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对你和池凊没有任何幻想,没有任何期待。”他沉默片刻,说,“但实际上,我好像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妈妈,一个无所不能的爸爸。”
他悲哀地看向肖照山:“可惜,我们都很普通,求人的时候得违心地笑,朋友去世了会崩溃地哭,难受的时候吃不下饭,生病了要来医院,该排队排队,该等待等待。”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事情才会变成这样。”他又转头去看电子屏,叹息道,“就好像在玩一个只设置了这一种结局的单机游戏,不管我再怎么小心,再怎么慎重,不管我从头再来多少遍,做了多么不同的选择,最后不过是经历这个结局一次又一次。”
肖照山没为他表达包容与理解的一席话展颜,反倒更觉恼人。
说来说去,肖池甯就是失望,为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而失望,为逃不过俗套的自己而失望,为生活没有按照预期的轨迹向前行驶而失望。
“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多感叹。”广播和电子屏同时出现了肖池甯的名字,肖照山放下腿从长椅上站起来,回身朝他伸出手,“既然是普通人,就别老做天才的梦,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进去检查。”
少年人向来听不得“只有接受”四个字,肖池甯冷着脸抬头看他,同他无声地对峙半晌后,还是不大情愿地搭上他的手,跟他走进了胃镜检查室。
传统胃镜检查要把连着内窥镜的一根软管从食道一直伸进胃里和十二指肠,过程是出了名的痛苦,结束后是出了名的难受。
肖池甯刚到医院的时候表现得很抗拒,因为他知道按自己的情况必然会做这个项目,连续呕吐了两天,他实在不想再遭一回罪。
肖照山在停车场听完他不愿意检查的理由,显得很无语,强行把他拉进了门诊部,让他平时闲着没事少玩儿滑板多看点时事新闻,多关注一下科技发展水平。
直到看见医生递过来的缴费单上印着比传统胃镜高出五倍有余的价格,肖池甯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胶囊胃镜”。
“家属待会儿带病人出去再喝四百毫升左右的温水,喝完走动十分钟。”护士看了眼手表,在登记册上写好时间,嘱咐道,“慢慢走,尽量不要说话,感觉肠胃有点胀了就回来。”
于是肖池甯喝了护士给他的有淡淡果香的半杯药水,没坐两分钟又和肖照山从检查室里出来了。
肖照山去导诊台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便到饮水机前排队接水,等肖池甯一点点喝下去后带他去门诊部后面的院子散步。
现在正是日落前出来放风的好时候,院子的各张长椅上都三三两两坐满了人。肖池甯慢悠悠地走着,看那些肩披外套的住院部病人和他们的亲友肩并肩地说话。
肖照山完成任务似地在林荫路上绕圈,等捋完接下来的事务安排才发现肖池甯压根儿没跟上他的步伐。
他收起手机回头找了会儿,望见肖池甯还落在上一个拐角,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路边的灌木丛。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在盯什么,结果还未站定,一道黄影就从他脚边窜了过去。
肖池甯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被惊扰的橘猫去了另一处灌木丛,肖照山见他如此恋恋不舍,眉头皱得更深:“喜欢猫?”
肖池甯谨遵医嘱没开口,转回脸仍是面无表情,但眸子里猝然燃起的那一点火苗已经说出了答案。
“想养?”肖照山说,“想就点头。”
肖池甯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确定他这是有软化的倾向才轻微地点了点头。
肖照山把右手插进西裤兜里松弛地站着,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柔声问:“真的很想养?”
肖池甯颔首,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养。
“这样啊。”肖照山突然收了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行,这个家有猫没你,有你没猫。”
肖池甯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差点骂出一串脏话。但他想到自己数次和肖照山争论高低然后不欢而散的结果,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往门诊部走。
肖照山不知道他与那个女孩儿之间有这种渊源,刚才就是故意逗着他玩儿,毕竟比起开口说话的时候,只用眼睛说话的肖池甯可爱太多了。
做完检查,早可以开口的肖池甯还在气头上,依旧保持着沉默。
检查结果要三天之后才出来,肖照山打算先把他送回家监督他吃完饭,再出门去约定的地点和人会面。
然而车子刚驶出医院停车场,肖池甯便在第一个红绿灯前敲响了车窗:“路口靠右停。”
肖照山没减速的意思,开进了左转车道:“你要去哪儿。”
肖池甯扭头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看着他,他才想起来:“哦,要去那个女孩儿说的树林?”
“她有名字,她叫胡颖雪。”肖池甯强调,“古月胡,脱颖而出的颖,冰雪聪明的雪。”
肖照山被他护食儿一般的模样给磨没了脾气,打着方向盘调了头:“行,脱颖而出的颖,冰雪聪明的雪。我送你过去,行了吧,在哪儿?”
第三十九章
肖池甯乐得轻松,但又不想让他知道具体地址,便只让他把自己捎到学校门口。
事实上肖照山对俩小孩儿的秘密基地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听出肖池甯的隐瞒也懒得多问,依言把他送到学校门外,让他待会儿回去记得吃饭吃药,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肖池甯觉得最近肖照山对他的同情日益渐增,颇有些抗拒和不适应,即使这种同情带来的关注曾经一度是他所希冀的。
因此,继胡颖雪的死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与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变了很多,变得优柔寡断,变得频生恻隐,变得更可悲,变得更可怕,变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日光将尽,他脚步匆匆赶到树林,无头苍蝇似地在空无一人的小山坡上转来转去。
胡颖雪说她在树林,那么她会在树林的哪里?
肖池甯没什么力气,沿着林子边缘找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
喘息间他回想起自己和胡颖雪熟络起来的场景。
在那时的黑暗中,他被她癫狂警觉的双眼吓了一跳,同时又被她的表里不一、残忍嗜血勾起了兴趣。谁能想到极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谊竟是这样的开头?
肖池甯蓦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面落满了枯叶,比他们坐在这儿对着猫的尸体一起抽烟的时候更厚。脚扫不干净,他便蹲下来和胡颖雪一样发了狂,红着双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气晴朗,扒拉开落叶层,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着被人为松动过的痕迹。肖池甯停下动作,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从土里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么都没料到,那天胡颖雪回这里来,居然是为了埋自己的日记。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过的糖果屋,有已经打开的带密码锁的硬壳本,有封面封底满是碎花的软抄本。后来估计是长大了一点,本子变小、变厚了,颜色也只剩黑白灰。
他随机打开看起来最久远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记本,扉页上赫然是用铅笔写的,已经模糊的“胡颖雪”三个字。
“2008年8月12日天气:晴心情:阴
马上du小学,妈妈让我lian字,lian了好久。没有下lou和妹妹玩,不开心。”
“2008年10月17日天气:雨心情:好
今天考了2个100分,爸爸妈妈开心,夸我cong明,我也开心。他们开心,我就开心。”
胡颖雪歪歪扭扭地写完这一排大大的字,又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肖池甯翻了翻,这本大致记录的是她小学二年级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紧张,有过年时亲戚问起学校和成绩时她父母的骄傲,有第一次上奥数补习班的自我怀疑,有在春游时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窃喜。
肖池甯从来不写日记,小学时代不足挂齿的小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自己名字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