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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陷入沉默。

肖池甯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笑意仍停留在脸上:“你知不知道,你还从来没夸过我。”

肖照山不得不说出伤人的话:“因为我还没发现你有哪里值得夸。”

肖池甯说:“起码能夸好看吧?以前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好看。”

肖照山不屑:“找不到其它优点才会在意外貌。”

肖池甯一听,反倒被取悦了。这说明肖照山正在,或者曾经试图寻找他外貌以外的优点。

“谢谢爸爸,我很开心。”

然而肖照山却不能理解。

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昨晚肖池甯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醉倒后无助又飘零的样子。哪怕是清醒的肖池甯,平日里也多是将愤怒绝望掩藏在什么都无所谓的面具之下,偶尔掩藏不住,便是一阵歇斯底里。

因此不论他是第多少次从肖池甯口中听到这四个字,都无法相信自己有让他开心起来的奇效,更何况他刚才说的话分明已经接近于贬斥了。

“肖池甯,”他沉声说,“如果哪一天你能说真话——”

又来了。

“我说的就是真话。”肖池甯抢白,“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你开不开心是你自己的事。”肖照山看向他,“等你哪天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真诚,我会夸你的。”

肖池甯嘲笑道:“你们不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真诚其实会杀人?”

肖照山变了脸色:“你想说什么?”

“你和我才相处多久?四个月。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肖照山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了解你的义务?”

肖池甯猛地抬头,拧着眉毛对上他的轻蔑,一字一句说:“你是我爸!”

“所以我就必须容忍你一次次撒谎,一次次折腾,一次次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

肖池甯不知道为什么肖照山每次都能如此精确地激怒他,与之相比,池凊的虚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慈爱。

“我回北京是‘不请自来’?”

肖照山也想知道:“在杭州呆着不好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不好,不好,不好!”

肖池甯无话可说,发泄完就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不再和他并肩。

然而下一秒负气的恶果就找上门来。他离开了最近的光源,没注意落脚点上刚好覆了层厚厚的青苔,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夜色下他的背影宛如一只后劲不足的纸飞机,在空中晃悠着即将坠毁,肖照山瞪大了双眼,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慌乱地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往远离溪水的方向倒去。

除了心跳剧烈得胸口发疼,肖池甯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茫然片刻,随即低下头愣愣地看着锁住他腰身的那双大手。

“滚开!”

肖照山松手,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一推,咬牙撑着石头缓缓坐起来,捂住肘关节找刚才不知被扔到哪儿去的手机。

最前方的老板起初还以为父子俩只是在聊天,直到听见“扑通”一声异响才回头,被眼前的画面吓得骂出了一句藏语,赶紧打着手电筒快步走到肖照山身边,把他从溪边搀起来:“怎么回事?!干啥子要往水里摸?!”

“我看看手机是不是掉这儿了。”

肖照山甩了甩指尖的水珠,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没事儿,我掉不下去。”

“你退后别动,我来找找看。是什么样子的手机?”

老板打着手电筒弯腰在附近找,没一会儿就在两个脑袋大的石头的夹缝里看到一个黑色苹果手机,小心翼翼把它捡出来递给了肖照山。

手电筒的光早就熄灭了,屏幕也碎得不能再碎了,半边机身还被漫上岸的水流泡了个透。肖照山按了按开机键,没看到屏幕有任何反应,便扬手把它径直扔进了滚滚山涧中。

“诶诶诶!”老板来不及拦,“好不容易找到咋又扔了喃?!”

“开不了机没用,有数据备份就行。”

说完,他不顾老板诧异的神色,冷冷看向还呆坐在一旁的肖池甯,问:“怎么,想在这儿坐一晚?”

刚才属实是无心之失,肖池甯到底脸上挂不住,难得产生一丝对肖照山的愧疚,乖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给他:“这几天你先用着我的。”

肖照山没接:“不需要。”

陈渝走后他把后勤部一个挺机灵的姑娘提成了助理,在去马来西亚之前就给她吩咐好了画廊的假期事务,所以他并不担心工作上会出大问题。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最担心的居然是肖池甯。

“你管好你自己,再有下次我不保证还能救起你。”

肖池甯难以反驳,气闷地“嗯”了一声。

老板见他挨骂,边向前走边打起了圆场:“小朋友都比较活泼,又不是故意的嘛,多注意就是,山里开不得玩笑。”

肖照山始终阴沉着脸不置一词。

肖池甯自觉无法再生气,贴着肖照山的肩膀悄悄垂眼看了看他的手肘,低声说:“嗯,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轻轻抓起肖照山的左手,固执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你还是牵着我吧。这是真话。”

肖照山低头看了一眼,没甩开,却也没紧握。

竟然没被拒绝,肖池甯略感吃惊,手上随之多用了半分力道。

纵使他曾先后和十几个男人接过吻上过床,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和人牵手,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爸爸。这感觉着实新奇。

于是他突然觉得,摔的那一跤很值,非常值。

两人就这么在奇异的沉默中,松松垮垮地牵着手跟随老板走回了旅馆。温暖的灯光就在眼前,艰险的夜路跋涉总算要宣告结束。

在旅馆门口察觉到肖照山放手的意图,肖池甯收紧了五指留住他,把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举到他眼前,问:“爸爸,我们为什么总是选择用吵架来了解对方呢?”

他目光哀切又热烈:“我们完全可以从这里开始。”

第二十五章

三十四年前,肖照山的母亲在电车上通知他:“从今天开始,你没有,也不会再有爸爸了。”

三十三年前,她拿着一份法院出具的判决书,把上面“原告与被告所生儿子肖照山,由原告抚养至成年”的最终结果指给他看,并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忘记你爸爸吧。”

十年前,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临走之际拉住他的幺指,留下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照山,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彻底的大人了。”

因此,“开始”对肖照山而言,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回忆。

当池凊带着孕检单来监狱看望他时,他也完全没有“我要当爸爸了”的动容与觉悟,除了对池凊的愧疚,他只有即将迎来一个新开始的茫然与不安。

在彼时危机四伏的北京城,肖池甯就是他嘴里一块长歪了的智齿,不拔会发炎,拔掉会流血,总归注定要让他痛上一痛。

好在一岁的肖池甯只有那点不值一提的力气,掰开他的手指不过眨眼的工夫,送走他不过流片刻的血,远胜过如今十七岁的他回来,长了力气和心智,用尽方法要重新开始。

肖照山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漠然地问:“开始什么?”

肖池甯确凿无疑地答:“开始了解我,开始爱我。”

肖照山觉得荒唐至极:“你就这么缺爱,是吗?”

“是啊。”肖池甯坦然道,“没有人爱我,你来爱我不行吗?”

肖照山推开了旅馆的木门:“我不是慈善家。”

“难道我还需要写个计划书、举办一场路演才能竞争被爱的资格?”肖池甯跟着他走进简陋的房间,“为什么你这么抗拒自己的儿子?我不懂。”

肖照山把白炽灯打开,拧开两瓶矿泉水倒进电水壶里烧:“我对你没有期望,你也不要对我有要求。”

肖池甯站在他身后,说:“你有,你希望我安静。”

肖照山戏谑道:“那你做到了吗?”

肖池甯没有回答。

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肖照山兀自拉下外套拉链,转过身想去卫生间洗澡,奈何肖池甯即使不说话也能用另一种方式极力彰显自己的存在。

“让开。”

他不耐烦地用小臂格开像朵苍耳一样黏紧了他的肖池甯,边走边单手脱掉最里面的卫衣扔到床上,裸着上身走进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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