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永安、绥西相去万里,间隔三郡二十七县,而沈馥自小养尊处优,身娇肉贵,孤身行路如何安生?赵洌原想着命暗卫护着也就罢了,转念又觉不妥,火速传了小印子来见,千叮万嘱,着他跟去,更备了一番说辞,势必要沈馥将他留下。小印子听了,一颗心早飞到外头,忙不迭拾掇一番,飞奔了去。这沈馥不乘软轿,只拄杖携琴,慢慢走去。背上系个包袱,不过一衣一履。不消多时,小印子便将他追上。沈馥因笑道:“瞧你满头大汗,又驮着个大包袱,倒像那《西域百夷考》上画的橐驼!”小印子手里掇着纱笠,五内忐忑,口中却憨笑道:“主子还是爱打趣奴才!”沈馥心下明了,淡笑道:“你入宫前叫什么,以后便叫什么罢。”小印子喜上心头,忙跪了谢恩,又将沈馥的包袱接过搭在背上,扶了他道:“小的原先的名字恐入不得公子的耳朵,还请公子赐名。”沈馥抱琴笑道:“便叫阿印罢。”又问他包袱里何物。阿印道:“衣裳鞋袜,还有脂膏丸药,都是公子离不了的东西。公子日后起居,也少不得花费,皇上也给小的赐了牌子,和公子的一样,可到官办的银号随意支取。”沈馥赧然道:“到底是子璋周全,我虽拿了牌子,却并不放在心上。”阿印道:“皇上要小的告诉公子,这银钱都出自一位姓华的大人,要公子不必拘着。”沈馥听了,不觉浑身一震,更感赵洌用心,心想道:“待我寻见了子珏,必要回来谢过子璋。”阿印见状,寻思他必与这华大人有渊源,也不敢多话。沈馥想路上仅有阿印一人相伴,再无他人帮衬,便道:“我是个不通庶务的,往后你可要多提点我。”阿印呵呵笑道:“公子金尊玉贵的人,如何知道这些?小的虽不才,倒也懂得不少,公子只管吩咐小的。”一壁说着,一壁将纱笠给沈馥戴了。只瞧这纱儿一启一落,竟划作两地因缘,恍如隔世一般,沈馥心下一酸,不觉唏嘘:“到底是离了这儿,只是你……”阿印忙表白道:“小的原在行宫伺候过三殿下一回,小的因着中暑将御赐的寒窟吐翠摔了,可三殿下竟是个极好的人,非但没有责骂,还教长乐哥哥照顾小的,说是再稀贵的花也比不上人命。小的因这话,便哭了好几日。这事小的一直不得说,一则怕公子当小的溜须拍马,二则又怕公子伤心难过,只如今出了宫,小的是真的再没有别的主子,公子只管使唤打骂。再者,公子的心事小的也知一两分,眼下……眼下就算报三殿下大恩。”沈馥一听,也不觉含泪,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端的是一个好天。二人出了南边的长信门,过了永宁桥,便是朱雀大街。街宽二百步,中设御街,开渠以隔,内植莲荷,旁称官道,花柳成阴,供庶民通行。出街百步,便见坊舍棋布,列肆周环,真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百货云集,人声鼎沸。不论男女,皆衣着整洁,礼貌有加;商贩引来送往,无不笑语相向。沈馥仿如出笼的小鸟,左顾右盼,觉得事事新奇,在在有趣。阿印伶俐乖觉,早备了各色的干粮零嘴,油布伞也买了两柄,又领了沈馥去马市。沈馥远远便望见一白马,骨骼灵秀,神骏非常,颇为属意。阿印笑道:“公子可知道那是什么马?是雪花骢!”沈馥心里一甜,因笑道:“你瞧他背上微带银斑,便叫夜光白罢。”那马商自是惯看人情,拿了三角眼上下打量一番,便度他是个靡颜腻理的娇小姐,又见他拄着一根极细巧的手杖,倒觉可惜,因笑说:“小姐好眼光,这两匹马产自大宛,虽不能和千里驹相较,也算是一等一的好马,只是小姐何苦为难自个儿,若要远行,雇上一架马车岂不好?”沈馥并不言语,那马倒与他亲近,嗅了他掌心半晌,竟掀了上唇露出牙来。马商见了,忙道:“这马儿笑了,当真与小姐有缘!”沈馥只微微一笑,示意阿印掏钱。马商手下一掂,喜笑颜开,又附赠了鞍鞯辔头等物。二人说说笑笑,一路出城。待夜幕初临,桂华东升,却听琴声玎玲。沈馥凝神一听,柔肠大触。循着琴声走了几步,果见花木掩映处一对长串灯笼,写着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正是一家客店。那琴声偏也停了,沈馥驻足恍然,只命在此安歇。客堂里零零落落坐着几人,伙计忙上来躬身迎道:“今儿这东风吹得好,又是一位贵客。”阿印瞥了一眼客房钥匙匣子,笑道:“那便给你家贵客腾出一间上房来。”伙计面露难色,悄声道:“这位小哥,不是小人怠慢,而是那几位耍枪弄棒的,小店实在不敢得罪。”阿印甚觉不忿,提高声气道:“我家公子又岂是你吃罪得起?”沈馥忙拦了,道:“劳烦店家安排一间清净的便好,下人无礼,还请店家担待。”便脱了纱笠,作了一揖。其他的人原就瞧着沈馥,或是正大光明的缩着脖子盯着那面纱底下,或是眼白对着饭菜,只用那眼青挤在眼角里觑着,这下识得庐山真面,却是一位清姿贵格的小公子,不由暗叫扫兴。伙计一瞧,先把脸红了,道:“公子既然喜欢清净,客堂后的排间里只住了一位客人,不如……”沈馥颔首,便命吃饭。阿印看了菜牌,把头直摇,沈馥却不挑剔,将那糙米饭就着几个小菜吃了。堂后的隔间自不比楼上,端的是十二分的简陋,墙壁是竹篾夹着石灰,床榻也不过是一大块木板子并着四根竿子,挂着破破松松的蚊帐,被褥虽齐全,只发着一股子霉味。今时不同往日,沈馥倒也无可无不可,只当是天然野趣,吃了会子茶,便命沐浴。阿印解下汗巾子,竟见他内胯皆是紫红擦伤,却是忍了一路,不由惊叫道:“主子这又是何苦呢?”沈馥道:“你可别哭,这点伤抹了药膏也便完了。是我任性,明日买车便是。”阿印一壁揩泪,一壁给他上药。沈馥疼得呲牙裂嘴,犹笑道:“旧时和子珏同乘一骑,他知我这娇贵的毛病,制了个软垫铺在鞍上,就像坐在云上似的。”阿印含着泪笑道:“到底是王爷周到。”心内只寻思如何教主子少受些委屈。未几更衣就寝,然左右跫声虫鸣不断,也难清净,沈馥索性闭目养神。不知几时,那七弦复起,竟发自临窗。不由心下一喜,静心而聆。但闻绵缠如雨,淅淅沥沥,暗藏离恨一缕,恰如远芳侵古道,一任接荒城,又似临行别语,叮咛复叮咛,长亭更短亭,恨无彩凤双飞翼,不可瑶台月下逢。凉夜如斯,小室空陋,正是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之际,心弦一旦触动,自牵惹一片旧情,不觉长叹一声,吟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话音一落,铮然弦断。沈馥大惊,也不顾阿印劝阻,执意叩门告罪。那人却道:“是鄙人疏忽了,抚琴到底是在山边水涯上好,何必惊扰他人。”沈馥听了,心弦大颤,脱口便唤,“陆先生!”遂见门户大开,来人形容枯槁,面目黧黑,早已不是旧时模样。当年沈馥离谷,陆丘虽不置一词,究竟与华彤生了嫌隙,不过多日,便寻了由头辞别出游。一年后听得烟雨楼覆灭,方知阴差阳错,逃过一劫,索性一路上京,去寻沈馥。只是沈馥人在深宫岂能轻易见得,陆丘便在京中教琴度日,也算全了自己心意。后闻沈馥殉葬,真个肝肠痛尽,意冷心灰,便辞了教席,欲往国寺守灵。可恨禅寺也是人间地,一介布衣如何进的去?只得歇在客店,日日梦魂少安,愁思难遣,唯有付诸鸣丝。谁知隔窗兴叹,不意断弦,再看槛外小灯昏黄,照了一少年人半身,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阿白又是谁?真真是:天涯沦落寻之遍,不若老天肯垂怜。沈馥玉容散发,弃杖跪了,颤声道:“先生!你不识得阿白了么?”陆丘悲喜交加,忙将他托起,又见他足上有疾,心知这些年必受了不少委屈,只如旧时般轻轻叫了两声:阿白,阿白。不觉泪雨倾盆。沈馥更是清泪不尽,数度哽咽,凄不成声。互诉衷肠之际,却听隔壁破门之声,紧接着刀剑铿锵,高呼吟楚,不绝于耳。二人大惊,陆丘忙吹灯锁门,拿桌椅抵住,紧紧将沈馥护在身后。须臾声响渐弱,终归岑寂。沈馥何曾遭过此等惊吓,便是听着也是面白如纸,四体僵直,又逢阿印敲门,当真汗湿重衣。阿印按着手臂伤处,低呼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三人忙忙收拾,星夜逃离。直到东方发白,方入了横岭边境,寻了一户农家住下。阿印方将晚上的事说了,“公子走后没多久,竟来了不少强人,小的便将金银奉了,不想那头头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好在有个蒙面大侠从天而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伙人杀了个精光,只是小的还来不及磕头道谢,他便跳窗走了。”沈馥不疑有他,帮着阿印疗伤。阿印连道不敢,忽地一拍脑门,便摸出一块木牌来,道:“这是那头头身上搜到的,等进了城好去报官,还是公子收着罢。”陆丘一瞧,双眼圆睁,惊道:“天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