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被沈洛叫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等得睡着了。
下午她在门口拍了许久的门都没有应声,干脆席地而坐,没想到竟然困得睡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沈洛看起来很平静,只是神情略显疲惫,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楂,不像以往那般干净整洁。
南澄环顾了下房间:四十几平方的小套间,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床铺上堆着团成一团的被子,沙发上是东倒西歪的抱枕,茶几上丢满了啤酒罐和花生壳,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长久不通风的霉味。
“我这个女朋友,还没被你开除真是很稀奇。”南澄边说,边卷起袖子打扫起房间来。
沈洛的出租屋位于一个修建于90年代的老小区,房龄超过十五年,回字形楼梯,楼道终年阴暗潮湿,过道上放满了各户人家的杂物。原本以他的收入可以租住更好的房子,可是他说要存钱,为了和南澄以后的生活能更好,他不介意现在苦一些。
因为住房条件不好,沈洛也不喜欢带南澄回来,约会地点总是定在公共场所。他搬来这里快一年,南澄来过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你还没说你怎么过来了呢。”
“我来看你还需要理由吗?”
沈洛没有主动告诉她,南澄就不会问,这些年他们的相处方式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他曾经怪过她对他的漠不关心,但这次,突然觉得温暖。
“你是不是知道我……”那几个字真难说出口,“被辞退了?”
南澄停下手里的动作,背对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是你的问题。”她太了解沈洛了,他做任何事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若是有损工作的,她一定不会相信。
没有人比沈洛更重视工作,他那么爱南澄,可是如果约会和工作发生冲突,先放弃的永远是约会。
“我是被陷害的。有个客人丢了东西,一只上千万的戒指,因为那个楼层是我管理的,所以被叫去询问。那是个很重要的客人,副总建议搜查每一个人的衣物和物品柜,我反对,因为那太不尊重人,几乎是默认我们自己的员工就是小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后会在我的物品柜里找到那只戒指……”
“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有什么用?我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完全毁掉了,没有一家酒店会聘用我,我完了……我彻底完了你知道吗?”说到最后,沈洛哭出来。
认识沈洛五年,南澄见过他掉泪,却未见过他哭得这般伤心和脆弱,他舍掉了所谓男人的自尊,低着头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哪那么容易完呢?”南澄用力抱了抱沈洛,“你还有我,有家人。”
沈洛搂紧了南澄,呜咽许久,突然道:“要不,我们结婚吧南澄。”
心跳好像在那个瞬间静止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沈洛以为南澄在考虑,事实上她只是放空。
说不清什么心情,就好像走入一大片的棉花田,天空是白的,山坡也是白的,心的每个角落也是白的。
或许是因为沈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脆弱,让南澄不忍拒绝,也或许是因为嫁给一个爱护她、疼爱她的男人,组建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原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的追求……她点了点头,说:“好,我们结婚。”
南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十七岁那年的顾怀南站在浓密的梧桐树荫下,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脸上有移动的圆形光斑,起先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明亮地笑起来,对南澄说:“我们以后一定是要结婚的。”没等南澄反应过来又心急地补充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然后傻乎乎地,自己先得意地乐起来。
她那时总是告诉自己那只是少年的玩笑之话,当不得真,但在心底深处却也是欢喜的。
可是到最后,原来真的就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都结束了,青春腐朽,梦想已远。
南澈放暑假了,回家第一天,特意给南澄打了电话,让她回家吃饭。
许久不下厨的安萍做了一桌子的菜,南澈连吃三碗饭,直嚷着要她开学时去学校陪读,给他做饭。
安萍乐得眉开眼笑,却偏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那怎么行?男孩子就要能吃苦,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mommy"sboy’。”
“妈妈你好洋气哦,还知道‘mommy"sboy’。”南澈用脸蹭了蹭安萍的肩膀,像只小猫一样撒娇。
南澄很不想打破这和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但出于礼貌,她有必要告诉安萍她和沈洛之间的决定。
安萍见过沈洛,她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只说:“你自己选的,你决定了就行。家里现在的境况不比从前,但普通人家嫁女儿该准备的嫁妆还是给你准备了的。”
吃完饭,南澄在厨房洗碗,南澈咬着苹果走进来。
她不由笑着说:“你进来干吗?长那么大个儿,转身都没地方。”明明她对南澈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爱哭鼻子,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小男孩,转眼他却长成了一米八高个儿的帅小伙子。
时间呐,过得真是快。
“姐。”南澈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咔嚓咔嚓咬着苹果就没再说话。
“干吗啊,有什么话直说吧。”
“我总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沈洛。”南澈说,“以前你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没有开始过。”南澄打断他。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哪怕那个时候你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你们在一块儿时,你脸上也有一种……光,可是你和沈洛,我没看到过那种光。”
南澄低头冲洗着碗上的泡沫,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没……”
“南澈,你还小,等你用尽生命爱过一个姑娘然后又错过,等你知道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天长地久,等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懂得婚姻和生活,你可能就能明白我今天的选择了。”
太在乎就会担惊受怕,而真正失去时真如万箭穿心,那样的痛苦,一生一次足矣。如今的南澄,惟愿家人平安喜乐,之于她自己,只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
南澈又咔嚓咔嚓咬着苹果,他像是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南澄的话,然后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一个你不喜欢的人结婚,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挺说不过去的。
“姐,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书读得也比我好,我一直在努力向你靠近,但是这一次,我不想跟你一样了,我不想变成你这么理智的人。”
谁不想活得潇潇洒洒、轰轰烈烈呢?没有听从自己的心疯狂追寻过梦想和爱情的青春是多么的无味和苍白。可是,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如此冒险的资本,理智出发的选择固然无趣,但它稳妥踏实,让人安心。
南澄关了水龙头,用抹布将水槽周边和灶台擦干,然后望着窗外那轮纤细的新月,心里是薄薄淡淡的怅然。
盛夏的日光猛烈刺眼,但在开着空调的室内看窗外的蓝天白云和绿树远山,总有种这个夏天其实很凉快的错觉。
南澄推着南宇在医院的活动中心看人打乒乓,后者虽然不能说话,但从眼神里能看出他看得很有兴趣。
他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男子,事业成功,娇妻美眷,子女成双,现在却只能坐在轮椅上看人打乒乓。他的身体就是一座牢笼。
南澄坐在南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感到世事无常的辛酸。
“爸爸我要结婚了,你高兴吗?”她轻声问道。
南宇健康的时候,他是下属的领导,他是安萍的丈夫,他是南澈的父亲,最后才是南澄的父亲。他给她的感觉总是既遥远又接近,他从不会像对南澈那样对南澄露出亲昵的眼神,但也不是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南澄有时候想,如果今天爸爸还健康,或许她连当面顺畅的说出这句话都不敢。
南宇自然无法回答她,但他突然发出“啊、啊”的几声,握紧了南澄的手指。
“南叔叔?”顾怀南到医院看望久病的伯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他将目光落在南澄身上,发现她神色有些异样,眼底有微微的水光一闪而过。
“南叔叔什么时候病的?我都不知道。”顾怀南问。他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买了两杯抹茶拿铁,递了一杯给南澄,然后陪她走到公交站牌下。
“我大三的时候,很突然的。”
“你当时一定很伤心吧。”顾怀南眼神放柔,看着南澄因为光线刺眼而微皱的眉头说,“虽然以前你就很少提起你的家人,可是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十分在意他们。特别是南叔叔,你高三的时候那么努力,就是希望让他骄傲吧。”
“我不是为了让他骄傲,”南澄低着头说,“我只是不想让他丢脸……他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考得好些是应该的。”
顾怀南没再说话,去往市中心的3路公交车来了,南澄没动,似乎是想和他再一起多等一会儿。
她对他,还是有留恋的吧。
顾怀南望着前方碧绿的树影,嘴角扬起几乎微不可见的弧度。
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扑来,空气灼热,只有手里的抹茶拿铁冒着丝丝凉气。杯壁上凝成的水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上。南澄将耳旁的碎发捋至耳后,看着地上一小片的水渍逐渐蒸发变淡,说:“怀南,我要结婚了。”
整整有六年了吧,顾怀南再没有听到过南澄喊他“怀南”,她喊他名字时舌尖轻抵上颚,气流在唇齿间流动,发声轻巧又温柔,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但——“和谁?温瑞言?”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他刻意散发出来的温柔气息在瞬间消失殆尽,露出近乎气急败坏的神情,语露嘲讽。
“温律师?怎么可能。”他的反应太过奇怪,南澄不由抬头望向他,“当然是和我男朋友,你之前见过的。”
他怎配?
顾怀南用尽全力压抑自己暴怒烦躁的心情,他睨着眼放缓语速,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觉得他适合你吗?”
南澄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她轻声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我,我相信我们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的……怀南,我祝你幸福。”
顾怀南目送南澄上车,他甚至扬起一个笑容与她道别,但转身时脸上的神情如同台风来临前的天空。
幸福?南澄最没资格送他这个祝福。
他也曾想放过自己也放过南澄,但他爱她的时候爱意太深,恨她的时候恨意太浓,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染,爱和恨都已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怎么可能凭她一句云淡风轻的祝福就消散?
顾怀南背着公车离去的方向慢慢走,灼热的阳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噼啪作响,后背湿了一片,白色的衬衣紧贴着皮肤。
蝉鸣聒噪,昆虫鸣叫,远处的田野在升腾的热气中氤氲成草绿色的一片。
他突然在路边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喂,司徒,我是顾怀南。”
司徒美娜没想过顾怀南还会主动找她,高中毕业六年后他们断断续续有过几次联系,但都是她主动,现在看来,自己都觉得当年的她真是掉价得很。
“说吧,有何贵干?”司徒美娜跷腿坐在绛红色的绒布沙发上,从她的双c大logo的皮包里翻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细如葱白的手指缠绕着同样细长的女士烟,氤氲的烟雾之后是她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孔。
她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漂亮。细长的凤眼如今变得大而圆,巴掌小脸,端正挺直的鼻梁,从侧面看有恰到好处的弧度,唇形饱满完美,嘴角微翘,像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吻,而皮肤是一种宛若细瓷的白皙,在灯光下像是会散发出皎洁的光。
几年了,司徒美娜那么辛苦地让自己在任意时刻任意角度都完美无缺,为的就是也许会再见顾怀南的可能。
她以为,只要她变得比从前漂亮,他就有可能会爱她。
“酒吧经营得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有经营头脑。”顾怀南喝了口冰水,慢条斯理地说。
“那还不是要多谢你。”
因为那次酒后的“意外”,顾怀南和司徒美娜的人生有了不同意义上的关联。
司徒美娜大二时家里发生意外,原本经营得不错的ktv也受到影响,生意越发惨淡。她没有办法,向远在大洋彼岸的顾怀南求助。他没多问什么,拜托了信得过的叔叔注资ktv,并且帮助司徒家将其转型成沪城最负盛名的夜店。
当时的司徒美娜因此以为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爱的,又燃起信心苦苦纠缠了一番,可顾怀南不接她电话、不回她邮件,就算她只身飞到曼哈顿,穿着单薄的秋衫在他的公寓门口冻得瑟瑟发抖,他都不愿开门见她。
那年曼哈顿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初雪降临的夜晚,顾怀南开车送她去机场。司徒美娜哭了一路,到机场后甚至还拽着车门不肯下车:“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南澄,她都那么对你……”
顾怀南脸色铁青,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头地掰开她紧握门把手的手,连拖带抱地送她过安检。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帮你是因为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没办法爱你,永远不能,对不起。”
司徒美娜也是从顾怀南这儿知道了原来“对不起”,是很多“明知故犯”的免责条约——就算他知道他这句话出口会要了她的命,像将一道冰锥直扎入她的心脏,他还是要对她不起。
因为他不爱她,就这么简单。
经营夜店多年,司徒美娜渐渐看淡了男女情事,但她对顾怀南,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结。
他仍是她迈不过去的坎,所以才会在接到电话的刹那,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而就算现在与他面对面这般坐着,她也不得不靠抽烟来平复心情。
“不打扰你的时间,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顾怀南说,“你应该认识一些愿意‘捞快钱’的女孩子吧?帮我找一个,酬劳好说,但嘴巴一定要紧。”
“你不会是自己要吧?”
顾怀南笑了一下:“当然不,为别人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