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山,好久不见啊。”手机那头的岳则章笑道,“吃饭了吗?”
当看到代表法国的区号“33”时,肖照山就知道,岳则章总有办法反客为主。
他的声音也跟着笑了,脸色却依旧无波无澜:“岳老师,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想起打我这个号码?”
“巴黎比北京慢六个小时,我吃完午饭你差不多下班回家,就直接打过来了。怎么,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只是好奇。”肖照山走到桌边坐下,“岳老师最近身体可好?”
岳则章喜忧参半地说:“谈不上好。馥媛前两天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吵得我啊,都睡不好觉。”
他叹了口气:“家里添了小孩儿固然热闹,但大大小小的麻烦也跟着来了。这不,我就想起照山你了。”
肖照山蹙紧眉头:“哦?岳老师想起我什么了?”
“你有先见之明,把儿子送到外地养,等他长大成人,变得懂事知趣儿了再接回来,多省心。我改天该让馥媛向你取取经。”岳则章说。
肖照山立刻就明白了。
他沉声道:“岳老师,我家小孩儿没你想的那么懂事。”
“父母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数落孩子这不行那不行,其实心里可宝贝了。”岳则章喝了口肖照山送的红茶,“你说我说得对吗,照山?”
肖照山沉默半晌,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岳老师,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打火机,缓缓道,“真不是我不想替您挣钱,是现在的我的确卖不起以前的价了。北京生活水平这么高,我也得维持体面,要是把挣的所有钱全部打进您的账户,那我就过得太没滋味儿了。”
“既然如此,照山,”岳则章放下茶杯,同样温和地说,“你就把账本交回来,去挣你想挣的钱吧。”
第五十八章
肖照山当然不可能把账本交出去。
他和岳则章虚与委蛇几个回合,双双耗尽了耐心,后者挂电话之前只警告了一句:“照山,都是当爸爸的人了,别跟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天真。”
肖照山回:“岳老师,您也是当外公的人了,别总跟井底之蛙一样自以为是。”
战争便是从这一刻起打响的。
撕破脸皮后,谁也没必要再给谁面子。肖照山第二天一早就绕过了瞿成,直接去纪检委递交了材料,并且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同步发表了连夜撰写的诉状,将中井酒业贩|毒、洗|钱、滥用职权等罪行条分缕析地列了个明白。
结果在意料之中,纪检委以程序不合规之由拒绝受理他的投诉,微博热度也反常地降了下来,几乎处于被全屏蔽的状态。
但他前段时间和大大小小的kol们打过交道,也通过复出造势的活动摸清了当今网民的一些心理。
他们关心这个画家为了站在正义的一边,一度放弃了梦想的凄惨故事,关心那个政商的私生活秘辛和堪比电影情节的传奇人生,远胜过关心切己的政治,关心他者的利益,关心孤注一掷的真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期待的。
肖照山坐在一间茶室里,用笔记本电脑写了逾三千字的通稿。他写岳则章当年为何弃政从商,写他敛财数亿房产遍地,写他如何用一句谣言逼死了一名检察院的书记员,写全国上百个暗哨如何为他一人卖命,只字不提所谓的呼吁和请求。
中午十二点,上班族午休,学生们下课,天时地利人和。他把成稿发给相熟的营销号,意图让他们来操作。但各大传播公司多少听闻了早上的风声,没人真的敢接,可他们又觊觎这个大流量,不想轻易回绝,干脆和他打起了太极。
肖照山猜远在法国的岳则章这会儿才刚醒,并不十分着急。他品着茶点,鼠标一按,随手拉了个微信群,接着把稿子往排名更靠后的公司扔。
广撒渔网的好处是,总能网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鱼苗虾米。一战成名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心动的人势必不在少数。
很快,肖照山便收到了好几个小公司递来的橄榄枝。他一一应下,且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发挥空间。
不消十分钟,这篇稿子就登了网。几个公司措辞相似,上百个小营销号你转我我轮你,三两下就让“中井丑闻”的词条重新爬上热搜榜。
话本小说,字字趣味,读来惊奇。早晨没等到事件下文的看客们找到了新的讨论阵地,纷纷被勾起兴趣自觉贡献热度。根深蒂固的仇富心理占据上风,舆论一边倒地指责中井不干净。
事态按肖照山原本所构想的发展着,一切乱中有序,并未操之过急。
董欣却还是放心不下,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忙赶到茶室来跟他会合,一副非得守着他才能安心的架势。
岳则章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手,公关和栽赃都来得晚了些。
中井的回应文案反复强调这是同行的恶意竞争,将诉诸法律维护自身清白。肖照山不屑一顾,静静地等待岳则章真正的反击。
北京气象局今早八点发布了大雪预警,可午后的雪花仍是稀稀拉拉的,落到地上就变成一滩污水,任人践踏也留不下任何脚印。
他等了半小时,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又无法当着董欣的面表露出来,只好续了一壶生普洱,特地开启了别的、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而没聊几句,董欣就看穿他的忐忑,也心慌慌地搁下杯子,连连问他是不是遗漏了重要的环节。
“快四十分钟了,”肖照山望着窗外,眉心微皱道,“这不是岳则章的效率。”
董欣犹疑着问:“你原来预想的,是什么样?”
肖照山收回视线看向她,答:“他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然后和我撇清关系。”
董欣握紧了茶杯:“怎么推到你身上?”
“爆出十七号的贩|毒记录,移花接木把账目挪到画廊里来,让我接受调查,把我整进监狱。”肖照山说,“他既然能同意我管账本,就有办法逼得我永远翻不了身。”
“但是现在除了中井官方,他还没有动作……”董欣试着猜测,“会不会是我帮你把公司法人换了,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就起不了作用了?”
肖照山拿不准,所以他没有开口。
他在反复地想,从日料店与岳则章重逢想到了这篇夺人眼球的通稿,从多日来的筹备想到了岳则章可能的应对。明明没有落人把柄的地方,明明没有不周到的安排,可那股子愈演愈烈的恐慌就是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董欣换了个角度思考这件事:“老肖,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岳则章让你来背这口黑锅,你打算怎么办?你是确确实实帮他洗了钱的,真要查起来,你也逃不掉。”
“那个去了日料店的小警察可以证明我是被胁迫的,我现在掌握了岳则章的犯罪证据,一旦定了他的罪,我就算立大功。”肖照山给自己斟了杯茶,心不在焉道,“只是程序不那么合法,顺序有些颠倒而已。”
董欣松了口气:“原来你当时说的让他来做个见证是这个意思。”
肖照山飘忽的思绪由此回到了那个傍晚,岳则章坐在他对面,夹着一片河豚刺身,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了,岳则章的警惕心异于常人。他怕死,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他是真的会杀人。
倏忽间,肖照山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肖池甯……”
他顾不上这会儿高三是在午休还是已经在上课,拿起手机就立刻按下了肖池甯的号码。
董欣尚未看懂他眼里的惊慌,还在问:“池甯怎么了?”
肖照山无暇回答,他听着从手机里传来的铃音,心猛地悬了起来,好似直坠深渊,被加速度拽着下落。
为什么不接?
是不是岳则章找过去了?
他前几天究竟为什么要答应肖池甯想上完这一学期再回家准备作品集的请求?
明知道是特殊时期,他为什么不把人带在身边随时看着照顾着?
如果情况真的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该怎么办?
不过八声“嘟”,肖照山的脑子已经转了又转,止不住地往令人胆寒的可能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