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池甯不愿意回想,特意在心里数到十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没有。”
男警察咽下口中的水,确认道:“一点都没有?”
肖池甯坚持:“没有。”
“十月四号之前呢?她有没有情绪特别低沉或者特别高亢过?”
“没有。”
“真的?你确定不是你记不清了?”
男警察不太相信,任何看似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都不会在事发前完全无迹可循。
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在人们放置倒数第二根或第三根稻草到它背上时,一定已经出现了濒死的征兆。
肖池甯不耐烦地说:“她是年级第二,日常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其他同学和老师,看他们会不会给出跟我一样的答案。”
男警察暂时无话,换女警察问:“听你们班主任说,前段时间高三才开了家长会,你见过她父母吗?你眼中她和她父母关系如何?”
肖池甯听笑了:“这点她和她父母比我有发言权多了吧,问我干嘛?我就一外人,说得再详细也不算数。”
女警察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她失联了,她的父母还没清醒,我们能来问你?”
男警察转了转笔,冲肖池甯一笑:“肖同学,也不怕告诉你。通过对比小区门口和公共电话亭的监控录像,我们已经确定,报警人就是胡颖雪自己。”
闻言,肖池甯一直抵着桌腿的脚徐徐收了回来。
“我们很好奇,为什么她行凶的时候刀刀见血,临到头来又好像反悔了,专门打电话报警让我们赶快去救人。”
肖池甯大睁着双眼坐直了身子,磕磕巴巴地问:“她自己……报的警?”
男警察颔首:“你总算有点吃惊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听到自己的同桌杀人未遂不吃惊,反而是听到她报警了很吃惊?”
肖池甯大脑一片混乱,后背猛地窜起一阵冷汗。
“肖池甯,”班主任看他出神,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警察问你话呢。”
肖池甯仍旧毫无反应。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女警察转头看向肖池甯,厉声呵斥:“肖池甯,请你不要浪费时间,和我们说实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犹豫的每一秒钟都是要命的!谁能保证一个疯子不会继续做出其它危害公共安全的事?!”
肖池甯看起来很颓丧。他垂着脑袋,突然轻声问:“你们掌握到的她最后一次现身的地点是哪里?”
女警察义正言辞地拒绝回答:“无可奉告。”
办公室里安静了,能听到隔壁老师正在强调三圈环流的重要性,楼下一位生物老师戴着小蜜蜂正在评讲有机化学单元的作业,还有校园里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了缥缈却齐整的读书声。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1]
听完这一段之后,肖池甯终于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缓缓抬头,众人这才发现他红了眼眶,似是发狠又似是痛心。
他惨淡地勾起嘴角:“你们有没有想过,胡颖雪可能……已经死了。”
那天下午,肖池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办公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教室,不记得自己在课上发了多久的呆,不记得别人对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何种议论。
他拎着滑板游魂一样地翻出了围墙,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去追肖照山,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或许可以鼓励胡颖雪溜出家门,请她喝杯调酒,祝她将烦恼一饮而尽。还可以拿着池凊给的二十万,带她去温暖的海边散心,让她朝一望无际的海发泄情绪。
再不济,就算哪儿都不去,只是在手机上跟她随便说点无聊的话,也好过现在他完全失去方向,不知该从何找起。
警察走之前,曾问他:“你觉得平常胡颖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他想到了胡颖雪吐着烟雾开解他的话;想到了她课上拿笔捅他胳膊让他清醒,在他被发怒的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时,把答案指给他看的动作;想到了她在下沉广场学习滑板,校服灌满风的样子;还想到了她熟练地杀死一只猫,又给它堆冢的场景。
最后他看向警察,艰涩地说:“她是,她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好人。”
也是他无聊的人生里,唯一认可的朋友。
北京的秋天很冷,他站在刻了一支柳条的大鱼板上,机械地往第一次真正认识胡颖雪的那片树林滑去。
他迎着风,茫然又颓丧,渴望得到指引。
于是转折发生了。
大概老天听到了这难得一闻的祈求,在他靠近小山坡时,大发慈悲地安排他与一辆自行车相遇了,让他不得不在这一刻从回忆中醒神,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十米开外,一个穿着白色卫衣戴着兜帽的微胖女生出现在树林边缘,正准备穿过非机动车道,去往开着双闪应急车灯,临时停靠在路边的轿车旁。
经历短时间内的大起大落之后,肖池甯终于回了魂,惊喜地想,原来希望是白色的。
他绝不会认错。
“胡颖雪!”他当即向她滑过去。
胡颖雪下意识回头往声源望来,见是肖池甯,她脸上的惊慌顷刻间全部消散,变成了如死的平静。
她收回视线,脚步不停,视而不见一般地坐上了那辆车,然后绝尘而去。
肖池甯一咬牙,踩起滑板换了个方向,拼尽全力地加速。
他不放弃地盯着那辆车的车尾,在路人的叫声和指责中飞驰而过。
胡颖雪还没死,他还可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必须追上她!
但滑板怎么可能追得上汽车?都市从不发生奇迹。
路上一块小石头就让他从时速近二十公里的滑板上摔了下来。
腿和手臂火辣辣的疼,他抱着膝盖痛得在地上滚了半圈,也不见有人伸出援手。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肖池甯艰难地仰起头,试图从穿梭的电瓶车和自行车车轮中去找那辆车的影子,然而一无所获。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拿完好的右手握拳捶向地面,无意义地痛喊了一声。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上次他喝醉了人事不省昏睡在路边,是肖照山找到了他。
他慌忙从校服外套里摸出手机给肖照山打电话,途中还因为发抖按错了两个数字。
他跪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几乎要流出泪来地等肖照山接起电话。
漫长的四声之后,电话总算通了。
“喂。”手机那头没什么噪音,不是在室内就是在车里。
肖池甯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镇定:“爸,你在哪儿?帮帮我!”
肖照山被这语气问得不太舒服,下意识看了眼副驾上正笑得开心的池凊,作势要挂电话:“晚点再说,现在没空。”
肖池甯已经乱了阵脚,满心想着把还能记起来的细节一股脑全告诉肖照山。他零零散散地报了车牌号,颠三倒四地说:“白色现代车……不,不对!是本田!在我们学校!”
肖照山根本不知道肖池甯在说什么,只听见那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汽车鸣笛声,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没空。”
“帮帮我,求你了!”肖池甯攥着手机,就像在水下攥住最后一支能让他呼吸的芦苇杆。
他瘫坐在翻覆的滑板边,泪流不止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她要去死,我知道她要去死!算我求你,救救她!我回杭州……我去哪里都可以!爸爸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然而肖照山早已挂了电话。
肖池甯哭号完才听见忙音,顿时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刹那间连眼泪都忘了流。
“是池甯?”池凊合上礼品盒,问。
“嗯。”肖照山把手机往控制台下的收纳区一扔。
池凊撇了撇嘴:“他又怎么了?听起来挺吵的样子。”
“谁知道。”肖照山见面前还是红灯,倾身过去吻了吻池凊的脸颊,“今天你是寿星,别管那么多,礼物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