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关镇内,闲散的镇民在四处收拾,一旦发现有什么完好的物件就会引来哄抢。
洛府正好在天雷引落的地方,昔日气派的府邸,如今只剩一片残骸,仍有不少镇民想来这里捡漏。洛洛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假意路过的人,比镇民还要像个恶人。
其余人都在商行。
老道士没过多久便醒来,虽然有些虚弱,但炼药不成问题。
洛施晴掌管整个商行,处事冷静果断,倒真有几分女主人的气魄。先前被马二山招揽过去的人也都选择回归老东家,其中一些跟着干了不少坏事的,都被逐出去。一旦被洛家抛弃,往后在镇上都会混得很难,所以许多人都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云天很是舒坦,仿佛回到年少时在家乡小城的日子,富裕且悠闲。偶尔在商行内逛逛,一大批仆人都要对他行礼致意,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小镇的四座牌坊下的阵法重启,因为忽然发生劫难的缘故,镇外多了几个缉事殿的人,修为不俗。
像这样的阵法,一般只会对高阶以下的人奏效,用来束缚这些大多只是修行入门的镇民也足够,即便有穷凶恶极的大逃犯出现,外面那些游猎的修士也不是吃素的。
如今接连出现了两个九阶实力的巅顶人物,自然引起了缉事殿的重视,这座囚关镇不算大,比起北地那座几乎与城池一般大小的,只能是小巫见大巫。本来也没有派遣多强大的修士来镇守,现在不得不调来一个九阶强者来驻守一段时间。
云天感觉商行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便直接回了洛府,没有落脚的地方也没关系,他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方修行。
洛洛在外头打盹,半天过后,镇上的人都知道这里是禁地,靠近不得。
云天捏着小家伙的耳朵,将他从睡梦中拉出来,不满道:“像你这样修炼,何年何月才能入境,你不是刚说有点领悟么,转眼就偷懒,那点领悟也不够你挥霍的。”
洛洛踮着小脚尖,奈何个子太小,耳朵被扯得高高,求饶道:“师父,你先放手嘛!我好好练拳就是。”
云天正要再给小家伙长点记性,刚抬起手便感受到一股目光,抬头看去,竟是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正朝着他唱佛号。
和尚面生,显然不是曾经在离风大域那边遇到的方觉,此时双手合十,与云天施礼过后,慢悠悠道:“施主,教育孩子可不能如此粗暴,除了动用武力还有很多方法,需多些耐心才是。孩子生性跳脱,静心悟道确实为难了一些,要用正确的方法去引导,否则只会引起抵触。”
云天松开了小家伙的耳朵,笑呵呵地还了一礼,问道:“这位大师该如何称呼?”
和尚又唱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正是方法。”
云天觉得这名字怪异,起名水平跟东土何家那位“何处”有一比,顺手敲了下隔壁正在捂嘴偷笑的小家伙,这才继续说道:“早些年在离风大域碰见过一位很有意思的和尚,年纪很轻修为却高得离谱,名为方觉,不知大师是否认识。”
和尚笑着点点头,“正是贫僧的师弟,确实在早年游历过离风大域,至今未归。我那师弟生性顽劣,希望没有给施主添麻烦才好。”
云天虽然脸上一片平和,实际内心翻涌不已。当年遇见那小和尚方觉时,年纪与自己差不太多,已经是九阶修为。眼前这和尚虽说比他大上一些,竟然也迈入了九阶,佛门出来的人都如此恐怖么。
云天又问道:“大师应该不是镇上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专程过来洛府?这里应该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吧?”
和尚摇摇头,“贫僧这次过来主要是因为囚关镇的事,既是坐镇,也是度化。至于为何会来这里,全是因为施主你。在刚入镇的时候,就感到一股浓重的业火,便过来看看,碰巧见到方才那一幕,忍不住好意提醒一番,希望施主能听得进去。”
云天本想说这小家伙可不是表面那样单纯,想了想还是避免再惹出一些事端,让小家伙独自去商行那边,随后才邀请这和尚进了洛府,即便这里也没有可供招待的地方,这洛府也不是他的地盘。
两人随意捡了些木板,摞在一起就坐下。
云天继续方才的话题,说道:“既然大师是被我身上的业火引来,可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和尚将袈裟轻轻理顺,仍是慢悠悠的语气,“寻常人只需忏悔即可,可施主身上的恶业太重,仅仅忏悔是不够的。你需要做的是弥补,既然犯下过错,就要有修正的觉悟。”
云天沉吟一会,摇头道:“当年的事情,我认为无关对错,只是立场问题。我要走,他们要拦,难道我要束手就擒?”
和尚微微一笑,也不急着反驳,而是伸出一只手掌,反问道:“手执利器,是否伤人,到底是人的意愿,还是手的意愿?”
云天不解,仍是回答道:“自然是人的意愿。”
和尚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如果因为外部的原因,左右了选择,确实可以说是身不由己。路自然不是你选的,杀掉那些拦你去路的人,自然也不是你愿意见到的,你就像那只握住利器的手,只不过是被身后之人的意愿控制着杀了人。那业火应该落到你背后之人的头上才是,为何会让你来承受这一切?”
云天深思,有种似懂非懂的感觉。
和尚又继续说道:“答案很简单,你一直认为那是立场问题,也因此心安理得。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所谓立场只是你虚构出来的理由,当年出手与否,你的意愿才是关键。正因为那场杀戮出自你的意愿,所以才引来了业火。”
云天身躯蓦然一震,仿佛内心中某个不愿揭开的事实,正渐渐浮现脑海中。
和尚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今日过来只是看看,若能度人自然极好,但要讲究分寸,一股脑地将道理全塞进别人脑子里反而会引起抵触。只作提点,让人自行领悟,这才是方法。
许久,云天苦笑一声,面带释然,似乎终于想通了为何,叹息道:“大师想听听那一段往事吗?”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愿意说,贫僧哪有不听的道理。”
云天深吸口气,自顾自地开始说道:“我一直觉得当年为了救出程师姐,为了救出云岚宗同门,不得不出那一拳。其实并非那样的,正如大师所说,方法有很多种,我却偏偏选择了最极端的那种。”
当年在离风面对漫山遍野的军队,看上去确实没有任何出路,可事情并非没有协商的余地,即便李重牧真的铁了心要杀程若曦,大不了擒天子以裹挟万军,亦可安然离去,只是云天仍是选择出拳,轰杀了无数士兵。
云天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心境,那是深深的自责与无奈。自责的是云岚宗覆灭时,我都没能赶回宗门内死守山门。无奈的是宗门覆灭后,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师姐流离失所。我怀着愧疚的心,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一切,所以我出拳了,仗着修为对千千万万凡俗士兵出拳了。我甚至没有丝毫留情,只想将挡在面前的人全部轰杀,以此来告诉同门,我也为宗门做过什么,即便没有能与他们共守山门,也为他们宣泄心中仇恨。”
云天忽然有些伤感,“当初觉得亏欠程师姐,一直觉得自己没能站在她身边,为她做点什么。如今为了她扛下这业火,也算弥补了一些遗憾。云岚宗山门被破的时候,程师姐该有多么的悲伤,可我却不能安慰她一点。因为我的错误判断,独自前去通天风壁,导致云岚宗失守,我却将自己的过错,泄愤在一群无辜的士兵身上,直至今日才知道忏悔。”
和尚适时提点道:“为时不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未曾不可。”
云天自嘲一笑,“可我感觉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了,仇恨依旧萦绕我心挥之不去,大概已经成了执念。对于云岚宗的愧疚仍有很多,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云岚宗得到重建,这也势必会掀起另一场风雨。我也大概知道自己的心魔为何,兴许就是苦于两难的选择,什么时候我能作出了断,这心魔就什么时候消解。”
当初在杨家城时,云天就因为选错而陷入心魔,虽然那也有剑华从中作梗的缘故,但即便没有剑华,他也迟早会面临更重要的选择。风正王朝给了离风百姓安逸的生活,云岚宗是他的归属,也是程师姐的归属,可两者不能并存。况且风正王朝给了云父云母他不能给的,这种种的一切,都在左右他的选择。离开离风,何曾不是一种逃避。
和尚缓缓起身,又重新理了一遍身上的袈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施主已经不再迷惑,贫僧的使命也完成了,能不能破除心魔,能不能消解业火,就全凭施主自己的本事,我还有职责在身,不便多留。”
云天也赶紧起身,学着对方的样子,双手合十,虔诚道:“今日听大师一番话,感悟良多,如果还有机会,定要前往佛门圣地普陀山请教佛法。”
和尚微微一笑,“施主有诚心即可,无论身处何处,亦可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