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是东风的季节,一旦风帆鼓满,小船甚至可行驶得比顺流时还快。待日头高高悬上了天空的正中,两岸已不见了省城附近的繁华景象。
此时,船上的两个孩子都有些饿了,方璘便决定试试用船里的渔具捕鱼。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在他的家乡宁乐县,四处奔流的都是小溪小河,人们若要抓鱼,最多只需一柄锋利的梭镖;而当他面对可将整张船覆盖的渔网时,便抓破了头也想不出这东西要怎么使用。
“算了,何必这么费力!”他将渔网胡乱团成一团、扔回船篷里,“我还是用我的办法!”
说着,便一头钻进了浪涛中。
玲烟是个不会水的,见他潜入水里,又半天不浮上来,慢慢便有些慌了,还以为方璘被水流冲了下去——想到自己刚刚失去的亲人,心里的恐惧便很容易翻腾了起来——不禁急忙趴到船舷上,向水中焦虑地张望着。
就在这时,方璘又突然露出水面,手中的铁剑挑了一只大鱼,炫耀似的对玲烟高高举起。
“小的刺不中,只好弄条大的。”方璘说。
玲烟见他平安无事,欢喜得一时忘却了紧张,脸上也绽放出了开怀的笑容。
这笑靥让方璘看得呆了——就好像刚从云层遮掩中脱出的明月,一时月光初霁,反而比在朗朗晴空中的月亮更加清丽动人。就在不久前,方璘还以为自己再看不到这样的笑脸了;而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手捧失而复得的至宝,在惊喜的尽头,也不免有点患得患失。
好在玲烟维持了淡淡的微笑,也没有关注他的怔忡。她先将鱼从剑锋上取了下来,又伸出手去,拉方璘上了船板。
两人在船上用干秸秆生了火。玲烟更找来一口小锅、在他收拾鱼腹时做好了烹煮的准备。
方璘想起她到底是个闺阁小姐,不禁对她娴熟的手法有些惊奇。“你平时……也煮饭的吗?”
“很久没弄过了,”玲烟一边忙碌,一边朝他莞尔,“小时候在沁南,常跟一位老朋友去城郊的小岛玩,中午不愿回家去,便在岛上生火弄饭,当时也是他负责抓鱼……”她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位老朋友……是不是李锦冲?”方璘只能想到这个人。
“是啊,我和他,还有他的妹妹锦棠,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提起这几个人,玲烟露出了真挚的、怀念的笑脸,甚至还夹带些许顽皮之色,与她一贯的恬淡稳重很不一样。
这让方璘有点困惑。“你似乎对李家的人仍然不存芥蒂呢……”
玲烟闻言,眼神一暗——方璘从察觉到的第一刹那就暗骂自己口不择言——但她嘴角的微笑却并未收敛。“李师伯或许有他的苦衷,念及以前的事,我怎样也恨不起他来。而阿冲、锦棠则相当于我的兄弟姐妹……我只求他们别对我心存芥蒂就好了。”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忽地抬起头笑着望向方璘,“方师兄有很多兄弟姐妹吧?”
方璘见她及时转移了话题,心里也随之轻松许多,遂宽心道:“是不少,有四个。”
“四个?”玲烟露出羡慕的神色,“那可真是太幸福了!”
“也没什么好的,反而还很吵闹,”方璘嘴上这么说,却情不自禁地开心一笑,“尤其是我那二妹琬萍,从小到大总缠着我,偏又最淘气,一会儿要我给他抓泥鳅,一会儿又要我帮她削木剑,就在去年,她还逼着我给她在树上搭了个树屋、说是要过过西洋树夷族[树夷族:即轩陆人对精灵族(Elf)的称呼。]的日子。木屋盖好后,她就在房檐挂满风铃,白天黑夜地响个不休,惹得全家人睡不着觉,娘说了她几次也不听……后来时间久了,若没有她的风铃声,我们反而不易入睡了。”
玲烟笑出了声:“好有趣的姑娘!倒像是会和锦棠妹妹合得来。”
方璘已经很久没细细回忆起那位在京城时曾随他一起冒险的活泼少女了,这时听了玲烟的评论,不禁也在心里做了个对比:他的妹妹琬萍倒确实和李锦棠同样好动,只是脾气差了些,又天生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利嘴,相较而言,李锦棠就宽和大度得多了……这样的两人是否会合得来,方璘还真不敢肯定。
思念总是一个连着一个,他很快又想起了家中的另一个妹妹。
“我那小妹琬萱也是古灵精怪得很,只不过又是另一种怪法,”他说道,不知为何,跟玲烟在一起,一向少言寡语的他也不自觉地健谈了起来,“她三岁起就识字,五岁起就读书,从此便成了书虫,近来更是迷上了一个叫‘夏羽商’的文人写的东西,张口闭口都是‘夏先生说’、‘夏先生讲’,书里好多的话,连我看了都不大明白。”
玲烟一双水杏眼里又流露出十足的惊叹。“那位夏羽商先生我也略有耳闻:据说此人年纪不大,却才华横溢,眼下颇受东南四省书商看重。令妹小小年纪便如此风雅,当真神奇!”
但方璘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是没怎么读过他的书,不好说什么,但听我爹说:那人颇有些恃才傲物,又对圣贤之道多番诋毁,是个离经叛道之辈,貌似是不大正派的。”
“离经叛道……”
玲烟重复着他的话,表情似乎有些愕然。
方璘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玲烟很快一笑而过,但聊天之前刚褪去一点的哀伤却也返回了她的眼中,“只是同样的话,舅舅他也常说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之前说说笑笑一番,已经让玲烟的心绪平静了很多——至少已不像最初那样悲痛惶惑了。但至亲之人的故去毕竟不同寻常,她心中的哀痛仍然是铭心刻骨的。方璘凭着直觉能理解她的心境,因此此时,便也不多问,只陪她一同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却见她取出腰间玉笛,开始吹奏那首方璘最熟悉的曲调。
笛声遂与江上万物融于一体。
而玲烟的哀思,也仿佛寄托在了自然界之中,寄托于浪涛、东风、浓云、迷雾之中。世界与她产生了共鸣,却非以一同哀痛的方式,而是极力表达着安慰之意,令天地间的光线没有暗淡、只是更加和煦温柔。
方璘情不自禁地想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这奇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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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进客房时,李锦恒就发现父亲正在剧烈咳嗽。
“爹,你的伤……”他急忙走过去。
但李宏孝却挥了挥手,又指向大门,眼神颇有些急迫严厉。李锦恒立即会意,连忙先转身将门关紧。
“如今是非常时期,任何人都会去监视别人,任何人也都会被监视,所以我们必须格外谨慎!”他喘着粗气道,“这话你也去说给小武和铁棂,告诫他们,什么话也不要多说。”
“我明白。”李锦恒倒了一碗茶递给父亲,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方才我去红缨会那边打探了消息:下游并无玲烟师妹二人的踪迹。”
李宏孝皱紧了眉头。“这么说,他们果然往上游去了。”
“汉州以西水道过于复杂,而内翊司人手不足,无法有效搜索,反是淮湖船帮更精通此道,眼下也已派了一队人马溯流而上……若是玲烟师妹落在他们手里,爹的身份可就……”李锦恒边迟疑说着,边紧紧地盯着父亲,想确定父亲是否如平时一样胸有成竹。
但这次却让他失望了。
“我的伤还未好全,”李宏孝皱眉道,“眼下除了按兵不动,别无他法——反正自有红缨会作淮湖船帮的对头,先等他们两败俱伤再说吧。”
“孩儿知道了。”李锦恒恭谨回应。但之后却没有马上退开,而是犹豫着坐在原位,好像还有话要说。
李宏孝察觉到了他的神色。“还有什么事?”
“阿冲他……不见了。”李锦恒有些为难地告之。
“什么?”李宏孝猛地站起,又牵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个逆子……你也是没用!我不是叫你看好他么!这个时候若让他感情用事、去追上玲烟,那将会生出多少事端!”
李锦恒忙低下了头。“是孩儿一时疏忽……”
“废物!”李宏孝怒骂,转身一掌拍在了靠墙的书柜上。
一直顺了好几口气,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过,”他又道,语气转为阴恻,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发火似的,“也许阴差阳错的,此事反而会对我有利也说不定。假如可以善加利用的话……”
李锦恒听不懂父亲所指为何,但从其愈加笃定的神色里亦可猜到:父亲必定是胸有成竹了。于是急切问道:“爹打算怎么做?”
“你先不必知晓,”李宏孝审慎着回答,“我们也不必多做什么,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接下来要忙的,应该是另一个目标了。”
“另一个目标?”
李锦恒有点困惑,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还有“另一个目标”存在。
李宏孝当然明白儿子的困惑,于是示意李锦恒靠近,对他附耳交代了后面的计划。
父子二人无论是下令的、还是静静听令的,眼中都有一抹锋利的精光,正不断变得鲜明、闪亮,乃至无比诡异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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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种!我就知道他是朝上游跑了!”贺天娇在船上冷笑,“敢在淮湖船帮眼皮底下走水路,真不知该赞他有胆魄,还是该笑他蠢不可言!”
“让我捉到那臭小子,非扒他一层皮不可!”贺天帅在妹妹身侧自说自话。
此时两人正率领着五艘小船逆流而上,船上有帆有桨,因而速度比只挂一张风帆的小渔船要快得多。加上操舟的都是帮中经验最丰富的船夫,要抓到方璘二人实在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这首先还要感谢周宕的老谋深算——早在内翊司和红缨会还一门心思地搜索下游河道时,这位长老便得出了结论:那两个小鬼定是往上游去了!因为春天是东风强劲的季节,逆流而上并不比顺流而下慢出多少——这一点,没当过渔民船夫的人到底是想不到的。
雷万里深以为然,便当机立断,派贺氏兄妹立即往反方向搜索,自己则同另外二长老继续留在下游,以掩人耳目。毕竟要对付两个小鬼,凭贺氏兄妹二人已是绰绰有余了,实在无需三大长老亲自出马。
临行前,周宕还向兄妹俩嘱咐了有关“鼍龙潭”[鼍龙潭:鼍音陀,鼍龙即鳄鱼的古称。]的事项。
“那里是江中恶兽:云江鳄的栖息地,虽则这种恶兽要到五月间才结束冬眠,但今年天暖,才三月便有了四五月的炎热,或许云江鳄会提早觉醒也说不定。”
他提及此事,是要两人小心别误入潭中。但对这对素来心性残忍的兄妹而言,“鼍龙潭”的消息只是催生了一个新的灵感。
“我们定要将那两个小鬼赶入潭中,看着他们喂了鳄鱼!”贺天帅站在船头、粗犷地大笑道。
贺天娇眼中亦闪现杀意,同时右手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以掩盖难看的斑秃。
“二哥何必那样便宜他们?”她冷冷反驳,“依小妹看,不如先将两个小鬼捉来,打断手足,挂上竹竿,再像鱼饵一样悬于潭水之上,眼看着鳄鱼将他们一点一点地咬死——如此岂不更美!”
贺天帅惊喜于妹妹的主意,大声叫好。两人的笑声回荡在浩荡平阔的天云江上,足可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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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看那里!有奇怪的东西!”
玲烟喊道,同时伸手指向南边水面的某一处。
此刻,他们的船儿正处于一段较宽广的江道中,近处江水平缓如镜,远处的石岬则隐匿于烟波里,仿佛一幅静止的丹青。乌云正将阳光慢慢遮掩,让岸边沼泽的水汽益发氤氲起来。直到这时,方璘才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这里不是天云江——江水怎么可能是静止无波的?!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玲烟。
然而不等玲烟回答,那“奇怪的东西”便也被他注意到了——是条朝他们不断接近的黑色浮木。这是另一个奇异之处:既然水是静水,浮木又怎会迅速飘移?还笔直地朝着他们而来?
方璘心中生出不祥预感,立即跳到船尾、抓住木桨用力推划。但此时已经停了风,仅靠他半生不熟的划桨手段,终究还是太过迟慢。
浮木已近至一丈之内!
“师兄!”玲烟惊恐地唤道。
他再不细想,当即将桨片从架子上用力拆了下来,攥在手里当成兵刃。待“浮木”又接近了一尺,便运足力气一桨劈去。
水花飞溅,一只形状好像壁虎,却大出数十倍的巨兽猛然越出水面,用铁钳般的大嘴咬住了木桨。方璘被这劲力带得站立不稳,险些跌进水中,幸好玲烟及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木桨被拽下水去,不久又浮上来,已经断成了三截。
“云……云江鳄!”薛玲烟喃喃自语。对于这种怪兽,她也只是听母亲和舅舅说起过,刚才那“朽木”出水,形状样貌与传闻中的云江鳄完全一样,因此她推断一定那怪物。
鳄鱼继续接近,同时,更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两三只。天色变得更加昏暗了,一场大雨显然就要降临。
尽管不甚了解,但对云江鳄的危险方璘还是凭直觉感知得到。“快弃船!跳到水里去!”
“弃船?这怎么行?”玲烟急道,“若是在水里,我们就连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了!”
“这小船迟早会被顶翻的!到时候被船篷困住,我们更难脱身!”方璘抓着玲烟的手踩上船舷,此时鳄鱼的身影已经钻至船下。玲烟的手不停发抖,双脚也像冻住了一样不肯前行。于是方璘伸手抱住她的细腰,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就如逃离净军追击时一样。
强劲的推力从船底传来,鳄鱼开始掀船了。
就在船被顶起数尺之高的瞬间,方璘立即提气,同时右脚下蹬,带着玲烟跃入了半空。两人在空中划出弧线、足足跨越了五、六丈的距离。这还是方璘第一次跳出这么远——何况怀里还带着另外一人。
当然他是没有工夫为此骄傲的。湖岸还在远处,两人刚坠入水中,方璘便急忙浮上水面,同时拔出剑警戒云江鳄的追袭。
此刻第一只鳄鱼刚刚毁掉了小船,已经掉过朽木般的脑袋、朝他们这边追了过来。方璘抹去眼睛上的水珠,紧张地准备迎战。
却听身后一片混乱的拍水声。
他迅速回头,只见玲烟正一沉一浮、徒劳地试着划出水面。这时他才记起玲烟是不会游泳的,于是连忙转身去救。
玲烟被他用臂弯托出水面,透过脸上的水珠、她恰好看见鳄鱼正乘机袭来。
“师兄!”她高声警告。
方璘正背对怪兽,听见警告,便挥剑回身。这是紫桐宫词剑法中一招:“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的水中版本,剑势极快,威力十足,对付不懂躲闪的野兽效果更佳。只见他一记剑气斩出,鳄鱼的口中已血花飞溅,硕大的身躯也几乎在水中直立了起来。
但这只是皮外伤而已!——或者还加上一点点惊吓。方璘心里明白,凭他微末的内力,是根本切不开云江鳄厚重的鳞片的。乘着怪兽惊魂未定,他立即带玲烟朝岸边游去。一边游,一边不时向后挥剑,用剑气多少制造一些阻碍。
天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前方,突然闪起一道火光,那显然是人类制造的。方璘觉得实在幸运,便加倍努力地朝那火光的方向游去。
背后云江鳄笔直追来,无声无息,已经接近了方璘二人。血盆大口悄悄张开,眼看就要咬住方璘为了凫水而伸在后面的小腿。但方璘的直觉一向敏锐,尤其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他及时将腿收回,让鳄鱼扑了个空,同时又用力踹出——踩着水流使这一记踢腿威力锐减,但还是踹得鳄鱼别过了头。之后借着反作用力,他又猛地向前一窜,与怪兽拉开了距离。
打起火把的船只也正朝他们二人驶来。
贺天娇、贺天帅站在船头,面对眼前景象,都是手足无措。
“怎么办?云江鳄已经出来了!”贺天帅喃喃道。
“可恨!”贺天娇跺了下脚,“光线太暗,没有看清!现在已经这么近了,就算掉头也逃不掉……否则定要让那两个小鬼葬身鳄腹!”
说罢,她朝身后挥了一下手。几个帮众便拿起弩弓,瞄准面前几片水花射去。
其中一支弩箭直指方璘面门,被他一剑挡开。这时他才看清了船上之人的样貌。“真是冤家路窄!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他心里咒骂着,焦虑和急迫令他咬紧了嘴唇。
“往东边游,快!”玲烟突然在他耳边说,“云江鳄被弩矢攻击,一定会全力袭船!”
方璘知道她多少懂得这怪物的习性,便听话转移了方向。但身后鳄鱼仍穷追不舍,似乎还未被弩矢击中,且因为转向,双方的距离大为缩短。
他见甩不掉怪兽,只好再次转身、仗剑相迎。
正要交锋,突然一声轰鸣——湖面竟然着起火来了!追击的云江鳄实在倒霉,刚好被包裹在烈火之中。淮湖船帮的人不停地朝水面投掷一种小陶罐,罐子在水面上破碎,便会化成漂浮的火焰,云江鳄、方璘玲烟,此时都是他们火攻的目标。
“是‘织火油’!”薛玲烟告诉他,“快潜到水下!”
一个陶罐正朝他们飞过来。方璘立即深吸一口气,抓着玲烟沉入水里。织火油在他们头顶炸开,水面瞬间变成了灼热的地狱。
而这片地狱火海恰恰救了他们。
淮湖船帮的人毕竟久在淮北,对云江鳄这种生物还是不够了解。他们以为用织火油足可以吓退这群野兽,却不料只是激怒了后者。烈焰之外,灰暗的湖水上,十只、二十只……数不清、也不敢数清的鳄鱼蜂拥而来。由于刚从冬眠中苏醒,此刻它们正饥肠辘辘。
“不许慌!继续投织火油!弩手都在干什么!都死了吗!?”
贺天娇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而其他帮众也没有勇敢多少,已把桨划得一片混乱。这时又有一阵风由北吹来,将打着帆的几艘船更进一步推向险地。
最后面的两艘见情况不妙,忙降了帆、扔下贺氏兄妹自己掉头跑了,贺天娇刚好扭头看见,气得咬牙切齿,当即抄起一把弩弓,射死了那船上的一个帮众——这狠毒的手段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至少她自己船上的几人都被迫冷静了下来、服从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转向、降帆……
“都给我快点划!谁敢慢一点,先扔进水里喂鳄鱼!”贺天帅怒吼道。其实这已经是多此一举。闪电划过湖面,照出远远近近黑压压的一片云江鳄,面对如此恐怖景象,还有谁敢慢上一点呢?
然而,即便每个人都用上了十倍的力气,一艘笨重长艇照样比不上云江鳄的灵敏。
贺天娇眼见脱离鳄鱼潭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狠下一条心,突然一拳打在脚下,拆了一张船板到手中。湖水顿时从窟窿里涌入。
“你疯了!”贺天帅瞪大眼睛骂道。
“呆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贺天娇一边回骂,一边继续拆船,怀里一共抱了五六张木板。划桨的帮众都吓呆了,只见小船眼看就要沉没,鳄鱼也近在咫尺,都乱成了一团。贺天帅同样没了主意,只有跟妹妹有样学样。
一只鳄鱼倏然窜至,将小船用力顶起。
贺天娇在船翻之前飞身起跃,到半空中又掷出木板,刚好可以在她坠落时被她踩在脚下。贺天帅领悟了妹妹的心思,也学着掷出木板。他前脚刚跳出船,后脚那船便被掀翻了。可怜船上十余个渔夫帮众,此刻都落入了水中;嗜血的鳄鱼一拥而上,原本平静的湖面登时血花飞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帮众的惨叫声甚至传到了早已游远的方璘二人耳中。
“可怜……也许他们还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才到这鳄鱼潭里来的。”薛玲烟瑟缩在方璘怀里,一想到自己竟奇迹般免去了那些帮众正在承受的噩运,不禁全身疲惫。方璘则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太多——岸边还有很远,此刻大雨滂沱而至,仿佛全世界到处都是水,让他分辨不出方向。而带着一个人游泳也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
“师兄!”忽听玲烟惊叫。
他迅速回头,发现一只鳄鱼仍跟在后面!正是那只被织火油烧到的、最初追击他们的云江鳄!
此时,它虽然背部焦黑,但一双覆着薄膜的巨大蛇眼却仍反射着天空中的电光。
怎么办?能对付得了吗?
方璘一点信心都没有。以他微末的功力,甚至刺不穿怪兽的鳞片;反而对方大嘴一开一合,却可轻易将他咬成两段。
“薛师妹,”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玲烟说道,“我想……我们是要死在这里了。”
薛玲烟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是因为水温,身体有点发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
“该我说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璘仍然用右手握紧宝剑,打算即使活不下去、也要在全力抵抗中战死。他的另一只胳膊紧紧地把玲烟搂在胸前,对方的体温让他莫名其妙地有种幸福感,好像就这样死在这里,反而是件好事——当然这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弱感觉罢了。
与之相对的,玲烟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而且更为持久。她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紧紧搂在怀中,第一次贴着一个男孩的胸膛:温暖、结实、随着呼吸起伏……即便是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抱过她,如今,她却要死在一个才认识了两三日的男子怀里,这是怎样的离奇命运?
或者……这只是她的命运,却不是他的……
鳄鱼朝二人冲了过来。
方璘故技重施,划出一道剑气,将对方暂时吓退。鳄鱼转了一个大弯,又朝他们冲了回来,然后又被方璘吓退。
这时玲烟突然戳中了他左臂臂弯里的穴位!
“你干什么!?”方璘一惊,下意识地呵斥道。但一片酸麻的左臂却硬挺着没有放松。
“放开我,师兄自己便可逃走了!”玲烟坚决地喊,同时用力想推开方璘的拥抱。然而那只胳膊却好像铁打的一样,竟然一动不动。
只听方璘在她耳边吼道:“别犯傻!老实呆着!”
而鳄鱼的血盆大口又朝他们袭来。
此时,他已连举剑的力气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