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兵备道张春所率领的四万大军抵达锦州。这支大军几乎囊括了明朝在北直隶地区所有的机动部队,颇具战斗力,他们的到来,让由于连战连败而意志消沉的明军士气为之一振,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建奴再怎么厉害,也不过五万来人,关宁军与连败三仗,损失不小,但是一万几千人还是凑得出来的,五万打五万,就算没有办法打败建奴,至少也能迫使他们后退,解了大凌河之围,或者将被围困在大凌河城里的大军救出大半来吧?
接着,又有好消息传来:还有两支飞军正日行百余里,昼夜兼程赶赴辽西,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了!这个好消息让明军既困惑又欣喜,困惑的是这两支飞军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跑得这么快;欣喜的是这两支飞军能日行百里,战斗力肯定不会差的,有了这两支飞军加入,把握就更大了!一些比较乐观的将领公开说:“如果这两支飞军真有这么厉害,我们全力出援,就不是夺回大凌河城那么简单了,非扒下建奴两层皮来不可!”一句话,随着援军陆续到达,大家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按照兵部的命令,张春所部先在锦州城里休整,补充体力,等待天雄军和舞阳卫前来会合。山海关那边飞鸽传书,天雄军已经过了山海关,最多再过六七天,就能抵达锦州了,这让明军异常振奋,巴巴的盼望着天雄军早点赶到。张春在收复关内四城的时候曾跟卢象升一起合作过,对天雄军有所了解,也正因为有一定的了解,他才对天雄军的行军速度大吃一惊,看过信之后,对孙承宗说:“一连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还能日行六十里,天雄军个个都是飞行腿么?”
锦州巡抚丘禾嘉也说:“不可思议!这样走法就算是牲口也撑不住的,他们居然浑若无事,真是不可思议,这支军队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孙承宗摆摆手,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张春笑着说:“天雄军是怎么练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雄军一到,我军将如虎添翼,战力倍增!本来能解大凌河之围朝廷便心满意足了,不过,有了这支强军,我可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建奴!”
丘禾嘉说:“对,应该狠狠的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安份几年!”
天雄军在行军中的优异表现不仅让明军士气大振,也让这两位老人信心倍增,他们已经在策划着该如何利用这匹黑马,给后金一个教训了。
孙承宗没有去泼冷水,让这两个老友自我陶醉好了。他点名要调过来的川军没能调过来,这多少让他有点失望,不过天雄军的表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没有看错人,卢象升确实是大将之才,两年的心血,多次将原本应该给关宁军的物资和兵员拨给天雄军得罪了不少老部下,现在终于有了回报,他心里很欣慰!他打定主意,如果能渡过这次难关,一定要给天雄军更多的资源,全力打造一支能跟建奴在野外争雄的劲旅。关宁军在增援大凌河的行动中那糟糕的表现让孙承宗很失望,与其在这帮不成器的家伙身上继续浪费时间和本就有限的物资和粮饷,还不如下大力气培养天雄军!对了,那个舞阳卫也应该花大力气培养,他们的行军速度甚至比天雄军还要快,只要能成长起来,又是一支精锐之师
孙承宗c张春c丘禾嘉都静下心来,抚恤将士,养精蓄锐,等待天雄军和舞阳卫到来。他们不急,后金一直对大凌河城围而不攻,大凌河城周边的堠台虽然被摧毁了,但是城墙还完好,后金就算长出铁牙,也很难在十天半个月内啃下大凌河城,祖大寿都等了一个多月了,也不在乎再等十天半个月吧?等这两支飞军一到,再休整几天,他们就全军出城,杀向大凌河,要建奴好看!
他们不急,皇太极却有办法让他们急起来。
九月二十六日。
“你知道吗?大凌河那边打得可惨了!守军一早就断了粮,都开始吃人了!”
“啊?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有人从大凌河城那边逃回来了,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建奴很狡猾,包围大凌河城之后并不进攻,只是挖了三道长壕,再修筑土墙把大凌河城围了起来城里有三四万人呢,原先储备的那点粮食哪里够吃啊,才大半个月就吃光了,再过几天,老鼠麻雀也被吃完了,只有那些将军才有几斗米。没东西吃了,那些军头就开始吃人,把役夫杀了,拿骨头当柴把人肉烤得半生不熟,然后大吃大嚼!他们不仅自己吃,还把吃不完的肉分给役夫,把他们养胖,然后下次挑胖的杀”
“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该吐了!”
“我的天,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大凌河城那边打得这么惨!”
“大凌河城那边打得这么惨,为什么孙阁老还不派援兵过去啊,难道非要等到城里的人死绝了才肯出动吗?”
“鬼才知道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些关于大凌河城里的事情便在锦州城里流传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在街头巷尾流传,很快便扩散到锦州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像瘟役一样向后方扩散,转眼之间便失控了。大凌河之城已经历时四十余天,被围在那座该死的城市里的除了一万多关宁军精锐之外,还有不少来自锦州等地的役夫c商贾,这些人的妻儿老小日夜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家人遭到不测,如今听说大凌河城已经变成了一座阴森森的人间地狱,他们所有的担忧和恐惧终于爆发了,成群结队的涌向军营,指着士兵们的鼻子破口大骂,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为什么还不出兵支援大凌河城?万一我的家人那帮军头吃掉了,你们这帮穷军汉能赔给我么!?锦州城里群情汹涌,如同沸腾的火山口,刀枪都压制不住了。
孙承宗接到报告之后又惊又怒:“到底是谁在传播谣言,扰乱军心?彻查!一定要彻查!”锦州巡抚和锦衣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马上出动,开始彻查。调查的过程很不顺利,老百姓以为官府要堵住他们的嘴,反应十分激烈,甚至跟官差和锦衣卫动起手来,情况几乎失控。
孙承宗忧心忡忡,这该死的谣言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再过几天天雄军就能赶到,和张春合兵,明军战斗力大增,击退建奴的成算成倍增加,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谣言横心,人心动摇,再这样下去,不等出兵增援大凌河,锦州就先乱成一团了,这还得了!丘禾嘉同样忧心如焚,下了死命令:“再传播谣言者视同叛逆,严惩不殆!”抽调了大量人手,不计代价的一路深挖,不把源头找出来誓不罢休!
九月二十八日,谣言传得更凶了,很多人都说祖大寿快扛不住了,要开城投降了。这下子,监军也坐不住了,心急火燎的跑过来,见孙承宗和张春正在谈话,尖着嗓子叫:“孙阁老和张兵备倒是好雅兴,大凌河城都危在旦夕了,还有心情在这里高谈阔论!”
张春起身一礼,请监军坐下,说:“公公勿过于担忧,这些不过是建奴的谣言而已,当耳边风便是了,如果当真,反而正中建奴下怀!”
监军的嗓子更尖了:“当耳边风便是?张兵备,你倒是说得轻松!大凌河城断粮了,是事实吧?计毒莫过于断粮,粮草一断,就算是铁军,也会垮掉的,万一祖少傅支撑不住,开城降了,不光是你,咱家也得人头落地的!”
孙承宗正要说话,丘禾嘉走了进来,面色很难看,拱拱手说:“阁老,兵备,找到那个最先传播谣言的人了!”
孙承宗霍地站了起来:“可是建奴细作?”
丘禾嘉摇头:“不,他是锦州城一名商人,重筑大凌河城的时候他也随军去了大凌河城,建奴围城,他自然也和大军一起被围在里面了”
孙承宗身体微微摇晃:“如此说来,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丘禾嘉痛苦的点了一下头:“都是他亲眼所见,假不了!”
监军跺着脚叫:“你们别光顾着说啊,把那人带上来让咱家审一审不就全知道了!”
张春叹了一口气,说:“恐怕没必要审了”
监军厉声说:“咱家说要就要!”
丘禾嘉打了个手势,一名随众跑出去喊了一声,几名官差把一名中年男子押了进来。这名男子衣服还算整齐干净,只是身上总带着一股没法形容的怪味,神情惊恐,像是受过莫大的惊吓,总是尽量离带刀的官差远一点,好像他们是魔鬼似的。见了这几位老大人,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哀声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不关小人的事,真的不关小人的事!”
监军打量着这汉子,说:“你别怕,咱家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你说实话,没有人会为难你的,但如果你不说实话,哼哼,咱家会让你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在大凌河城里!”
一听到“大凌河城”四个字,这位中年汉子本能的一哆嗦,身体甚至开始发抖了。不等监军开口,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起来:“小人姓张,做的是杂货营生,靠卖粮食布匹赚点小钱糊口,在锦州城里有两家店铺,很多人都知道的!七月,开始重筑大凌河城的时候,小人也和几个朋友带上货物过去了,看能不能赚点钱,不料城还没有筑好,建奴大军便兵临城下,将大凌河城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想出都出不去啦!”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并不惊慌,因为城里的存粮还有很多,不缺吃的。但是建奴并不攻城,只是围着大凌河没日没夜的挖长壕,用三道长壕将整个大凌河城给围了起来,还修起了土墙!这时祖将军c何将军开始着急了,大军杀出城去,与建奴连日激战,试图毁掉土墙和长壕,但建奴太厉害了,两位将军也敌不过他们,几次出击都被打了回来。后来长壕和土墙都修了起来,就更打不动了。建奴还假扮援军,诱我军出击,祖将军上当了,亲自带人杀出城去,结果死伤惨重,差点就回不了城了。”
“再过些日子,柴烧光了,只能出城到建奴控制的地方砍。建奴就在附近等着,每次出去砍柴,都要丢下上百条人命。后来将士们承受不住了,不敢再出城去砍柴,只好把马鞍拆了当柴烧。但马鞍毕竟有限,很快也烧光了,最要命的是此时粮食也吃光了,军队开始杀马吃肉,而我们只能四处找麻雀老鼠,抓住了生吃。当这些东西都吃光之后,他们他们就开始吃人了!”
这位姓张的商人以一种空洞c麻木的语气述说着自己在大凌河城里的所见所闻,开始的时候还算平静,当说到关宁军开始吃人之后,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而孙承宗c张春c丘禾嘉等人也神情恻然。不管怎么说,食人始终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如此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离他们三十里远的地方,他们的心理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沉默良久,孙承宗打断了那商人的话,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商人说:“小人是做粮食杂货生意的,在地窖里多少有一些存粮,见势不妙,就躲进地窖里藏了起来,靠吃那点存粮活了下来,只是小人带去的那几个伙计,却被吃掉了。后来小人用最后两斗米买通了一名守城士兵,他乘夜用绳子将小人给缒了下来,小人才算逃出了那个人间地狱。只是没跑出多远,又被建奴抓住了”
监军厉声喝:“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商人结结巴巴的说:“是是建奴放小人回来的!”
监军大为意外:“他们放你回来?”
商人说:“是的!小人被俘后,建奴的奴酋皇太极亲自过来,问了小人大凌河城里的情况,小人跟他说了之后,他深表同情,说小人能从那个鬼地方活着逃出来不容易,就给了小人一匹劣马,让小人回来了!”
丘禾嘉面带愠色:“所以回到城后你就将在大凌河城里的所见所闻四处宣扬,好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吧?”
张春咬牙说:“你真该死啊!”
商人吓得亡魂直冒,响头叩得嘭嘭响,嘴唇哆嗦着说:“没有!小人可以对天发誓,回到锦州后没有对外泄露半个字!这段经历如同一场噩梦,小人恨不得蒙头睡上三天三夜,然后将它彻底忘记,岂有对人说了又说的道理!小人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对外透露哪!”
丘禾嘉怒喝:“你一个字都没有对外透露,那为什么弄得谣言满天飞,满城风雨?你可知道扰乱军心是死罪!”
商人面无人色,说:“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没回到锦州,大凌河城中的事情就传开来了,而且都说是小人亲口说的,很多人都找上门来问小人是真是假”
丘禾嘉简直想杀人了:“然后你就承认了,是吧!?”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他真想掐死这个混蛋!
孙承宗摆摆手,说:“不必为难他了。换作老夫,有过如此可怕的一段经历,肯定不愿意说出去的,他也一样。这些谣言,想必是建奴的细作放出去的。”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不是谣言都是事实。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从反驳,更没有办法堵住那悠悠众口!”
张春的面色比丘禾嘉还要难看:“是阳谋!”
阳谋比阴谋还要要命。阴谋还会败露,会被挫败,而阳谋,将一切明明白白的摆在你的面前,你明知道有陷阱,还是得瞪大眼睛往里跳!
监军有点不解:“建奴这是想干什么?”
孙承宗说:“逼我军增援大凌河城!”
正说着,丘禾嘉的侍从走了进来,叫:“三位大人,祖大乐c祖大弼将军正在聚将点兵!”
孙承宗浓眉一扬:“聚将点兵?他们想干什么?”
侍从说:“祖大乐将军说大凌河城危在旦夕,他的兄长子侄随时可能没命,而张大人迟迟按兵不动,他们只好亲自领兵去救了,即便失败,也要跟祖家兄弟子侄死在一起!”
孙承宗喝:“胡闹!天雄c舞阳两支飞军不日即到,届时三支大军会合,胜算倍增,此时出援,只会坏了大事!”
那侍从说:“还有,锦州军民在巡抚衙门外跪满一地,劝都劝不走,大人还是出去看看吧!”
孙承宗等人起身走了出去,只见巡抚衙门外黑压压的尽是人群,有官兵也有平民,跪满一地,不少人手里还高举着白布做成的横幅,上面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请救大凌河城!”
“孤城死守四十余人,薪尽粮绝,军民相食,炊骨折骸犹未肯降,阁部何以迟迟不发兵救援?”
“今日无人救援大凌河城,来日何人救援锦州?”
看着那一幅幅血书,看着那跪满一地的人群,孙承宗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了,张春也没有选择了,从那名商人被放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除了按照皇太极计划的那样派出援军,他们什么也干不了!不派出援军?锦州城里的军民第一个造反了,朝廷的言官的奏折更是足够给他们砌一座坟!
皇太极,你好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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