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臻喜欢梅花,寝屋外栽种了大片的梅花,可惜眼下不是花开的季节,只看得见满树的翠叶在日光下焕发生机。
他的书房寝屋同在一院,相对而立。
几人到书房时,小公子正临窗看书。
他一改往日的宽袍穿戴,着一袭窄袖白衣,衣身绣着嫩绿的竹枝。头发全束起来,用翠玉簪固定。
手里捏着一本《荀子》,嘴里念着:“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
书声琅琅,掷地有声。
几人在窗畔停了脚步,瞧着窗口那个小小身影,皆很意外。
他们当中,寒铁衣是与凤臻交道打的最多的,当然,在凤白梅卸甲前,二人的交道都在朝花楼打的。
他印象中的凤家小公子,豁达乐观,猴精猴精的。即便是拜了墨冰那块冰块为师,也不失率真本性。尤其那张胖乎乎的白皙面庞,令他的孩子气更明显。
可他眼下瞧着凤臻侧脸,却仿佛看到了墨冰和凤白梅的结合体,老成的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李文昭和凤臻的接触不算多,只能是见过面,不熟。她暗中踹了寒铁衣一脚,示意他说话。
寒铁衣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小阿臻啊,你别太难过,小白很快就会回来了。”
凤臻转头看他们,起身出了书房,同几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几位请厅上用茶。”
寒铁衣看着他,只觉头皮发麻。
眼前这个礼数周全、不骄不躁的人,还是那个和他击掌盟约的凤家小公子吗?
李文昭拉拉寒铁衣的袖子,小声嘀咕,“这还是那个被凤姐姐罚站在门口的小胖墩儿吗?”
寒铁衣嘴角微抽,“是的吧……”
主院正堂的墙上挂着一副骏马奔腾图,背景是疾风劲草旷野天低。
在这么一副气势磅礴的画的映衬下,凤臻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小。他端坐在主位上,因为腿短,只能坐到椅子的一点边缘,才能把脚放在地上。
李文昭坐在他右手边,寒铁衣与白珏依次坐他左下手的位置。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掀开盖子,茶香盈鼻而起。阳光从正门铺了一条光带进来,有粉尘在光辉里叫嚣,被微风裹挟着散落四处。
默默吃了一会儿茶,凤臻搁下茶盏,目光依次扫过三人。见文昭公主和准姑父皆是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他反而笑了笑。
不同以往那般咧着嘴的没心没肺,他的笑像极了凤白梅,好似在脸上贴了一张薄薄的面具。
“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他的声音仍旧稚嫩,“姑姑行事向来自有道理,她离开洛阳,定有要紧事要办。她的身手那样了得,又最是个聪明人,不会吃亏。”
“外公将母亲和小姨接回武家,只因护子心切;我只需要守好凤家,等他们回来就行。”
他这话,说给三人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但此时凤家正处在风口浪尖,还是不要过多掺和我凤家的事。”
李文昭一拍心口,信誓旦旦地道:“本宫乃一国公主,谁敢寻我的晦气?”
凤臻提醒她,“公主难道忘了淮江边的刺客吗?”
李文昭脸上挂不住,“那是……那是个意外!”
凤臻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公主留在我凤府只会添乱,帮不上什么忙。”
李文昭听的心里一梗,很想揉烂那张胖乎乎的小脸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应对的话,寒二公子与她心有灵犀,且付诸了行动。
寒铁衣捏着凤臻脸颊揉搓,“才多大就摆着张臭脸?”
“松手!”
凤臻一开始还撑得住,被捏的实在疼了,便对着寒铁衣拳打脚踢起来,嘴里嚷道:“寒二你放开我,有本事咱们单挑,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见他恢复了本性,寒铁衣松了口气,一边躲闪着,一边调侃道:“你姑姑能对人摆臭脸,那是有真本事,且也不是对着谁都臭脸的!”
四肢不够用,凤臻开始上嘴咬,“姑姑一出事,寒老头便抗旨退婚,你还想我有好脸色?没把你乱棍打出去,已经很客气了!”
寒铁衣不小心被凤臻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忙抽身闪人,把白珏拉起来挡在身前。
白统领那张脸,那叫一个冷!一个眼神就能吓哭小孩那种!
凤臻看了看他,到底没敢往上扑,只瞪着寒铁衣,“你是曾经救我一命,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赔给你;可你若是想用这个恩情来为难我姑姑,痴心妄想!”
寒铁衣揉着胳膊,无言以对。
这大概就是父债子偿了吧!
李文昭在旁看傻了眼。敢情小公子刚才的临危不乱都是装出来的?
她上前拍拍凤臻肩膀,“我皇兄已经驳回了寒老头的退婚请求,给寒二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对凤姐姐不好的。”
凤臻快速地深呼吸,而后整理仪表,转身恭恭敬敬地同李文昭揖了一礼,“多谢公主宽慰。”
李文昭无语。
这小胖墩儿变脸速度比他还快!
凤臻又同几人说:“在下还有功课要做,就不留几位了。”
他说完这话,便径直转身进内堂,回书房去了。
李文昭与寒铁衣面面相觑。
寒铁衣悠悠地叹道:“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子,都不怎么有良心!”
三人出了凤府,却见门前一绿衣公子正挽着袖口,在一点点地清理门上的杂物。
“柳公子?”
寒铁衣仿佛看见了天下奇观,“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三刀回头看了看三人,又继续垫着脚,用戴着手套的手,认真地扒拉着门上的烂菜叶子。
臭鸡蛋加烂菜叶子,恶心的寒铁衣都看不下去,柳三刀却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李文昭浑身一个哆嗦,实在看不下去,拉着白珏走了。
寒铁衣反倒是来了兴致,退到柱子后头的干净地方,捂住鼻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柳三刀。
他接触过柳家的人,从老爷子柳生旭,到长子柳如空、次子柳如陆、长女柳茹丝,都是不苟言笑的人。唯有早早被从族谱除名的三子柳如海,才有活人的气息。
只可惜,这个活人,如今已变成了死人。
柳三刀旁若无人地拣着垃圾,他垫脚能够到的地方都清理完,他才转身拣地上的。直到凤英领着小厮出来,忙阻止他,“柳公子,这实在使不得,怎敢劳动你的大驾?”
柳三刀便站到一旁,开始清理自己身上、手套上的污秽。
寒铁衣凑过去,问他:“你来找凤白梅的吗?”
柳三刀看他一眼,点头。
得到回应,寒铁衣很有成就感,继续问:“找她做什么?”
“还银子。”
“借了多少?”
“二十两。”
寒铁衣无语。
柳三刀将自己衣袖清理干净了,才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递给寒铁衣。
寒铁衣想起之前凤白梅扮作老妇去药店查问时,给过柳三刀银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糊涂,“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柳三刀不语,将银子往他手里一塞,便径直去了。
寒铁衣一时好奇,跟了上去。
柳三刀沿着光阳街转衡阳街,从璇玑街进入天玑坊,入束竹巷,七弯八拐后,竟入了一座小四合院去。
院门没关,寒铁衣便跟着进去。
院中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堆大大小小的木雕,正对门的堂上摆了套桌椅,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的厢房同正堂是相同的。
柳三刀径直去厨房端出一碗药来,从正堂转入厢房。
寒铁衣行到厢房窗口一瞧,房间里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青色幔帐的床上躺了个老者,瘦的皮包骨,咳得肩背一耸一耸的,却发不出声音来。
柳三刀将药搁在小木凳上,替老人拍背顺气,待老人平静下来,方扶他起来靠着,一勺一勺地喂老人把药服下。
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变化,所有情绪转变都在那双眼里。喂完药,他看着老人枯皱的面庞,眼里忽的荡出些笑意,“我一定能救你的!”
老人一把将他的手按住,蓄了半晌的力气,方说出话来,“小公子,老奴只怕没那个服气了!”
柳三刀挣扎开他的手,倔强地看着他,“不准!”
老人显然很了解他,知道这简短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艰难地笑了笑,“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他说几个字,便要大喘气,看着小公子的脸,充满了慈爱与担忧。
“生死有命,老奴能活这一把年纪,够了!”
柳三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泛泪花。
好一会儿,他将碗搁下,扶着老人重新躺下,拿着碗出门来,定定地看着门口偷窥的人。
寒铁衣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抬扇挡脸,“你那个门没关……”
不等他把话说完,柳三刀却先进厨房去了。
寒铁衣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跟了过去。
厨房很小,东西很多,但收拾的很整洁。
柳三刀正在清洗叶子菜,即便泡在水里,他也没摘手套。
寒铁衣忍不住问:“你的手套是怎么回事?”
柳三刀抬眼看他,直愣愣地问:“你要吃饭吗?”
寒铁衣莫名,“不吃。”
柳三刀道:“走。”
寒铁衣无语。
这小子真难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