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瑶在显德殿左等右等,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忙不迭起身:“阿兄,你……”
话音蓦然一顿:“……怎么这副打扮?”
姜云琛长冠束发,宽袍大袖,腰间玉带钩系得一丝不苟,与平时的穿着迥然不同。
姜云瑶细想,今日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节庆。
但随即,她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阿兄,你怎能娶明德郡主?”
姜云琛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莫名其妙:“什么明德郡主?谁听你说……阿瑶,莫非你以为我要娶明德郡主,才急急忙忙回京?”
姜云瑶略一颔首,用目光催促他作解释。
“宋国公府那群人又在胡言乱语,和明德郡主定亲?我宁愿出家。”姜云琛澄清到一半,忽然好奇心起,“赵晏得知此事,是何反应?”
“她说,你不太像是喜欢明德郡主的样子,你若对她有意,早该把她娶进门。”姜云瑶如实答道,“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便随我一起回来了。”
姜云琛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赵晏分明是信任他,知道他绝不可能与宋国公府结亲。
“亏你是我阿妹,还不如赵晏了解我。”他佯作痛心疾首道,眼看着姜云瑶要拿东西丢他,连忙从实招来,“我确已定下婚事,与燕国公府。十二月初一,我要迎娶赵晏。”
姜云瑶:“……”
那天随口一提,还真被她说中了?
她这算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
“有什么可惊讶的?”姜云琛兀自落座,有理有据道,“燕国公府风头正盛,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他们为免招人非议,唯有请阿爹为赵晏赐婚,而阿爹也需要他们的忠诚,同时打消他们对‘鸟尽弓藏’的不安。既如此,我和赵晏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又道:“从今往后,什么临川王府、宋国公府,都别想再做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姜云瑶自是明白其中关窍,但却迟疑:“阿兄,你喜欢晏晏吗?”
“她很好。”姜云琛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绝不亏待她。阿爹给阿娘的,我都会给她。”
他目光沉静,盈满认真,话音轻缓却清晰,似是最郑重的承诺。
姜云瑶知道此言意味着什么,略微松了口气,复而叹道:“你对我起誓没有用,你该去告诉晏晏。再说,她喜欢你吗?你们趁她离京在外,擅自决定她的婚事,可曾问过她的意见?”
姜云琛语塞了一下,旋即胸有成竹:“那当然,她只是没与你说过而已。”
姜云瑶半信半疑。
但事情既已板上钉钉,她无权置喙,只能尽量说服自己,至少兄长的外表符合赵晏的审美。
她的视线在姜云琛身上转了一圈,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眼角的泪痣平添几分诱惑,论长相,着实完美得无可挑剔,配这身高冠博带的装扮,愈发显得不似凡间人。
赵晏从小就对相貌出众者独具偏爱,小时候和她讲私房话,幻想未来的夫婿,便说要嫁给全京城长得最好看的郎君。
反倒是兄长三番五次挑战她的准则,气得她对他大打出手,没有半分对“漂亮郎君”的宽容。曾经有一回,赵晏与她闲聊时,颇为惋惜地慨叹道:“令兄的样貌深得我心,可惜却长了张嘴。”
她自己未曾心悦过任何人,对情爱一窍不通,不知该不该把这句评价归结为“喜欢”。
……只是如此看来,晏晏待兄长确实挺特别。
“你在这喝杯茶,我去换身衣服。”姜云琛起身道,“午膳想吃什么,让厨子们给你做。”
说罢,径直向内殿走去。
他知晓赵晏领旨后要入宫谢恩,特地穿了礼服,只为与她搭调,结果她非但没有多看他一眼,还逃也似的离开了。
罢了,以后还有机会。
大婚当日,他穿上那件九章衮衣,定能叫她眼前一亮。
赵晏在马车中思索一路,回到府上时,心中已有了计划。
既然父母认为她对姜云琛心存好感,她不妨顺水推舟,先把他们骗过去,到了姜云琛面前,再设法引得他不满、提出与她和离。
届时,所有人都会把原因归咎在他身上,帝后也没理由对燕国公府多加怪罪。
让姜云琛喜欢难如登天,但惹他讨厌可太容易了。
她对他的习惯与好恶了如指掌,有十足的信心在新婚头天就从他手里拿到和离书。
至于皇家休弃的女子往后不好再嫁,她倒是不以为意,反正她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执念,独身一人还乐得逍遥。
大不了就随虞朔他们去凉州,说不准真能在军中挣个功名。
思及此,她心中烦闷一扫而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连穷凶极恶的敌军首领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姜云琛不成?
赵景明和裴氏原本还打算宽慰她,谁知却见她盈盈一笑:“阿爹阿娘不必担心,女儿既已领旨,便该认真准备婚事,方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女儿的看重。太子殿下一表人才,京中儿郎无人能出其右,能够嫁与他为妻,是女儿的福分。”
赵景明讶然,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悄然松口气,欣慰道:“如此甚好。”
裴氏欲言又止,赵晏忙道:“阿娘,我一直都想嫁个姿容无双的郎君,而今得偿所愿,您该为我感到高兴。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有谁比太子殿下生得更赏心悦目。”
说着,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
裴氏想起之前她当着老爷夫人的面,自称喜欢样貌好看、至少须得不属于太子的郎君,一时无奈又好笑,便不再多言。
无论如何,婚事已无法更改,且她左右权衡,似乎也没有比现下更好的选择。
太子和女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人洁身自好,品行才干皆无可挑剔,如果女儿能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至少可保后半辈子安稳无忧。
赵晏陪父母用过午膳,席间眉眼带笑,让赵景明与裴氏放下心来,以为她先前的沉默只是因为事出突然、过于惊讶所致。
饭后,赵晏回房小憩,连日赶路的疲倦袭来,她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婚礼还有一个多月,犯不着早早杞人忧天、委屈自己。
何况再过几日,宫里的教习女官就会莅临府上,交待她大婚的各种细枝末节,她要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闲暇,养精蓄锐,以便拿出十成的功力与姜云琛斗智斗勇。
赵晏睡着后,裴氏来了一趟,见她容色恬淡,又听婢女们说小娘子从头到尾并无异常、就寝前还与她们闲聊了片刻,适才安心。
她的三个孩子,属这个二女儿懂事体贴,长这么大,就没有过一次无理取闹的时候。她怕打扰女儿休息,站在内室门边遥遥凝望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
之后一段时日,赵晏遵从燕国公府的一切安排,在女官们面前也应对得体,众人对她赞不绝口,直夸她举止稳妥、气度大方,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人选。
赵晏旁敲侧击,确定是帝后的主意,愈发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与姜云琛和离指日可待。
不知不觉,已是十一月末。
婚礼所需之事大致准备妥当,只待良辰吉日来临。
近些天,窗外纷纷扬扬地落了几场雪,送走女官们,赵晏叫了锦书和几名婢女在庭院里打雪仗,她以一敌五,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眼看着两三个雪球直直飞去,赵晏展动身形,轻盈地从来人面前掠过,将“暗器”逐个拦下。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惊喜:“叔父?您何时回来的?”
来人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由赵景明推着停在门口,比起自幼习武的赵景峰和赵景明,他看起来有几分斯文秀气,正是赵晏的三叔赵景川。
“今天早上。这不,刚与你祖父母问过安。”赵景川微笑道,“晏晏已经长大,你的院子叔父就不进去了。”
说罢,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多谢赵女侠方才施以援手。”
赵晏扑哧一笑,待锦书为她拍干净衣服上的雪,她三两步走过去,对父亲道:“阿爹,让我陪叔父走走吧。”
“小心些,不要去那些路滑的地方。”赵景明嘱咐几句,将轮椅交给她。
赵晏慢慢地推着赵景川,叔侄二人朝后花园僻静的地方走去。
赵景川未曾娶妻生子,待侄子侄女们如己出,小时候赵晏他们犯了错,被祖父或父亲责罚,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往叔父那里跑,让他帮忙求情说理。
他儿时患病,无法习武,长大后又因与今上和广平王交好,被庆王出手误伤,一辈子离不开轮椅,便将毕生精力都用于做学问,年纪轻轻考得状元,任国子监司业,而今桃李遍天下。
赵晏早已听闻他去剑南道访学之事,不禁好奇道:“叔父在信中写着最迟九月底回京,为何足足耽搁到这时?”
赵景川环顾四周,示意她凑近些,压低声音:“我正想与你说。晏晏,有件事情,叔父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交由你来做最合适。”
赵晏分出一半心神留意周围的动静,将赵景川所言认真记在心里。
天气寒冷,此处人烟罕至,赵景川的嗓音轻得宛如耳语,好在赵晏内功过人,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赵景川说罢最后一字,赵晏皱了皱眉,神情不觉凝重下来。
她深吸口气:“叔父放心,侄女定会完成嘱托。”
“晏晏办事,我自然信得过。”赵景川笑了笑,复而感慨道,“不过叔父真没想到,一眨眼,你居然要出嫁了。我记忆中,你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姑娘呢。”
赵晏稍事沉默,忽然鼓起勇气:“叔父,如果我与太子殿下相处不来,最终得到一纸和离书,祖父和阿爹嫌我丢人现眼,要把我逐出燕国公府,您会帮我说话吗?”
赵景川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我会。晏晏,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首先要自个活得开心,叔父年近不惑仍是孑然一身,平日里不乏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我从未放在心上,他们能奈我何?我有官职,得陛下器重、弟子景仰,我这一生的成就绝不在于娶妻生子。”
他隔着衣袖拍了拍赵晏的胳膊:“也别把你祖父和父亲想得那么凶神恶煞,你永远是赵家的女儿,他们能把你赶到哪去?若他们这般不讲道理,叔父当年受了伤,与兰陵萧氏退婚时,便该被革出家门、浪迹天涯了。”
赵晏被他逗笑,像是吃下定心丸般,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她已经为自己谋划好退路,而赵景川交代给她的事,则是她用来与皇帝做交换的筹码。如此一来,皇帝定不会再质疑燕国公府的忠心,她和姜云琛的婚姻也就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了。
天时地利人和,她忽然觉得,叔父碰巧赶在这时归京,便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她顿了顿,问道:“叔父,您可有听说堂姐的事……”
“我已从你祖父那里知晓。”赵景川道,“我会让弟子们帮忙去寻,但若想让阿娴回来,恐怕还须得你伯父伯母……尤其是你伯母做出妥协,否则强行约束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阿娴看似温和顺从,骨子里却从不是听天由命的人。”
两人行出一段路,将白雪覆盖的园子抛在身后。
赵晏面不改色,余光不觉扫过角落的凉亭。
十二月初一,婚礼如期而至。
大清早,赵晏梳洗打扮,身穿褕翟衣、头戴花钗,在礼官和女史的引导下完成各项礼仪。
虽是生平头一遭,但她见过姐姐们出阁,且从小耳闻目睹,对皇室的规矩并不陌生,全程神色淡定、仪态从容,长辈和宫里来的人都甚为满意。
临近傍晚,吉时将至,赵宏依依不舍地望了姐姐最后一眼,随父亲去门外迎接太子的车驾。
赵晏配合地还给他一个流连的目光,内心却风平浪静。
如果事情顺利,或许明天她便可以“荣归故里”。
本着这样的心态,她由众人簇拥着走向前院,与姜云琛迎面相遇时,只觉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张硕大的和离书。
少年头戴冕冠,着九章衮衣,身形挺拔如竹,眼眸中犹如洒落万千星辰。
十三岁时,这副场景曾在她梦里出现过,醒来脸红心跳,羞赧之余,不由生出几分遐思与憧憬。可如今,她一想到他是被迫接纳这门婚事,内心指不定正在如何编排她,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看脚下的路。
她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笑意,暗自叹了口气。
这人不是演的太像就是病还没好。
但她也未曾忘记做戏,在垂眸的瞬间礼尚往来,对他莞尔一笑。
装病、装受伤她不在行,扮个表情还是绰绰有余。
暮色四合,雪覆莹白,庭中灯火煌煌。
少女容色明媚、巧笑嫣然,宛若牡丹盛放,被在场所有人收归眼底。
姜云琛不期然望见她的笑容,怔了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蓦然有些加快。
他从一大早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甚至昨晚惦记着婚事,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
不知燕国公府准备的如何,礼官和女史们是否有疏漏,赵晏与家人分别,会不会伤心难过,她穿戴厚重的礼服钗环,还滴水未进,肯定又累又饿,只希望仪式能够迅速走完,让她好生歇息……
他就这样在各种胡思乱想中完成祭礼,乘坐辂车来到燕国公府,见到了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她立在庭院中,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双眼秋水剪瞳,似是蕴含着无尽情意。
他一直知道她长得漂亮,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夺人心魂。
从今往后,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的妻子,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无言的欢喜在心底潜滋暗长,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表面却须得维持平静。
一生一次的婚礼,他可万不能行差踏错,给自己和赵晏留下遗憾。
两人出了门,各自登车,亲迎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穿过街衢,向东宫驶去。
赵晏儿时经常来东宫玩耍,整座宫城,除了姜云瑶的寝殿,这里算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寒冬腊月,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皆是银装素裹,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宛如水晶宫,乍看倒是美不胜收。
她轻车熟路地跟在礼官身后,步入承恩殿,按部就班地行了同牢礼与合卺礼,待到结发礼毕,姜云琛去前院宴客,她终于松懈下来,吩咐锦书等婢女们服侍她沐浴更衣。
待她褪去沉重的礼服和发饰,穿着寝衣出来,正待让宫人准备些宵夜,却见桌上已经放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是太子殿下特地嘱咐膳房为您准备的。”宫人解释道,“您饿了一整天,不妨先用些。”
“殿下有心了。”赵晏知晓她们都是皇后送来、帮助燕国公府的婢女熟悉宫中事务的,便客气回道,“我不习惯太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留我的婢子在这候着就好。”
宫人们规规矩矩地行过礼,鱼贯退出。
赵晏在桌前坐下,毫不客气地吃了个饱,旋即洗漱一番,径直爬上床榻,便要睡觉。
锦书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您这就要歇了?”
赵晏盖着被子,声音有些含糊:“我现在累得很,你也退下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她刻意加重了“任何人”三字,翻了个身,合上眼睛。
锦书:“……”
她心里七上八下,见小娘子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只得轻轻退出内殿。
赵晏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大婚当夜就将太子拒之门外,还自顾自睡着,以姜云琛的骄傲,定然不能忍受,说不定明早就要去帝后那里闹着要休妻了。
如此最好。
她的理由可是充分得很——原想等他,谁知实在太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被子为何盖在身上?
她睡着了,一无所知,许是婢女们怕她冻着,给帮忙盖的。
任何人不得打扰?
迷迷糊糊神思不清醒,在家里说惯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清晨熬到傍晚,确实有些疲惫,加上床榻舒适平整、衾被温暖柔软,很快便坠入梦乡。
与承恩殿的安静相比,此时前院正热闹。
太子纳妃,乃是难得一遇的盛大庆典,皇亲国戚、群臣百官皆来道贺,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兴之所至,还成群结伴地翩翩起舞。
姜云琛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陆平把自己喝的酒换成了水,耐着性子与他们走过场。
临川王托病缺席,嘉宁长公主派了长子前来应酬,他还颇有些失望。
若是两人在场,他定要与他们共饮三杯,听他们恭祝他与赵晏新婚大吉。
一想到赵晏还在承恩殿等他,他的心情更好,对待平素看不惯的酒囊饭袋们都客气了许多,临川王世孙与明德郡主一同来敬酒,他也什么都没说,客客气气地饮下……杯中的清水。
姜云瑶举杯款款走来,眼圈有些泛红,不知是已经喝醉还是因为别的。
她眨了眨眼睛,稳住心绪,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轻声道:“阿兄,你绝不可负她。”
姜云琛换回酒水,一饮而尽:“我既得赵晏为妻,此生永不相负。”
姜云瑶笑笑,用帕子拭去眼角泪痕。
酒过三巡,姜云琛嘱咐内官们处理后续事务,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没喝几杯真正的酒,灵台一片清明,只是想到赵晏如花的笑靥,脚步不觉加快。
念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那些为数不多的酒意涌上来,让他脸上有些发烫。
他和赵晏从小打到大,肢体接触早就不是稀罕事,但若是同床共枕、宽衣解带……
还怪难为情的。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回忆,他忙不迭打住,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一丝酒气,适才大步流星朝承恩殿走去。
见机行事吧,如果赵晏主动投怀送抱,盛情难却,他也不该拂她脸面。
锦书听闻通报声,蓦然一惊,连忙与婢女们下跪行礼。
她想着小娘子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觉察到外间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会醒过来,谁知里面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个翻身都没有。
姜云琛令众人平身,径直进入内殿。
想象中倚在床边、面目含羞的少女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幔帐垂落,衾被鼓出一个人形,透过影影绰绰的轻纱,隐约可见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铺洒开来。
——还是背对着他的。
姜云琛:“……”
锦书跟在后面,也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小娘子差遣她们退下的时候帘子还好好的,中途她进来查看情况,也纹丝不动,现在怎么……难道是小娘子听见外面声响,故意为之?
她心里直打鼓,扑通跪地:“殿下,娘娘等您许久,实在撑不住便睡了过去,奴婢怕她感染风寒,于是就……奴婢甘愿领罪,请您莫责怪娘娘。”
“无妨,她忙碌一天,确实需要休息。”姜云琛按捺心中难以言喻的失落,令她们退下。
赵晏既已睡着,扰人清梦似乎不大地道,他沉默着在榻边坐下,兀自宽衣解带,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侧。
床榻宽敞,足够躺四五人,但赵晏却靠在边角,仅留了可容一人侧卧的空间。
他想越过她去里面,但又觉得万一她半夜不小心滚下床,摔伤可就不好了。
便试探着伸出手,将她往里面挪了挪。
赵晏无知无觉,仿佛早已睡熟。
然而姜云琛收手时,不经意从她鼻端擦过,顿时觉出几分不对。
旋即,他像是为了确认般,再次探了探她的呼吸,终于确定她是在装睡。
因为紧张吗?
他的心情莫名好转起来,指尖划过她绸缎般的发丝,突然俯身,轻轻地闻了闻。
之前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头发上的味道格外清甜怡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料。
烛火幽幽,幔帐轻摇,光线半明半昧。
她侧脸的肌肤犹如细瓷般,透着一抹好看的绯红。
他忍不出伸出手,在她脸蛋上戳了戳。
软的。
心尖的满足充盈到无以复加,他得寸进尺地在她身畔躺下,试图将她揽入怀中。
赵晏听见外面请安的声音,早就醒了过来,她等着姜云琛怒气冲冲走人,谁知这登徒子非但没有如她所愿行事,反而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即使是报复,也简直太不要脸了。
她当即不再忍耐,一掌挥出,在对方的手臂碰到她之前挡开。
姜云琛猝不及防接下她的攻击,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腿影已紧随而至。
赵晏吃饱睡足,体力恢复许多,做足了准备与他大战三百回合,谁知一声闷响传来——
他没有任何反抗,直愣愣地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赵晏:“……”
喝了多少?
居然醉成这个样子。
锦书在外间听到响动,扬声询问情况:“殿下,娘娘,发生了何事?”
“无事。”姜云琛深吸口气,“孤和太子妃闹着玩呢。”
锦书面上一红,登时不敢再多言。
“谁?”赵晏揉着眼睛起身,惊讶道,“殿下?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会躺在地上?”
姜云琛:“……”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床榻,轻咳一声:“你别害怕,我其实也……那个……”
手指在衾被间摸索,触碰到素白的喜帕,瞬间像触电般缩回,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显得坦荡些:“赵晏,你我既是夫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轻松,我……”
“殿下,”赵晏心惊胆战,匆匆忙忙打断他,抬头抵住额角,“我昨夜没有休息好,现在头昏脑涨,着实无法伺候您。”
完了,这一脚只怕把他踹得更傻了。
都已经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装腔作势地演戏。
难不成,他真要在这和她行那什么……周公之礼?
她缩了缩肩膀,觉得有些吓人。
姜云琛听出她话音里的疏离,将她的后退的动作收归眼中,不由一懵。
她……是在抗拒他吗?
可见她蹙眉不语的模样,心中的担忧战胜疑惑,不禁关切道:“你不舒服?要不要请医官?”
赵晏摇头:“应该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
说罢,她慢慢地钻回被子,旁若无人地闭上双眼。
周遭安静下来,姜云琛静默良久,认命地收敛心思,合衣躺好。
算了,这种事情强求不来,她刚换了生活环境,总得先适应几日。
他心中的兴奋与雀跃已冷却大半,只是想到她已成为他的妻子,才稍稍有所回暖。
赵晏见他不动声色,内心很是蹊跷。
皇帝究竟威胁了他什么,才让他忍耐她到如此地步?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她必须另想办法。
豁出去了。
她默默数到百,一个翻转,胳膊和腿肆无忌惮地搭在了枕边人身上。
姜云琛好不容易酝酿出几分睡意,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骤然惊醒。
赵晏的手臂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胸前,一条腿横过他腰间,她却浑然不知。
隔着薄薄的寝衣,少女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他面红耳赤,手脚都变得无处安放。
忍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扒拉开她,坐起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晏动了一下,跟着坐直,面露歉意道:“殿下,我睡相不好,打搅您休息了。”
姜云琛凝视她近乎陌生的神色,半晌,轻声道:“是我打扰你了。”
话音一落,当即起身离去。
锦书等人在外面守着,见太子突然出现,神情阴云笼罩,登时大惊失色。
唯有陆平喃喃道:“这么快?”
一出口,连忙捂住嘴,讨好地望向太子。
姜云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宫人内侍,渐渐冷静下来。
这么多人看着,他若拂袖而去,未免太不给赵晏面子。
倘若今晚之事传开,她以后在宫里还如何自处?
虽然在场除了他的人便只有燕国公府的婢女,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准谁会多嘴多舌。
“茶水凉了,重新倒一壶来。”他淡声吩咐,重新回到内殿。
众人面面相觑,但谁都不敢多问。
那厢,赵晏如释重负。
从姜云琛离开时的表情看,他铁定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目的达成,她心情颇好,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然后拿了和离书走人。
岂料刚躺下,就又听到一阵动静,似是茶壶放在桌上,紧接着,有人在床榻边落座。
熟悉的熏香侵入嗅觉,她的耐心终于告罄,待婢女们走开,她倏地起身,一字一句道:“殿下,明早我便与您去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请求准许你我和离,天色已晚,你也忙了一天,先歇息吧。”
姜云琛已经感觉情况有异,赵晏的种种反应叠加起来,绝非羞怯或紧张可以解释。
他又想到那张字条,怀疑她仍在生气,便想着先度过今晚,明日再探探她的心思。
却不料她兜头便是这么一句。
大婚当天,洞房花烛,她一本正经地与他提和离。
他回过神来,对上她幽冷的眼眸:“赵晏,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赵晏淡声,长久积攒的火气终于倾泻而出,“我知道殿下娶我并非本意,就如我不想嫁给殿下一般,陛下与燕国公府各取所需,你我都是牺牲者。我有一计良策,倘若殿下愿意配合,定能事半功倍,换得我们一别两宽。当然,殿下若不屑与我共事,我也可自行处理。”
她的话音平静无波,却如同数九寒天的雪水,从他头顶浇下。
他一时无言。
赵晏也不催促,却移开了视线。
许久,姜云琛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你不想嫁给我?”
赵晏点点头,忽然有些好笑:“不知我何时给过殿下错觉,让您觉得我愿意嫁给您?”
姜云琛脑中有些乱,胸腔里重如千钧,整个人仿佛从云端急速下坠。
他望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眸,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嗓音涩然道:“小时候,你我关系亲近,我以为……”
赵晏轻笑出声:“以您此言,我与阿瑶关系更亲近,还终日和她睡一张床榻,那么我是不是该请陛下开恩,准我对阿瑶以身相许?”
姜云琛:“……”
他呼吸一窒,如同急于抓住什么一般,复述出早已倒背如流的词句:“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晏怔了怔,电光石火间,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记得那张字条,以为她一厢情愿,上赶着要嫁给他。
所以当皇帝提及与燕国公府结亲时,他念在过往情谊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
或许在他心里,她望眼欲穿,巴不得与他共度良辰美景。
所谓装睡、踹他一脚、使计把他赶走,只是欲擒故纵。
心里五味陈杂,随即,被无言的难堪占据。
原来在他心目中,她才是不要脸的那个。
她缓缓叹出口气,想到那个如梦似幻的上元节,想要自己辗转难眠、羞涩不安的夜晚,想到一笔一划写下、却被浸泡在水里的字条,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寂静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一丝感情,比窗外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或许我曾经对殿下存过几分好感,也曾经做过异想天开的美梦,但……”
“已经过去了,自从殿下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您不存在任何奢想了。”
“我不受嗟来之食,如果殿下是可怜我、同情我,才施舍我一点好处,大可不必。”
“儿时不懂情爱为何物,一句戏言也算不得真,更何况,我当年中意的……”她顿了顿,“本来就是殿下这张脸而已。”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该解释的都在28章评论区解释了,谢谢各位小伙伴的留言,我都认真看了。
我想把最有戏剧性的一幕放在大婚当晚,让男主高兴到极致的时候骤然跌落,可能是我笔力不足吧,前期铺垫得不够好。
但有一点我还是必须要重申的,我的所谓“火葬场”,没有传统意义上那种男主侮辱女主、伤害她身体、或者纳妾气她,唯一的问题是他自视甚高,喜欢女主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会用之后的十几二十万字让他学会。
最后,大家开心看文,把这篇文当做沙雕搞笑的就好,千万不要生气,不然我真的会很过意不去,因为我写这篇的本意就是给自己也给大家带来快乐的。
本章发红包补偿大家一下吧,谢谢,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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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数据统计有误,我发现有几个小天使的营养液没算上,我自己算了一遍,但愿不会有遗漏了,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