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五,月考第二周的例行家长会,也是高三的第一次全年级家长会,学校给高三学生集体放了半天假。
过去肖池甯在杭州的时候,不管他考倒数多少名,裘因都很热衷出席这类以生产焦虑和家庭矛盾为主要目的的家校活动。这样更方便她全方位展现她年过六十仍风采不减的精致与从容。
但池凊和肖照山显然不屑于来这儿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池凊知道家长会的事情之后,对肖池甯说:“让你爸爸去吧,那天我有个重要的会要开。”
肖照山更简明扼要:“没空。”连头都没从工作桌上抬起来。
画室里一时只剩下他铅笔笔尖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像走地的落叶。
肖池甯强调:“这是高三第一次家长会,老师会讲很重要的事。”
“那你可以自己参加。”肖照山背对着他,逆光的背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我没工夫去听人说服我怎么让你从倒数第七考到倒数第八。”
肖池甯闻言并不生气,反倒笑得开心:“你记住我的成绩了!”
排名出来那晚,池凊和肖照山刚好一起回家吃晚饭,他在饭桌上只貌似不经意地提过一嘴。
“爸爸,”肖池甯站在曾经被他亲手撬坏的门旁,柔声说,“我很高兴你能嫌弃我成绩不好,真的。”
肖照山右手一滞,但很快又摆动起来:“没别的事儿了就赶快出去。很吵。”
那天肖池甯依言离开了画室,还以为肖照山最后一定会来参加这场家长会。然而,当今天下午其他同学的父母相继抵达学校礼堂,而那辆卡宴却迟迟没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还是低估了肖照山自我的程度。
换作以前,家长会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肖池甯从不会给予半点关心,哪怕他一个字不说,裘因也会想方设法地知道时间地点和主题。现在,他希望肖照山能来,无非是要在目睹后者难得的退让之后,巩固自己留在国内的资格,在他心中确立自己的存在。
因为,如果不存在,那便永远谈不上爱。
他要肖照山记得关于他的无关紧要的事,记得关于他的不漂亮的数字,记得关于他的,一个对别人而言毫无意义的日期。
可显然,他的预期没能实现。
“你怎么没去做优秀学生代表上礼堂发言?”肖池甯毫无挖苦之意地发问,“你比他们想象的会说话得多。”
“很简单。”胡颖雪伸出两根手指,“我是年级第二,老师们认为年级第一才能代表优秀学生。”
“你爸妈很生气吧?”
“气得不轻。”
“总是离第一名差那么一点。”
“他们觉得这不是‘一点’,这是天堑。”
肖池甯无言半晌,最后说:“有道理。”
胡颖雪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随即哈哈大笑,把已经熄灭了的烟头往他身上扔:“肖池甯,我操|你妈!”
肖池甯依旧波澜不惊:“去吧,她正在开会。当着一群老头儿的面搞办公室play,想想还挺带劲。”
“你也是挺带劲一人。”胡颖雪说,“那天逃课去树林是我这一年做过最正确的事。”
“是吗。”
说不开心是假的,但肖池甯没被人夸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正解。
“是。”胡颖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耿直,话少,有故事。”
肖池甯有些反感:“别拿‘有故事’这三个字来形容我。”
“可这是事实。”胡颖雪又不嫌脏地靠上了台阶,“你碰上这样的父母,拥有这样的经历,你的所有痛苦就都不是无病呻吟,你的所有沉默也都不是无话可说。”
“这多难得。”她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长长叹出一口气,“能理直气壮地发火、低落、痛苦……多好啊。”
肖池甯不可能听不出她话中的自怜。
别人家的孩子不能理直气壮地发火、低落和痛苦,因为少有人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在后者眼中,他们坐拥同龄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优异的成绩,父母的顺从,师长的赞扬,同学的追捧,以及注定辉煌的未来。因此,他们的愤怒都是恃宠而骄,他们的迷茫与疲惫都是在恶意炫耀。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肖池甯能大致想象,似乎是有点可怜。
他把烟头踩在脚下,扭头看向伸长了脖子望天的胡颖雪,眼中不自觉带了点同情的色彩。
就在这时,街边突然有司机鸣笛。
紧接着,又是短促的第二声,不耐烦的持续的第三声。
“哪个傻|逼。”
胡颖雪直起身子往刺耳噪音的源头看,那辆灰绿色卡宴的副驾车窗大开,驾驶座上的男人刚好跟她四目相对。
好眼熟。
身旁的肖池甯却先一步腾地站了起来,搁在腿上的烟盒和打火机一瞬间全都掉落在地。
胡颖雪疑惑地仰起脸看向他:“怎么了?”
肖池甯没说话,握紧了拳头。胡颖雪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发现终点就在那辆车,便若有所感地远远地对照了一番车里男人的长相。
恍然大悟。
还真是像啊。
尽管托肖池甯的福,她对肖照山没什么好印象,但这会儿她仍旧礼貌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说:“看来家长会已经结束了。”
肖池甯还是没开口,依旧愣在原地。肖照山皱着眉头,又按了一下车喇叭。
肖池甯回过神来,二话没说一踩滑板,无需弯腰就把失衡腾空的滑板拎到手中,随后拔腿向那个方向跑去。
“诶!”胡颖雪想提醒他烟掉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肖池甯就已经三步并作一步地跳下了台阶。
事实上,肖照山已经在路边停了有两分钟了,他沿路找过来时,正好看见肖池甯含情脉脉地望向身旁那个并不漂亮的女生,看见他在发现自己的那一刻大睁的双眼,以及其中陡然绽放的光彩。他看见他不听言语手握滑板向自己飞奔而来,看见他上下舞动的发丝和不自觉扬起的嘴角,看见他跑到近前急急刹车,努力伪装出并不惊喜的样子,俯在车窗边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肖照山被这人生中从未在艺术以外体会过的慢放与震颤麻痹了心神。
原来肖池甯可以有这样期待的眼神,有这样仿佛源于本能的信任,原来他可以如此有生机。
就算今天换作别人坐在这里,也绝不会在目睹这一幕的全过程后无动于衷。
肖池甯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想。
胡颖雪把被遗弃的烟和打火机从地上捡起来,顺理成章揣进了自己包里,再抬头时正好赶上那辆车载着他们离开。
她望着那道远去的灰绿色影子,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他妈哪有半点儿讨厌他爸的样子啊?”
第十九章
左转的信号灯变成红色,肖照山视线不变,手掌一抬打亮转向灯,突然开口问:“那是你女朋友?”
“嗯?”肖池甯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说胡颖雪?”
他拉着胸前的安全带笑了笑:“爸爸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肖照山不看他,明知故问:“什么问题。”
“你不是说没空吗,”肖池甯仰头靠在颈枕上,下颌拉成一条干净的弧线,“今天怎么来了?”
等不过脑地说完,他才意识到这样的表述有嘲笑的嫌疑,赶紧维持住微笑补救道:“我很开心,谢谢爸爸。”
绿灯亮了,肖照山毫无动容地缓缓踩下油门,简短道:“去拿画,顺路。”
肖池甯眼睛一亮,回头看向后座:“什么画?我能看吗?”
是《坐在窗前的女人》。
原名叫《坐在窗前发呆的女人》,修改之后、送去装裱之前,肖照山慎重地删掉了“发呆”这个词。
那天相熟的师傅问他题目要印什么,他看着画上没有五官的女人,想起肖池甯唯一一次来画廊的时候曾经说:“这儿,不画也可以。”
所以今天从装裱店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肖池甯,顺带记起了今天是他的家长会这件事。
肖照山活了四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迟到的他被学生志愿者带到礼堂最后一排的角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特地跑的这一趟。
他大方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家长,发现他们都要么拿着纸笔在记录,要么拿着手机在录音。少数几个不专心的,也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不敢声张,偷偷在前一排座椅的掩护下玩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