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陆莺跑过来看陆翡之的时候,站在院墙外,就看到熟悉的金雀正站在高高的枝头,摆出一个展翅欲飞的模样,偏偏又不飞,压得枝条摇摇欲坠。
陆莺莫名其妙:“这是又发什么傻呢?”
走进院门才看到,谢眠正在廊下画画。
陆莺一怔。
谢眠在画画上很有天分,从莫夫子之前一直想收他为徒,便可窥一二。但他对画画并不太热情,除了在莫夫子的课堂上,陆莺极少见他拿起过画笔。
后来谢眠的身世在背地里传开。陆莺也就想明白为什么了。
这大概是谢家留在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东西,代表着谢眠不吭不响,但不愿意回首的过去。
但今天,他就跪坐在廊下的竹席上,神色专注,姿态轻松,画着一幅画。
大概是陆莺的注视太久了,谢眠抬起头,笑着喊她:“阿莺来了。”
阳光很好,却被屋檐遮住,只能落在他的衣袍角上。但他眼底的笑意和温柔,比午后的阳光更温热明亮。
前段日子若有若无,缠绕着他的沉重和肃杀,几乎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陆莺也忍不住被这气氛感染,脚步轻快几分,笑着凑过来看。
如今谢眠笔下正画的,便是在枝头上展翅欲飞的陆翡之。难怪陆大宝在那儿撑着不动。
旁边还摆着一摞宣纸,陆莺一张张翻着看。
皆是陆翡之小金雀的模样。把头埋进小茶杯喝水;在枝上和其他鸟儿打架;不知道被谁惹到,气得浑身炸毛,吱哇乱叫……
莫夫子曾说过谢眠画技并不如何高超,胜在灵气十足。寥寥几笔,便有意趣横生之态。
她翻到一半,谢眠便画完了手下最后一笔,对她笑道:“师父这时候该醒了,快去吧。”
“哦对。”
陆莺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放下宣纸,跑到树下,对着陆翡之张开手,陆翡之也待麻了,放纵自己从枝头滚下来,落进陆莺手中。
陆莺便带着他跑远了。
谢眠含笑看着这一幕。
当初十一城来到朝凤,除了云家之事外,果然是要商议下万鬼窟除魔主一事。扯了几天皮,达成协议,将时日定在三月之后。每年诞辰那一刻,便是魔主最虚弱的时候。
此后,各城便陆陆续续地离开。毕竟下万鬼窟不是小事,总要各自做些准备。
云祈安依然不见踪影。
唯一的好消息是,陆岚前些日子醒过来了。虽然每日只能醒那么一会儿,但对朝凤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鼓舞意义。
谢眠也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他放下了画笔,用四枚小小的雀状镇纸,将这幅画晾在院中,散坐在廊下,翻那一摞画。
临近出发,他现在也没什么其他事要做,每日就陪陪陆翡之,随手涂抹些画,并不多认真,只打发时间罢了。
翻到最后一张,却与前几张风格迥异。
高大的城墙,四周没有细画,只被涂上了浓浓的墨色,颇有些张牙舞爪的狰狞之意。唯有远处拉弓的红衣青年,是这幅唯一的亮色。在他身后,有隐约的赤色朱鸟,展翅欲飞。
不再是幼时憨态可掬的模样,而是强大夺目,张扬热烈。
谢眠回想着那一刻的动人心魄,微微笑起来。
沉寂数年,谢眠几乎以为已经离去的系统,突然在此刻冒出头来:【你不打算带陆翡之去吗?】
如果打算带去,这些天就该好好准备行囊,画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谢眠并不惊讶它的出现,抬手将那张画卷好,收入怀中:【带他去干嘛?给魔主加餐,烤小鸟吗?】
系统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声道:【你该带着他去。只有他才能杀掉魔主。】
谢眠失笑:【你至今还相信所谓的剧情吗?】
明明吃过一次亏,系统却很肯定:【就算其他的剧情都不准,这一个一定准的!因为这是最后的结局。】
陆翡之会杀了魔主,重登神位。
谢眠原本也有些疑惑想问,系统冒出头来,倒是刚刚好:【翡之的身世是不是有点问题?】
云祈安在离开朝凤之前,将云家有关盲师的隐秘,都一一告知。而谢眠随后清算云家,也从一些记载和审讯中,隐约得知了云家针对陆翡之的缘由。
比如说,神君转世。
系统却避而不谈:【这跟我们没关系。】
谢眠点点头,也没再缠问,而是:【如果只要是陆翡之去,就能杀了魔主,还折腾这些做什么呢?天道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诞生于万鬼窟,魔主身边呢?你觉得就算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他也能杀了魔主吗?】
系统没有吭声。
【不能,对吧?】谢眠靠在柱上,随手摘下一条柳枝,【所以,哪怕你说的是真的,云家算到的是真的,陆翡之最后会杀了魔主,那也只能叫结果,不能叫命运。】
结果是由很多过程铺就的,谁也不知道,究竟要走过多少步,才能顺利地到达最后那一格。
万一就是得他们先削弱魔主,陆翡之才能刚好杀了魔主呢?
所以谢眠不会抱着“反正陆翡之最后会成功”这种可笑的侥幸心理,就安安心心躲在家里,等着陆翡之什么时候能大发神威。
云遮影没什么打斗的本事,倒是很擅长搅乱对方心绪。他当日说完那些挑拨的话,有好一阵子,周围面对谢眠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
倒不是说怀疑戒备谢眠,而是担心谢眠多想。
陆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对抓云遮影这件事很上心。
谢眠也希望早早抓到杀死这个人,但他对云遮影的话,真不怎么在意。
他和陆翡之的想法是一样的。
所谓的命运,其实就是你怎么选。如果你心里很确定自己要怎么做,绝不动摇。那旁人所说的“命运”应不应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另一边。
陆岚刚醒没多久,正晕头转向地靠在床边的大迎枕上,她生的两个讨债鬼便找上门了。
陆莺进了屋子,把广袖中藏着的小雀丢在被褥上:“娘,我和陆大宝来看你。”
陆翡之如今傻乎乎的,又没有自保之力。谢眠为了保护他,一直对外宣称失踪。好在陆翡之幼年时的模样,也确实跟丹雀成体有很大的差异,一般谁也联想不到一起。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陆翡之的自由活动范围就限制在谢眠住处附近。若想去其他地方,要么是谢眠带他,要么是陆莺带他。
陆岚完全没有一个做母亲的自觉,见陆翡之被陆莺倒的摇头晃脑,哈哈笑了两声,还坏心地戳了戳。
陆翡之懒得理她们,有些忧郁地落在一旁的架子上。
陆岚问儿子:“干嘛没精打采的?”
陆翡之垂着头,“啾啾”叫了两声。
他发现了,他的道侣,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骗子。嘴上答应地好好的,其实根本没打算带他一起去。因为他昨天突然兴起,去检查他们的行李,发现谢眠把他的那部分,都偷偷拿出来了。
陆莺抿抿嘴,没说话。
倒是陆岚,懒洋洋道:“想去就去啊。他不带你,你不能偷着去吗?”
陆翡之又“啾啾”了两声。
谢眠身上有他的尾羽,他若偷偷跟在谢眠附近,谢眠能立刻感觉到。
陆岚想了想:“这个也简单……”
陆莺忍不住打断了陆岚,颤声道:“娘,陆大宝现在才两三岁。”
“这件事是阿眠做错了。翡之只有两三岁,所以他的决定就不重要了吗?”陆岚收起来笑容,认真道,“如果他现在不是两三岁,而是二三十岁,你觉得他的选择会改变吗?”
陆莺着急:“这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陆翡之现在是二三十,别说他要陪谢眠一起去,就算他打算立刻自己去单挑魔主,陆莺也不拦他。
可是现在才这么小,他知道什么啊。
而且……
“去了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阿眠哥还得照顾他!”
陆岚托着腮,眼神悠远:“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必须有用啊。”
翡之对阿眠的意义,也绝不是能不能帮得上忙,需不需要照顾这么简单,就能判断。
“算了你这种没道侣的不懂!儿子过来!娘给你个好东西!”陆岚招招手,把陆翡之叫到了跟前,给了他两枚发着微光的花籽儿,悄声道,“你吃一枚,给阿眠吃一枚,然后在他要走的前一天夜里,选一样阿眠肯定要带的东西,施个最简单的转化咒。最简单的转化咒你应该能用吧……”
“阿眠感应不到你,也看不出你的变化,但你用的咒太简单,别的修士都能看出来。所以你记得选个不起眼的物件……”
……
天亮了。
谢眠起身,戴上发冠,佩刀,照了照镜子。里面的青年一切如常,眉眼平静,看不出要赴危险的战场。
走之前,他看了看床边尚在安睡的小金团子。一起一伏的,睡得很安稳。
他昨天夜里,在小鱼干里掺了点安睡的药。
按照药性,陆翡之会一直睡到今天晚上,怎么也赶不上他了。
他这些天,几乎每一个能抽出来的空隙,都陪着陆翡之身边,为陆翡之画了很多画。如今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留恋,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起身离开了。
朝凤其他要一起去万鬼窟的同伴,已经在外面等他。
陆莺带着朝凤其他的同伴,在城门前为他们送别。
一切都和谢眠设想过的一样。
唯独有一点……
谢眠怎么觉得大家的表情好像怪怪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都落在他身上。
这种时刻,难道不该是悲壮一点,郑重一点吗……
虽然他也不希望大家都垂头丧气、哭哭啼啼的,但一个个看过来的,都面目扭曲,眼神漂移,也很奇怪啊。
有一个同门站在谢眠眼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谢师兄,你……”
陆莺突然出声,打断了那个同门:“阿眠哥,你东西都带好了吗?”
这一打岔,谢眠就忘了刚刚那个同门要说什么,点头道:“一切准备妥当。”
同去的一位长老最是不关心外事,也不喜欢拖拖拉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做什么啰啰嗦嗦,哭哭啼啼的作态!走了!”
还是到了分别这一刻。
陆莺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心中只留下郑重:“我为朝凤,为云渺,敬诸位!此行务必一切小心!平安归来!”
谢眠举起手中的酒杯,与所有在场的修士,共饮此酒,带着满朝凤的祝福与敬意,摔杯离去。
大家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的身影都不见了。
刚刚被陆莺打断的那个师弟,忍了半天,还是实在没忍住:“谢师兄到底为什么要把一只金色胖鸟顶在头上啊?!”
那到底是个什么?像是只活鸟,但又一动不动,谢师兄的头发也确实被扎起来了……但若说是饰物,也不像啊!而且谢师兄为什么要戴那么个饰物,跟谢师兄风格很不搭啊!
顿时,周围所有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大家都很好奇好吗?!
只是刚刚的场合严肃而郑重,谁也没好意思问。
陆莺咳了一声:“那是阿眠哥新做的发冠!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陆莺面色平静,心底却忍不住痛骂!
陆大宝这个傻子!说好选个不起眼的物件呢!你就大大咧咧换了发冠!蹲在他头上!
只能希望跟阿眠哥同行的伙伴,也不好意思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