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清晨,雾气空濛,如同微雨。
摘星城不像朝凤城那样,窗外永远盘旋着叽叽喳喳,赶也赶不走,试图把爪爪伸进陆翡之地盘的鸟群。于是摘星城的清晨格外清静。
陆翡之醒得早,睁开眼,发现睡之前还背对着的人,现在正睡在他怀里。
谢眠闭着眼,长睫如同鸦羽,黑发散在玉枕上,气息绵长。好一副美人安睡图。唯独右脸上那个牙印,与这一幕格格不入。
经过一晚上,那牙印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明显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痕迹来。
看着那一圈红印,陆翡之有些心虚,但是又忍不住气鼓鼓地想:自己已经很好脾气了。明明是阿眠先欺负自己的。
不过,他昨晚一时冲动咬过去的时候,完全没想过,阿眠咬起来,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让陆翡之想起他吃过的一种鱼。那鱼很稀少,只生活在寒冰潭底,以洞口飘落下来的花瓣为食。咬起来很滑,带着一点点细碎冰凌的清爽感,又夹杂着花香。
想着想着,陆翡之觉得自己眼珠子有点直。他赶紧收了收念头,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再凑上去咬一口。
这毕竟是阿眠,不是鱼。
陆翡之抬手,窗边便有夜色织成的帘幕垂下,将渐渐亮起的天光给遮在了屋外。
阿眠在幻境中足足呆了三个多月,只怕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平常陆翡之看谢眠睡觉能看很久,今天却越看越心浮气躁。眼看外面天光大亮,谢眠还睡得安稳,他干脆悄悄遛下床,去了夫子处。
他以为他去的挺早,但是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居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钟恒与莫夫子几人站在院子里,看样子,钟恒应该是正要告辞。
钟恒看了一眼陆翡之,并未打招呼,只对莫夫子几人道:“此事牵扯重大,幕后之人只怕并不是仅针对哪一座城,哪一个人。还望两城能携手应对,找出弄鬼之人。”
莫夫子几人含笑点头,却没有接话。钟恒也并不纠缠,路过陆翡之时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陆翡之匆匆与夫子们打了招呼,便追了出去。
钟恒走到偏僻的石山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陆道友。”
出乎钟恒意料的是,昨日在幻境中还一脸警惕又抗拒的对方,今日的神色却相当平和稳重,言辞恳切:“我有些话,想跟钟道友谈一谈。不知钟道友可有闲暇?”
陆翡之并不傻,他也懂那些人情世故,只是他大多时候都不愿意去做罢了。
陆岚和云祈安教他除魔卫道,保护弱小;教他坚韧克己,不推诿逃避。可除了品行方面的事,两人从不强求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地得体周到。呃,除了要求他别再把告白对象按在地上打以外。
用云祈安的话来说,少年意气难能可贵,不该刻意摧折。等到用得上“周全”的时候,自然也就学会了。
这件事涉及到谢眠,也由不得他不“周全”。
陆翡之看着钟恒的眼睛,带了点不到眼底的官方笑,轻声道:“其实我要说什么,钟道友想必是清楚的。”
其实仔细看,能看出钟恒与谢眠眉眼间的几分相似。可钟恒惯来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一板一眼的。他一点头,承认了:“阿眠确实是我走失的表弟。阿眠后颈处,若以灵力催动,会浮出一朵六瓣霜花。平常没什么用,生死关头能借饮雪城护法大阵之力,是钟家的秘法。”
这秘法本不传外姓。但当时钟城主怜惜这个外孙命运多舛,悄悄为他设下的。
这也是钟家,为什么不肯相信人死了的原因。
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回了朝凤城,陆翡之自己也会去查。何况事到如今,钟家到底因何确定谢眠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昨夜试探谢眠的态度。谢眠显然对什么父母家庭没有留恋之意。既然如此,有些事,最好还是停止在眼前这一步。
“当年令弟走失的事,大家都很遗憾。但是近二十年的日子都过去了,钟家兴盛如常,阿眠安稳度日,所有人都过得很好。钟道友又何必再掀起波澜呢?何况阿眠是我母亲的亲传弟子,说是儿子也没什么分别,朝凤城自是他的后背和倚仗,绝不许谁以任何理由,威逼束缚。”
陆翡之的意思很清楚。
当年没管住,现在也别来了。
钟恒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理所应当地点点头:“钟家没有要把这件事揭开,或者把人要回去的意思。”
你什么也没干,孩子自己长了五年,人家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样,你张口就想把开成的花,给薅到自家花园去,这不是人干事。
何况钟家还有其他的顾忌。
反正四周无人,钟恒想了想,觉得陆翡之勉强也算半个自家,低声道:“谢淮至今也没有子嗣。我听闻阿眠修行进境颇佳。若是被那边知道,只怕又要缠上来。”
遇上那样的爹娘,自然没必要顾忌什么血缘情分。可若对方真的找上门,一哭二闹,也够恶心人的。谢眠完全置之不理,说不定还要被人嚼口舌。
倒不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翡之心底稍松,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含笑道:“如此最好。”
……
谢眠这一觉睡得很沉。
在梦中,他被熟悉的温暖和气息包围着,感觉很安心。三个月的疲惫和担忧在这一场酣然大梦中,如同沙滩上凌乱的字,被一阵阵起伏的潮水尽数冲刷干净,只留下细密柔软的白色细沙和一枚枚彩色贝壳。
睁开眼,屋子还是一片黑暗,身边的被褥却已经凉了。刚睡醒的谢眠脑袋都是空白的,他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看就是陆翡之设下的帘幕,发现外面已日上三竿。
有那么一瞬间,谢眠突然心想:他们之间,其实未必是陆翡之离不开他。
多思无益。
谢眠换了衣服,打算出门去寻夫子们。
路上迎面遇到几个朝凤城的同门。谢眠笑着打招呼,却意外发现对方看到自己,先是眼睛震惊地睁大,随后又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一两个也就罢了,三四个全是这样。
谢眠立刻察觉到哪里不对,想找个地方照一照。一个胆子大些的师妹,红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谢眠瞬间想起来了!
他下意识捂住了右脸,抬头跟大家对视!大家与他视线相触,立刻看天看地,看左看右,一副“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
谢眠深吸一口气,觉得陆翡之的作死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语言辩解能力。这事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再想想昨晚陆翡之好端端凑过来,就啃了他一口这无理取闹的行为,谢眠冷漠地心想:自找的,被误会成渣鸟也是活该。
于是他从容地放下手,脸上那个牙印已经不见了痕迹。顶着一众同门快要被自己憋死的表情,谢眠平静又镇定:“昨晚被狗咬了。”
还是条喜怒无常,说话不算数的狗子。
师弟师妹们拼命点头:“嗯嗯嗯。”
其中夹杂着某个缺心眼师弟的“难道不该是被鸟啄了吗”,然后被旁边的师妹狠狠在肚子上拧了一把的惨呼声。
谢眠一点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风度翩翩,飘若游云般走了。
他安慰自己:嗯,虽然流言已经不能挽回,但想到陆翡之比他更惨,就奇迹般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了呢。
谢眠走到附近,刚好遇到陆翡之与钟恒从假山群中出来。
陆翡之下意识将谢眠扯在了身后。
钟恒看了眼陆翡之拉着谢眠的手腕,主动解释道:“我上门来商议摘星秘境遇袭一事。但我与翡之在秘境中一见如故,便说了会儿话。”
陆翡之顿时:???
他刚想断然拆穿钟恒的谎言!钟恒看过来,目光正直又温厚:“我与翡之是在秘境中的一个山……”
陆翡之浑身一激灵:“对!我俩是在一个山头上!挖淬星石的时候认识的!”
谢眠也没怀疑。待钟恒走后,谢眠转头,发现身边的陆翡之蔫儿啦吧唧,垂头丧气的。
谢眠想起今天路上的尴尬,手疾眼快,一把掐住了陆翡之的脸,往两边扯开:“好啊,学会咬人了是吧?有本事你现在继续装睡!”
陆翡之比他更生气!也伸手去揪谢眠的脸。
不用看那朵霜花,他现在也相信钟恒和谢眠是兄弟俩了。
面上看着都是一本正经,温良敦厚的好人!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儿!就知道欺负老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