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琛猝不及防,情急之下顺手一勾马鞍,稳住身形,适才避免了摔个五体投地的下场。
“……”
这跟他想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赵晏轻盈落地,安抚地拉住受惊的马匹,看向他的眼神非常复杂。
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出于本能,不论任何人在旁边,她都会施救。
但她满心以为,凭借姜云琛的身手,完全可以自己躲开。
谁知那一脚竟踹得结结实实,他似乎没有半分要提前闪避的意思。
这反应能力……怎么比三年前还不如?
当日在南市的时候,他明明和她打得不相上下,显然未曾疏于习武,还大有长进,仅仅半个月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内心蹊跷不已,但眼下,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马蹄声传来,在几步开外刹住,有人跳下马背,跪地请罪道:“在下一时失手,险些误伤殿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话虽如此,神色却一派平静,不见丝毫惶恐与紧张。
临川王世孙。
高皇帝与嫡妻育有二子一女,先帝、临川王及嘉宁长公主。
赵晏对那位临川王着实没有好感。早年高皇帝逐鹿天下,先帝随父攻打京城,令手下得力干将赵玉成驻守大后方益州,彼时临川王负责统领益州事务,敌军来袭之际,竟听信谗言,诬蔑赵玉成暗中通敌,若非先帝之妻沈太后和当今皇后的父亲梁国公据理力争,赵玉成便要被当众处斩。
后来,赵玉成与梁国公一武一文携手,以敌人十分之一的兵力保住益州,一战成名,也从此与临川王结下梁子,老死不相往来。
这段往事赵玉成从未与小辈们详尽提过,细节之处,赵晏还是从姜云琛那里得知。
不对,怎么又想到他了。
她努力摒除念头,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过往的大部分记忆都与他息息相关。
八年,她现有人生的一半,都曾有他的参与。
没由来地,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迫使自己不去看他,将莫可名状的情绪转移到临川王世孙身上:“臣女瞧这附近也没有猎物可打,阁下年纪轻轻,何至于眼花手抖到如此地步?”
赵家与临川王府不合人尽皆知,姜云琛碍于叔祖父的情面不好责怪,她可没那么多顾忌。
而且这件事本就是对方理亏,一旦闹大,铁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姜云琛尚未开口,突然听到赵晏出声,不由怔了怔。
临川王世孙也面露诧异:“赵娘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这是以下犯上!”
“阁下还知道何为‘以下犯上’?”赵晏认真反问,“那么您蓄意谋害太子殿下又算什么?”
“我只是一时不慎,你休得……”临川王世孙说到一半,却不知为何突然咽回去,语气平和道,“赵娘子,你误会了。”
赵晏却不买账:“臣女在旁看得一清二楚,若非臣女及时出手,阁下已酿成大错。事出何因与臣女无关,您的解释还是留到在陛下面前说吧。”
她心情欠佳,话音虽淡,却毫不客气:“臣女愿陪阁下走一趟。”
“你……”临川王世孙深吸口气,转而垂首道,“殿下,请您为在下主持公道。”
姜云琛心中却莫名晴朗起来,虽然赵晏表达有误,那分明不是“出手”而是“出脚”。
余光望了一眼她略显冷丽的侧颜,他轻叹道:“孤差点做了你的猎物,还要为你主持公道,真是没有天理。”
临川王世孙无言以对,始觉出几分忐忑:“在下不敢,望殿下明鉴。”
姜云琛却没再说话。
许久,临川王世孙的脊背开始轻微颤抖,他才不紧不慢道:“看在叔祖父的份上,孤信你一次。听闻叔祖父不日便要回京,到时候,还请他老人家进宫与孤叙旧,顺带给你找个像样的师父,好好练一练射箭准头,以免传出去让人笑话。”
临川王世孙如蒙大赦,行了个大礼,匆匆退下。
赵晏名曰陪此人去面圣,实则是想借机抽身,眼见计划失败,此处又只剩下她和姜云琛两人,一时没了脾气,硬邦邦地解释道:“事出紧急,多有冒犯,请殿下见谅。”
方才千钧一发,她唯有用腿才能够到那段距离。
姜云琛却不以为然:“你救驾有功,我为什么要怪你?”
赵晏听得他话音里隐藏的笑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这厮素来死要面子,毫无形象地被踹下马,该与她秋后算账才是。
难不成……被她一脚踢傻了?
可她又没踢他脑袋。
她迟疑地抬眼,不偏不倚与他投来的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清澈透亮,浅笑如涟漪徐徐荡开。
刹那间风声停止、周遭寂静,日影倾斜,从茂密枝桠间洒落细碎微芒。
赵晏微微怔了一下,姜云琛逮住她稍纵即逝的犹豫,凑近半步,低声道:“我以为你要挡那一箭,所以我想接住你,然后……”
他轻咳一声,掩饰掉神情中的不自然。
“……”
赵晏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踹中他某个穴位,把他给踢傻了。
她忍不住道:“我当殿下武艺退步,原来在殿下眼里,我才是退步的那个。”
而且脑子还出了问题,本可以用其他方式救人,却非要搭上自己。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在他眼里就这么冲动且愚蠢?
赵晏只顾着争辩,忘记以“臣女”自称,姜云琛眼底笑意愈发明显,得寸进尺道:“走吧,你我比试一场。方才我忙别的事,半个猎物都没有打到,你已经有一只狐狸,还算领先的。”
赵晏:“……”
姜云琛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难得来一回,你就打算在帐子里干坐着?”
赵晏有些动摇,跟皇后和姜云瑶聊天的时候不觉得,方才引弓射箭却激起了她活动筋骨的兴致,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便要点头答应。
但旋即,三年前的元夜浮上脑海,那时候,她也是被他温柔的假象迷惑,动了不该动的心,结果又被他亲自将不切实际的幻想打个稀碎。
姜云琛见她不语,乘胜追击:“阿娘去阿爹那谈事情,阿瑶和虞将军已经回去,小三郎与广平王世子赛马,只有我能同你玩了。”
冷不丁听到姜云瑶的名字,赵晏忽然福至心灵。
她扶住额头,蹙了蹙眉,嗓音虚浮道:“殿下,臣女突然有些不适,请恕无法奉陪。”
姜云琛:“……”
从来没见过这么蹩脚的演技。
但她摇摇欲坠的模样落在眼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除了不小心碰到,其余都是打架,见他抬臂,赵晏条件反射地向后掠开,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退了他的胳膊。
姜云琛:“……”
赵晏:“……”
她追悔莫及,一时间进退两难。
见他上前一步,她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双眼一闭向地上栽去。
这次她吸取教训,没有用功夫自保卸力,做好了直挺挺摔倒的准备。
所幸周围都是草地,不至于受伤。
其实只要能赶紧摆脱这副尴尬的局面,她完全不介意用一点小伤作为代价。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她不期然落入一个泛着清幽熏香的怀抱。
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那天在望云楼,他将她迎面纳入怀中的情形。
脑子里嗡的一声,她顿时大气都不敢喘,脸上不受控制地变得滚烫起来。
身子一轻,她被姜云琛打横抱起。
他以轻功上马,飞快地朝营地驶去。
风声猎猎,耳边却是沉稳的心跳,赵晏一动也不敢动,默默将太子问候了百八十遍。
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姜云琛看她晕倒,难道不该叫人过来,把她抬上马驮回去吗?
怎能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他分明是趁人之危、伺机报复!
马匹一骑绝尘,长驱直入营地,她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觉得自己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副画面传出去,定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已经预感未来至少一个月没法出门见人了。
可她现在骑虎难下,若突然挣扎醒来,旁人只怕要以为她神智清明、和姜云琛你情我愿。
除了继续装死,她别无选择。
都怪姜云琛不按常理出牌。
这个人,真是太小心眼了!
马在姜云瑶的帐篷前停住,姜云琛抱着赵晏落地,大步流星走进里面。
姜云瑶盖着衾被,尽职尽责地扮演伤患,闻声吓了一跳。
看清来者,她登时一跃而起,大惊失色道:“晏晏?这是怎么回事?”
转头吩咐宫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医官!”
姜云琛轻手轻脚地将赵晏放在铺盖上,见她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先是一愣,鬼使神差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脉搏急促跳动,透过她温热细腻的皮肤,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而今风水轮流转,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对调。
医官匆匆步入,姜云琛起身:“我回避一下,阿瑶,你看着些。”
姜云瑶点头,目光焦急地停留在赵晏绯色弥漫的脸颊,全然没有注意到兄长正强行忍笑。
姜云琛出了帐篷,只觉神清气爽,若非周围人多眼杂,恨不得当场笑出声。
赵晏双眼紧闭、樱唇轻抿,纹丝不动地缩在他臂弯任由摆弄的模样烙进脑海,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头发上的香味。
他深吸口气,缓缓叹出,如是三番,翻涌的心绪终于平复,转头朝皇帝的御帐走去。
赵晏……其实并不讨厌他的吧。
她只是闹脾气,一定是这样。
心间盘亘许久的困扰烟消云散,他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先设法将她三书六礼娶进门,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哄她开心。
既然她不肯提出婚事,那么就交给他好了。
她注定、也只能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