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早就关门了,祁殊翻/墙跳出去,沿着学校外的商业街溜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坐在墙根底下打算夜不归宿的室友。
贺衡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身边空的啤酒瓶得有七八瓶,手里还拎着半瓶,仰头看见祁殊来了,就伸手递给他:“来一口?”
这瓶贺衡已经喝过了,祁殊也没介意,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问:“是想让我扶你回宿舍,还是在这儿陪你再坐一会儿?”
贺衡仍旧仰着头,好像是想了一会儿:“坐坐吧,不想回去。”
祁殊就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旁边坐下,后背倚着墙。
刚刚那半瓶已经递给人家了,贺衡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来,好在地上还有两瓶没开的堆在墙根。他又开了一瓶,跟祁殊碰了一下,灌了自己两口。
从他这个角度往外看,正好是一家烧烤店,桌子摆到了店门外,拉着几盏灯,灯底下一桌桌的人谈笑风生,时不时碰杯,时不时大笑出声。
衬得这一处连灯都照不过来的墙角越发冷清。
“我妈不想离婚。”
贺衡声音轻轻的,好像只是在单纯地聊着天,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他到底有多难过,“为什么啊,明明她是最应该想要离婚的。”
祁殊没说话,只把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这种家长里短,除了深涉其中的人,谁也没法指出到底该如何去做——哪怕这条路已经很明显了,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阻碍。
家里这种糟心事,贺衡本来不想跟祁殊多说。
事多,有很乱,说出来未免有博同情卖惨的嫌疑。
但这会儿实在是太安静了,也可能是酒精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贺衡仰头看了一会儿根本看不清晰的星空,还是轻轻开了口。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已经开始几个月几个月地不回家了。我妈总说不能让我没有爸爸,可我从小跟没有爸爸也没什么区别啊。”
“我知道,这件事我怪谁都不能怪我妈,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明明,只要离婚了,我们就能摆脱他,就能重新开始啊。”
妈妈到底为什么不肯跟爸爸离婚,这个问题贺衡想过至少十年。一开始他觉得妈妈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赚钱没法养活两个人,于是开始拼命想办法赚钱。可等他第一次把赚到的奖金拿回家,还没开口劝他们离婚,妈妈就迫不及待地给爸爸打电话,借此机会让他回家一趟夸夸儿子。
好像不论他做出多大的努力,最后都会单纯地沦为父母之间——不对,是单单母亲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的借口。
可明明妈妈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明明她最开始发现的时候,是很愤怒,很决绝地要离婚的。
那时候贺衡还小,六七岁的样子,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说爸爸妈妈要离婚,又被周围亲戚一吓唬,哭得声嘶力竭,抱着妈妈喊不要走。
“小衡快去啊,劝劝你妈妈。”
“哎呦多大的事啊不至于闹离婚啦,你看你男人也知道错了。”
“两个男人在一块儿能出什么事,晓兰你也太多心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哪儿能事事较真啊?”
“孩子还这么小,离了婚可怎么办呐?”
“好歹为孩子考虑一下啊。”
“哎呦看孩子哭得多可怜啊,晓兰你怎么忍心哟。”
“……”
当时的刘晓兰也表示过离婚后她可以带着孩子过得很好,又被一声声的“离婚之后怎么赚钱养孩子”“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劝了下去。
当时所有人都明白,亲戚间的劝说是不带恶意的,可偏偏是这一声声不带恶意的劝说,终于磨平了那个发现丈夫出轨的女人全部的愤怒。
“是我当时不该哭的。”
贺衡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像扎了一根刺一样,自责得要命,“要是我当时不哭,可能我妈就不会心软,十年前就离婚了也说不定。”
这种时候简单说一句不能怪你就太苍白了,祁殊只好换了一种方式安慰他:“姻缘这种东西各有定数,聚散离合,也不一定就是你一句话能轻易改变的。”
埋在心里多少年的一根刺其实很难被一句话轻易安慰到,但贺衡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这回,他和孙老师谈了快三年了。”
贺衡一想就觉得这事儿操蛋,把手插/进头发里抓了抓,“他是我初一的英语老师。我也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明明家长会都是我妈去开的。”
“他们在一块儿半年多我才知道的。我当时是孙老师的课代表,早读前去办公室交作业,正好看见他俩。当时孙老师坐在椅子上,我爸就站在旁边笑着跟他说话。甚至看见我之后,他们俩还大大方方地跟我打声招呼,好像一点儿都不心虚,也不担心被我发现之后回家告诉我妈。”
贺衡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他俩当时在聊天,笑得特别高兴。我就从来没见过我爸这么对我妈笑。”
祁殊沉默。
他实在不能想象,到底得是多不负责任的家长,才会出轨到自己孩子的英语老师身上,甚至被撞破之后还没有丝毫的心虚。
也完全不能想象到底得是多没有师德的老师,才会容忍自己和自己学生已婚的父亲在一起。
真的完全不需要考虑孩子的想法吗?
“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祁殊,我真的想起来恶心。”
贺衡哪怕到现在声音也是轻轻的,好像天然就学会了克制一样,“凭什么呢?凭什么出轨的人现在过得幸福美满,被伤害的人反而每天都过得这么痛苦……凭什么呢?”
“他既然喜欢男人,一开始为什么要和我妈结婚呢?”
……
自己的室友看起来实在是太难过了。
祁殊陪他在墙根底下坐了好一会儿,那家烧烤店的桌子上换了两拨人,最后三三两两都回家了,剩下两个服务员在那里擦桌子收拾餐具,最后把桌子收回店里,关了门口那几盏灯。
借那几盏灯才有点光亮的墙根底下彻底暗了下来,连路灯都不肯往这边照。
夏天的夜里不算冷,只是触目所及都冷冷清清的,看着让人心里空荡。贺衡四下看了看,身边除了一个祁殊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点在天地间相依为命的戚戚然。
已经夜里一两点了,贺衡又喝了不少酒,现在正处于一种“神智还算清醒但完全走不了直线”的阶段,想翻/墙进学校是没指望了。可他俩出来的时候也没带身份证,想去宾馆开个房睡一觉也不行。
但在墙根底下坐一宿显然更不行。
“完了,这算是彻底没地方去了。”
贺衡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又很难过,从眼眶到鼻子都酸涩得要命。他又灌了自己最后一口酒,把空酒瓶整整齐齐摆在墙边。
他想跟祁殊说实在连累了你,可两个人刚刚还在相依为命,要是再这么生分贺衡自己都觉得过分,就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的身份证放在哪儿了,好找吗?”
祁殊努力自救,“我让团团把咱俩的身份证送出来吧。”
小室友总能绝处逢生。
贺衡想了想:“在我桌子抽屉里吧,一个黑色的卡包。”
也不知道祁殊是通过什么和团团联系上地,他们只等了不到十分钟,一团白色的毛绒团子就叼着两张身份证从头顶的屋檐上蹦了下来。
祁殊从它嘴里接过身份证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团团已经很愤怒地挠了他一爪子:“他妈的你为了不给我小鱼干都躲到校外开房了?祁殊你也是个人?”
祁殊:“……”
哪儿跟哪儿啊都。
为了安抚小祖宗,祁殊又只好许诺了明天再给它多加一袋,又哄了好半天,才把它哄得高高兴兴回去睡觉。
有团团这么一打岔,贺衡心里那股郁结憋闷的感觉散了不少。他长出了一口气,跟着祁殊站了起来:“咱们去哪儿?”
这才开学没多久,又是军训又是放假的,祁殊对校外的熟悉程度仅限于最开始那顿火锅和今天绕着墙角找人,临时想找个宾馆也只能现打开百度地图,扒拉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吧,我看着好像是有一个宾馆,但是有点小。”
贺衡手机的电量已经岌岌可危了,就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祁殊的屏幕:“都行。住一晚上哪儿不是住。”
他说着,跟祁殊一起往前走,努力走出一条直线来。
但这实在太难为一个喝了七八瓶啤酒的人了。
在他第四次走出一个离奇的弧度又差点被路灯撞到之后,祁殊只好无奈地伸手扶住他,两个人挨在一起慢慢往前走。
路灯在后面照着,在两人身前投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道影子相互扶持着,在路灯的照射下变长又变短,循环往复。
好像就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