一人,是你。”
凤白梅的声音依旧低沉,不疾不徐,似在呢喃。
寒铁衣猛然回头看着她,见那双好看的瑞凤眼里,半点波澜不兴。而她的神情,仍旧专注认真,半点没受影响。
“小白,你是说,你愿意同我成亲?”二公子激动的话都有了颤音,“即便没有那道圣旨?”
凤白梅想了想,道:“若没有那道圣旨,我与二公子应该不会有交集,也就不会发现,原来二公子的身材这么好。”
她说到后面,自己都笑了,手指往旁边滑,在寒铁衣腰侧来回抚摸。
寒铁衣身体一僵,忙反手抓住不安分的小爪子,咬牙道:“注意形象!我又不是柳下惠,你这样我可做不到坐怀不乱。”
凤白梅也不再逗他,安心上药,才上了一半,寒管家去而复返,捧着只信鸽。
凤白梅取信看了,脸色大变,“金万两杀权励去了。”
“她疯了吗?”寒铁衣惊住,“金千文的死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再说权励是那么好杀的吗?”
“我去看看。”凤白梅说着就回房取木刀。
寒铁衣忙起身追到门边,见凤白梅已经换了一身白衣蒙面的装束从房间出来,忙拉住她。
“小白,你的身份不能暴露,我去。”
凤白梅想了想,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去。”
权府。
权励的书房前是一片空旷地,地面铺了四四方方的青石板,被雨水浸透后,颜色十分晦暗。
此刻,在这片灰暗之上,覆盖着大片的血水。血水的源头,是蜷缩在院中央的金万两。
书房门口,权励穿着一身棉麻的白色睡袍,灰白的发未束,一丝不苟地往后梳。他看着院中奄奄一息的人,面无表情。
在他身后,还站着权晟、一名白发老翁、及两名提着琉璃风灯的小厮。
“父亲,为何不杀她?”相较于权励的沉着,权晟明显更浮躁一点。
“杀了她,怎么和人谈条件呢?”权励微微侧头,去问身旁的白发老者,“温老,你说呢?”
那白发老者身形佝偻,凌乱的头发将整个脸都遮住,加上他穿一身纯黑的丝绸衣衫,整个人犹如鬼魅一般。
听到权励问他,他抬头朝书房对面的飞檐看。雪白的发丝下,那双眼映着灯光,尤其骇人。
“天机阁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