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内,皇后王燕莹两度禁足。皇四子之死不过小惩大诫,而团扇之事则几乎判定了皇后未来的前途命运。众人心知肚明,赵佶对王燕莹实是失望到了极点。倘若不是看在皇长子与王家的面子上,立时废后也并非不可能。
即使事情已过去了十余日,苏湘仍猜不透皇后的想法。妃嫔之间相互赠送之物,即使不喜欢,也绝没有丢弃的道理,何况皇后一向以宽容大度示人。这样说来,她明明手握证据,却甘心被郑明瑶陷害,甘心失去赵佶的信任,究竟为了什么?
“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苏湘喃喃自语,左手食指笃笃敲打着桌面,侧头问影言和莺语:“你说这句诗里有什么玄机?为什么郑贤妃偏偏选这一句绣在扇子上?”
影言想了一想,无奈摇头:“奴不识字,大概帮不上娘子了。听起来像是一句写大雁的事,怎会同皇后娘娘扯上关系?奴真是想不明白。”莺语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句诗的字面意思不难解。”苏湘为她们耐心讲解:“皇后闺名王燕莹,无穷雁即代指皇后。而楚子夜名楚亮,洞庭地处荆楚之地,暗含他的姓氏;天明即是亮,暗指他的名字。这一句诗来自唐代李益,包括皇后与楚子夜两人的名讳。”
“这样说来,或许皇后娘娘怕皇上见到这句诗不高兴呢。”莺语歪着头,眉目含笑:“世人大抵小气,这样暧昧的诗文,皇上必定不喜欢。”
“不喜欢便如何,总好过禁足。”影言不同意莺语的看法:“整个坤宁殿都不许外出,皇上这次动了大气,难保没有废后的打算。真如你说的,皇后娘娘未免太失算了。娘子说的有理,其中必定有其他更深层重要的原因,使皇后娘娘甘冒奇险。”
苏湘赞许地点点头,神色却不见缓和:“此事全由郑贤妃一手策划,王家一时措手不及,过后必不会放任不管。郑贤妃母家式微,张昭容精神不济,不堪为力,皇后一方还未完全失势。况且倘因此废后,递补之人必是郑贤妃,只怕后宫更不得安宁,朝臣们不会坐视不理。”
楚榭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苏湘收敛话头,问道:“何事?”自楚亭背叛嘉薇宫,楚榭亦受了连累。虽然当日她挺身而出意欲承担下所有罪过,仍不能化解众人的怀疑,并遭到童贯严斥。苏湘纵不迁怒于她,也难免存了几分戒备之心。
“娘子,坤宁殿的苑竹遣手下小宫婢池棠偷偷求见娘子,已跪了两个时辰,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奴看不过眼,不知娘子如何打算?”
苏湘皱眉,略有几分不忍,叹了一口气:“郑贤妃虎视眈眈,我亦有难处。好好安抚,带了她去吧。”想了一想,又添上几句:“问问她所为何事,嘱咐她们别再来了。若是缺少什么东西,便叫人晚上悄悄送了去。坤宁殿正在风口浪尖,我也不好公然插手。”
楚榭答应着,小心望了苏湘一眼,道:“听池棠说,皇后娘娘连日心思难安,引发旧疾,不留神将病气过给了皇长子。苑竹和艺兰为皇后和皇长子求太医诊治,几天来消息始终递不上去。皇上不发话,侍卫们也不敢放太医进去。眼看病情越来越重,才不得已来求娘子。”
“知道了,你先打发了池棠,容我好好想想。”苏湘神色如故,冷冷吩咐。
莺语目送楚榭去得远了,方插话道:“娘子休听她一面之词,必是故意挑拨。皇上再怎么生气,总不至于不管皇长子的病情。嫡长子便是未来的太子,侍卫们哪敢怠慢?”
“皇上再生气,也不至忽略皇长子。”苏湘重复着莺语的话,忽然神色一变:“莫非皇后隐忍不发,乃是因为此事涉及到皇长子?对!除非为了孩子,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失去丈夫的信任。郑贤妃必定抓住了与皇长子有关的把柄!”
苏湘霍地立起身,一边更衣,一边吩咐,待准备好一切,已是黄昏时分。青石向晚,往日热闹繁华的坤宁殿,如今一片死寂,正像殿主人逐渐老去的心。殿旁几株枝干弯曲的垂柳,叶片依稀透出几分黄意,无法为人在炎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
苏湘示意魏邈为皇后与皇长子分别诊脉,自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瞟了苑竹一眼。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手取过一支玉如意,交到她手中:“往日皇后如何待我,想必你等心知肚明。我此番前来不过是看在皇长子的面上,不忍他年纪小小受病痛折磨。至于你家娘娘,我既管不了亦不想管,各人有各人的命数,难得事事如意,自求多福罢。”
苑竹想要分辩几句,看到苏湘冷漠的神色,终于忍住磕了一个头:“娘娘一生最放不下的便是皇长子,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全是为了皇长子。奴替娘娘和皇长子多谢蔡婕妤。”
苏湘点点头,盯着苑竹的眼睛,问道:“既然我帮你了,你总该对我说实话。皇后为什么不愿拿出那把扇子?是否与皇长子有关?”
苑竹一怔,十分为难,慢慢回答:“娘子救了皇长子,按理奴不该有所隐瞒。只是此事关联过大,娘子还是不知为妙,恐生出事端拖累了娘子。”
苏湘怫然起身:“拖累?恐怕说出真相你们无法再利用我吧?我虽然心软,亦不是随意可欺。”转头提高声音:“影言,请魏太医出来。皇长子病情事关重大,还是请张太医合适。”
几句话唬得苑竹大惊失色,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娘子息怒,奴并非有意隐瞒!娘娘回来便闭口不言,奴所知并不真切,只是猜测罢了。娘子若有兴趣,奴便一五一十说给娘子听。皇长子病重,急需魏太医诊治。求娘子网开一面,千万救救皇长子!”
苏湘并不答话,面色不善,静静等着苑竹开口。她唯恐惹怒苏湘失去最后的希望,下定决心道:“王家与楚家世代交好,皇后娘娘与楚子夜大人是旧相识。后来先帝指婚,娘娘嫁给了当今皇上。楚大人伤心之下心智出了一些问题,娘娘为了安抚他,曾写过一封信。”
苏湘猜知大半,仍不动声色,听苑竹续道:“娘娘与皇上成婚一年便诞下皇长子,楚大人闻讯远走辽国,楚家也很快衰落了。五六年间,娘娘与楚大人再无来往,亦不知楚大人奉命出使大宋,绝不会有私情往来。娘娘深爱皇上,团扇乃是被郑贤妃陷害……”
苏湘摆摆手,止住她的话,眸光一转,冷冷问道:“皇长子生辰八字为何?”
苑竹已知隐瞒不过,只得老实作答:“元符三年四月十三日。”
苏湘微微一笑,起身吩咐影言:“听闻坤宁殿四周茉莉香气浓郁,便请魏太医在此细细调治,咱们同去欣赏。”不看苑竹一眼,似无意道:“你家娘娘的身子,只怕一时好不了,也该多做打算。郑贤妃日日陪着皇上,再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苑竹一凛,眼睁睁看着苏湘走远,险些忘了行礼。
苏湘不以为意,转过长廊,茉莉洁白胜雪,香气浓郁,熏之欲醉。随手摘下一朵,置于掌中细细赏玩,但觉花瓣晶莹剔透,叶色碧绿可爱,盈盈出神。
“蔡婕妤当真好兴致,竟然在坤宁殿前赏花。宰相大人的掌上明珠果真与旁人不同,皇上亲下谕旨都拦不住蔡婕妤。”张怡露扶着唐环的手,精神略显疲惫,嘴上毫不饶人:“不惜冒犯天颜为皇后和皇长子请医问诊,不知蔡婕妤果然健忘,抑或别有所图?”
张怡露因皇四子神志不清欲杀苏湘之时,苏湘本可借机下手,反将一军置她于死地,却放了她一马。此后二人关系有所缓和,本不至这般恶语相向。但张怡露恨毒了皇后,得知苏湘不计前嫌为她求医,一时激愤丝毫不顾昔日之情。
苏湘斜了她一眼,不欲多做口舌之争,淡淡道:“张昭容言重了。”转身离去,却被张怡露一歪身拦住了去路,挑起下巴望着她:“怎么,蔡婕妤连几句话也不愿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的皇后娘娘可不是知恩图报的主。当初是郑贤妃,现在是你,从来都一样。”
苏湘微怔,细细咀嚼着她的话,不得其解:“张昭容有话不妨直言。我年纪轻,进宫短,人事多有不解之处,还望张昭容指点一二。”
“蔡婕妤客气了。俗话云虎父无犬子,蔡大人高举宰相之位,想必婕妤聪颖伶俐非我等能及,怎敢班门弄斧?”张怡露故意卖起关子,挑衅般斜了苏湘一眼:“扇中玄机蔡婕妤或已参透,世事解忧因果,不妨多想多查,或有意外收获。”
她伸出右手拍拍苏湘肩膀,附在她耳边道:“从今以后,咱们两不相欠,走着瞧。”
“既然那么恨,为何还要来坤宁殿找不痛快?”莺语目送张怡露远去,暗自嘟囔。
“你没注意到她身边跟着谁?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苏湘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