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哎,我琴弹得是不是特别好?”
……
“我本来就比你大,你叫一声哥怎么了?”
……
“叫人。”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
……
“还能吃一天。”
……
“你不该拦我。”
“如果父亲在,也不会坐视不理。”
“温月安,你不像我们贺家的人。”
……
“给师哥一个效劳的机会好不好?”
……
“是我错了,什么像不像的,你就是我们家的。我再不胡说了,你也不准说。”
……
“今天再比一次?赢了我喊你一声师哥怎么样?”
……
“一辈子。”
“……可以。”
……
“你猜猜我昨天晚上去他房里干了什么?”
“睡、觉。”
……
“我爸没做过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没有承认过的事,你也不要承认……”
……
“我们贺家,即使什么都没了,至少还剩……一点浩然气,十寸不折骨。”
温月安转过头。
“别打了!”
他看着不断咳血的贺玉楼,眼中凝了不知道多少言语,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师哥,你也……别说话了,说了也没用……毕竟,我不是贺家人,我……姓温。”
贺玉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月安,咳得更剧烈了,似乎比方才还痛苦。
温月安说完那句话,好像费了全身力气,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头,背对着贺玉楼,垂头看着那些黑白琴键,无声道:“所以,我温月安做的事,都与贺家人无半点关系。贺家人,世世清白正直,干干净净。师哥呵,浩然气和不折骨都留给你,我不要浩然气,也不要不折骨……我只要你活着,这琴,也活着。”
“咚——”
是斧头落地的声音。
贺玉楼猛地睁开眼。
领头的男学生说:“温月安,你不想洗心革面了吗?快把斧子捡起来,砸!”
“就是!砸!”红袖章们挥着拳头,齐声喊道。
“不是这样的。”温月安轻轻抚摸着琴键,痴然地,甚至看起来有些病态,“各位听我说……”他努力组织语言,像那些革命小将那样说话,“毛主席曾用缴获的美军钢笔,林副主席也曾用缴获的日军大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其实温月安只是隐约听过类似的故事,也记不清到底是谁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头上,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力克制自己快要变得颤抖的声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又自信。他知道,这里距北京一千多公里,这帮红袖章们根本无法证实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时没人说话,温月安又壮着胆子反问:“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吗?”
“呃……”一个女学生像是受了污蔑般,赶忙辩解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每天都学习领袖的事迹,当然是知道的!”
温月安看其他人:“你们呢?”
其他红袖章们连忙争先恐后地答道:“当然知道!”
许是答得太急,几个红袖章脸都涨红了。
温月安又问:“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领头的男学生瞪大眼睛,义正辞严道:“当然不会!”
温月安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男学生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别想拖延时间!”
温月安挺直了腰杆,学着红袖章们那样挥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伦不类:“我没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国主义的东西来建设共产主义事业,我们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横着一根什么东西,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他硬生生地压下了那根东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脏六腑划得支离破碎。
“我可以——”温月安扯出一个笑容,“用资产阶级的钢琴弹无产阶级赞歌!”
温月安抬起手,弹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伟的前奏响起,他竟跟着乐声唱了起来,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里听见外面的游行队伍那样欢快而嘹亮: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贺玉楼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温月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温月安。
他闭着眼,不愿意承认此时坐在钢琴前的人是他心里永远的月安。
温月安像个疯子,一边弹一边唱,表情是那种夸张的、千篇一律的、用于上台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泪却流了满脸。
温月安弹完了一遍,一个红袖章刚要开始讲话,温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你们!”他抬眼望着一个个红袖章们,带着一脸的泪,笑着,声音严厉地质问道,“你们怎么不跟着唱!想到领袖你们不高兴吗?不感动吗?为什么不一起歌颂领袖?你们一个个的,难道还想砸了这架歌颂领袖的钢琴吗?难道想反对领袖吗?”
那原本要开口的红袖章竟一下被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月安环视着一张张不知该说什么的脸,一字一句道:“歌颂领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们就一起唱,谁要是先停了,谁就是反革命!”
温月安说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觉上面好像也长出了一枚鲜艳的红袖章。
他闭上眼,再次弹了起来。
前奏一过,所有人都唱了起来,没有人敢不跟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嘹亮喜庆的歌声飘荡起来。
歌声飘过温月安带泪的脸,飘过一枚枚红袖章,一张张英气勃发的面孔,飘过被砸碎的家具、飘过顾嘉珮光秃秃的半边头颅,飘过贺玉楼死死紧闭的、不愿多看温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声飘出了客厅,飘到顾嘉珮卧室的衣柜里,飘到那块简陋的、以魏楷写就的贺慎平牌位前。
歌声飘到院子里,飘过被掀翻的棋盘、散落一溪的棋子,飘在那些泼了的墨、折了的笔,还有燃尽的书与琴谱上方。
歌声越飘越远,飘过家家户户,回荡在整个城市的天空。
温月安从天黑一直弹到天亮,又从天亮弹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红袖章们都给唱得喉咙嘶哑,昏昏欲睡,再也没力气批斗任何人。
终于,那些风风火火冲进贺家的人,疲惫不堪地走了,走之前还勉力扯着嗓子喊口号,说赞歌在心里,从未停过,也永远不会停。
chapter39【《咫尺天涯1》-陈其钢】
天阴,大雨忽至。
医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嘴里叼着一根草梗。一帘雨幕从屋顶上垂下来,刚好打在老头脚下的一截台阶上,水花溅湿了鞋面。
老头身后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响,他随意转头一瞥,乐了:“哟,是你啊。”
贺玉楼看了一眼老头,一言未发。他脸上带着伤,左手被纱布包裹着,不自然地举在身侧。
“挨揍啦?”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贺玉楼,嘴里的草朝停在一边的三轮车上抬了抬,“小崽子,要我送你回去不?”
贺玉楼看着远处,说:“不需要。”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顾嘉珮,便朝门边走了两步,听见顾嘉珮的声音依稀从门内传来:“……麻烦您,借我们一把伞,我儿子的手不能淋雨。”
贺玉楼推开门。
走廊上,顾嘉珮满脸疲惫地站在一个护士面前,一边光着的头顶与眉毛怪异又刺目。来来往往经过的人,仿佛都得了歪脖斜眼病,一个劲儿地看她,直到脖子和眼睛都转不动了,便再犯起嘴也合不上的新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