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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是在次日黄昏时回来的。
回来时除了带着果,还顶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玉桑看他一眼,心道,难得他都这样了,还能保持一副冷峻姿态。
形象上的包袱一定很重吧。
黑狼虽是武将,做事却细心。
查到的消息皆是白纸黑字逐条列明,字迹虽潦草,到也可辨。
彼时,太子去了江古道那边查问治漕进度,只留玉桑一人在院中。
“郎君人呢?”黑狼直接问。
玉桑忙着检验果,头也不抬:“郎君去见江大人了。”
黑狼不耐烦道:“你是怎么做事的?连郎君的下落都不知?”
玉桑正在思考,频频被打断,也生了小脾气,眉头一拧:“郎君并未告知,我还能扣下一只眼睛粘在他身上整日跟着不?黑狼大人这么思念郎君,自己顺着味儿去找呀?”
这分明调侃他是畜生,黑狼脸色一沉,“玉娘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也就是他不打女人,否则她早已经死了十次八次。
玉桑目光一动,突然且突兀的冲黑狼柔柔一笑,调调甜了八度——
“黑狼大人辛苦,想同郎君邀功是应该的!”
“可奴婢只是个小女子,郎君外头有事,奴婢也不能插手呀。”
“不如这样,待郎君回来时,奴婢一定多向郎君说一说大人的辛苦!”
黑狼怀疑她会变脸,心火越发旺盛,不由取下腰间鞭子想吓吓她:“我……”
“你干什么?”沉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黑狼脖子一凉,缓缓转过头。
果不其然,太子就站在门口。
黑狼刚才被她气着了,识不到位,都没留外头的动静,此刻鞭子握在手里,抽也不是丢也不是,很是尴尬:“殿……”
太子迈步入内,对刚才的事全无追究:“查到了什么了?”
不等黑狼回禀,玉桑积极地把手里一摞皱巴巴的纸顿齐递上去:“都在这里。”
太子没接,径自坐下,淡淡道:“又不是我要的,给我做什么?”
玉桑一副恍然的模样,俏皮道:“对哦,是我要的。”
然后收回手,飞快冲黑狼挤眼一笑,大大方方翻看起来。
黑狼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所以,不是郎君有事吩咐,而是她有事相求,故叫他去跑腿。
“还有事?”太子见黑狼杵着,这才多问了一句。
“无事……”黑狼硬巴巴回话,托着疲惫的身子转身。
“等等。”太子叫住他。
黑狼:“郎君还有何吩咐?”
太子睨了睨身边的人,心中轻叹一声,对黑狼道:“外头有飞鹰守着即可,你回去歇着吧。”
天地良心,黑狼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听到这话,眼里都要包泪了。
“多谢郎君。”
玉桑翻看纸页的动作微微一顿,偷偷瞄了一眼太子。
他脸上并无怒色,不像在对她戏耍黑狼一事生气。
更像是一个无奈的长辈在收拾熊孩子闹出的烂摊子。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玉桑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
“折腾他一回,就这么高兴?”黑狼一出去,太子就变得直白冷漠多了。
玉桑立马抛开胡思乱想,警惕应对:“郎君说笑了,奴婢刚才的那个笑,是为郎君体恤下属而欣慰,没有别的思。”
太子挑了挑嘴角,忽道:“自然要体恤,毕竟累了一天一夜。”
玉桑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指腹滑腻,没有应声。
从昨晚到回来之前,他们尚且和平相处了许久,他压根儿没提她胡说八道撒谎的事。
原以为他就此揭过,想来只是没提起兴致。
这不,兴致来了,随口一句就很堵人。
见她难得沉默,太子话题一转:“说是要替我查江家,转头却借我的人去查应家。怎么,要找人帮江古道背黑锅?”
如果说昨夜胡说八道的事令她无言以对,那这话就更是没法儿接了。
玉桑隐隐能感觉到太子越来越懒得遮掩的态度,连问都问的刁钻又可笑。
且不说她相信古道伯伯,单说有他在这杵着,她还能只手遮天颠倒黑白不?
所以说,他未必真是这么想,但他一定是嘴贱。
玉桑懒得和他计较,抱起一沓纸过去挨着他坐下。
太子的目光跟着她一路到了自己身边,并未阻止她的亲近。
“郎君你看,这个应长史好厉害呀——”故夸张的语气,分明是转移注力。
太子笑了一下,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
“应长史未及不惑,膝下已有十子,却只有一房正妻,一房妾室,十子年纪差不过五岁,最小的便是即将及笄的应十娘。”
她语气认真,一张脸蛋或疑或惊,皆是明丽动人的样子。
白嫩嫩的手指指指这里,点点那里,比潦草的字迹更有看头。
太子的眼神不由自主泛柔,轻轻“嗯”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许是养了外室,碍于家中悍妻镇门,或怕惹人非议,只把孩子带回来养在后院。”
玉桑敷衍的夸赞:“郎君真乃神人也。”然后竖起手掌张开五指:“他有五个外室!”
其实她心里更想夸赞的是黑狼,这都让他查到了。
太子眼神一动,不作不解:“所以呢?”
玉桑扭头翻翻捡捡,能干的黑狼连画像都弄到手了。
她抽出应长史的画像,两手抓着边边竖在自己面前:“可他长这样!”
画中男人小眼大鼻厚嘴唇,还有天生抬头纹,年近不惑的年纪,长得有点着急。
“女子跟一个人男子,要么为人,要么为权,要么为财。”
“长史为刺史副手,州无刺史时,便行刺史之权。”
“江大人赴任前应长史已在位,换了我,能自己手握大权,为何还要个压自己一头的障碍?”
“可是江大人在任数年,在他的掌管下,益州日新月异,说明江大人为官有道,副手配合且能干。”
“所以,他长得不好看,又并未手握大权,那一定十分富有啦!”
玉桑还是良娣时,虽然也会表现聪明,但更多时候是那种在男人面前略显刻的小聪明。
这种小聪明的效用是,让男人一眼就看懂,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却又憋着不戳穿,活活憋出一股谜一样的自信与优越感。
可眼下,她从女子视角入手分析,虽显夸张稚嫩,但太子心里清楚,她说的并无差错。
不是那种在男人面前耍心思表演出的小聪明,而是她另辟蹊径探得正解的机灵。
只不过,她的话太容易让人想到别处了——
太子忽然伸手,将她揽到面前,皮笑肉不笑的:“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她们的择人标准,虽然势利,但是坦诚。”
他倾首寸许,离得更近,两人眼中只有彼此:“我很好奇,桑桑跟着我,是看中了哪一个?”
玉桑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叹了好长一声。
以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说为人他会不信,说为别的他会不高兴,哪一个都不算正确答案。
他就这么喜欢挖一些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的坑吗?
玉桑微微一笑,柔声道:“原本在说应长史,郎君何以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太子不为所动,静静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为人,为权,为财,你跟着我,是为了哪个?”
像有一根弦忽然在心头绷紧,他每说一个字,便拨弦一次。
弦动打到心上,生出尖而短促的疼。
玉桑从没觉得自己上一世的决定有多么惊天动地,感人肺腑。
她一个惜命的人,比谁都清楚人死如灯灭的道理。
人没了,自己的痛痒都感受不到了,旁人的爱恨对她来说又有何用?
可是,听到他满含戏谑与讥讽的发问,玉桑在经历短暂的不适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硬气。
漂亮的黑眸浮起几丝冷凝,她看着他,定声道:“郎君忘了,当日是您在艳姝楼一掷千金买下桑桑,怎么就变桑桑贪图郎君什么了?”
至此,太子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堪称真貌的姿态。
不再一味讨巧迎合,没有装傻充愣、更未故作卑怯柔弱。
让人外之余,又生感慨——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
也会露出尖锐的爪牙,生气冷漠,反唇相讥。
他笑起来,“桑桑怎么忘了,当日是你中毒毁容,求着我收了你。其实我也只是好奇,你说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他还真敢说。
玉桑:“所谓中毒和求收留是怎么回事,郎君心里没点数吗?”
太子右眉微挑,是真的感到外,这是她第一次无惧挑破,正面回击。
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已有裂痕,再进一步,也就穿了。
短暂的对视之后,太子又笑了,伸手拿过应和峰的画像:“不是在说应家的事吗?怎么扯远了?”
所谓此消彼长,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情形了。
他咄咄逼人,逼她硬气回应,结果,她都做好准备抛开生死了,他却忽然收势。
玉桑在反应了一阵后,终究偃旗息鼓,唯冷淡不变。
反正不是我先扯远的。
太子松开她,岔开话题:“纵然他有些家财,那又如何?”
玉桑将黑狼查得的消息往他面前一推:“应夫人进门后便诞下长子,没多久应长史便纳夫人的陪嫁为妾。只是妾侍一直无所出,想来是夫人用来固宠之用。”
“可没多久,应长史便抱回一个女婴,记在了妾侍名下。”
“这事府里的人都知道,毕竟妾侍没大肚子是人都看得见,只能是外室所出。”
“没想,应夫人默许了这一次,就像开了先河,应长史继而连三抱孩子回家。”
“这么多年,这些孩子无一例外放在妾侍院儿里养着。”
“直到最后一个女婴被带回来,应夫人第一次答应把孩子记在自己名下,也就是如今要办及笄礼的十娘。”
太子一半心思在她身上,一半心思听她讲,并未思考:“所以呢?”
玉桑两手一摊:“这还不明显吗?”
“从孩子的年龄来看,妻妾也好外室也罢,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来的。”
“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分明是忽然遇到了什么机遇,手里有了条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因为不曾尝试,所以没把持住,刹住车时才发现摊子铺大了,尝到了后院复杂的苦楚。这与登基为帝,权利与色心忽然齐齐膨胀,然后广开后宫结果不胜其烦是一个道……”
最后一个“理”字还没说出口,玉桑的话戛然而止,慢慢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太子面无表情的倚在座中,冰凉的手掌在她的后颈摩挲。
咔一下,就能拧断。
对视一瞬,他的眼神仿佛在说——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玉桑紧紧抿唇,把刚才那句话硬拐了个弯:“总之,很奇怪。”
“地方官虽不比京官,但在下头盘根错节,搜刮民脂民膏,比京官更富裕者比比皆是。”
“盘踞一方的地痞流氓想打通官府,无非靠银钱。”
“身为长史,上传下达,过手的都是官府重要的文书与管制策略。在本职范围内,随便漏点风声便能得利,这便与奴婢的猜测不谋而合,也解释了他如何能养得起这么多女人和孩子。”
“或许,大人从他发迹源头开始查起,会查出不止一件,若应长史真是贪官污吏,也算为益州百姓除害了。”
太子沉默的看着她,原本吓唬她的手慢慢放下来。
一些念头在脑子里油然而生。
她不同于一般男子,从后宅下手分析,虽然有些想法与言语尚且稚嫩,但不失为有理有据。
最重要的是,这番话暗藏心机。
不错,应和峰未必清廉干净,必沾不义之财,她也没证据指向应和峰与曹広勾结。
可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查清此事。
她只需要找到一个更有嫌疑的人,就可以轻易转移他的注力,继而添油加醋,把彻查此人渲染刻不容缓的事,借机为江家,也为她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这分明是祸水东引。
太子看着她,眼神幽深。
上一世的稷旻,也算是历经了前朝后宫的阴谋斗争,深谙外戚专权之祸。
那时,他尚且被她玩转于鼓掌之间,以她那时的身份,他稍微抬一抬江家,总能立她为后。
从她今时今日这番谈吐,他隐隐觉得,江家培养她,并不局限于后宫之中那点宠爱之争。
可在她身上,这些事到底没有发生。
她明明一直都很聪明,明明可以站到更高的位置,却做了一件事最蠢的事,死的干脆。
当这些想法在心中滋生时,太子不由暗暗一愣。
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冒的突然,相反,是因为这个念头,让他忽然忆起,在她死后,他其实有很多很多关于她的思考。
这些思绪挤在一起,在近十年的光阴里,堆在记忆深处落满尘埃,直至忽视忘却。
是因为看到了鲜活的她重新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才让那些思绪一样一样抖落尘埃,在脑子里逐渐复苏清晰。
也让他忽然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恨起来的。
只是赤心冰冷岁月蹉跎,又受梦魇困扰,最后一想到她,只剩咬牙切齿的恨与不甘。
他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从没看懂她,第一次被人骗的这样惨,才会深受梦魇之困。
所以,他找上她,想看清她,甚至可以任由她背叛,欺骗,然后名正言顺的了结她。
像是完一件在上一世未能完的使命一般,拔除心魔。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他的确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任由她说谎耍滑。
可他从没想过了结她,反而一次次生出不可遏制的念头。
甚至连早早计划好的事情,也因为与她朝夕相处,生出了延宕的念头。
分明是一边提醒着自己要清醒,一边又清醒的重蹈覆辙。
太子定定的看向她,“听起来,这个应和峰的确可疑。”
玉桑等了许久,终于得到这句话,眸子一亮,轻轻点头:“是呀,十分可疑。”
太子笑起来:“可我让你查他了吗?”
他动作温柔的扶住她后颈,将她按近了些,一字一顿:“桑桑,你当我应下你的要求,是在同你耍趣吗?你不查江古道,我便亲自查,如何?”
玉桑眼中的光芒点点淡去。
她握住太子的手:“不必,奴婢说过,想要帮郎君……求郎君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太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幽幽道:“好,那这次,我得给你一个时限,不能让你无限延宕。最迟到应家作礼后,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没有答复,我便亲自去得这个答复。”
玉桑眼帘轻颤,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不由自主问出了那个很想知道的问题。
“郎君……想要得一个什么答复?”
太子攀着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那得看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
月上柳梢头,正是万家灯火亮起时,长史府却在摘灯笼。
“当心些,这灯沉,滑手掉下来可是会砸死人的。”堂中,一个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正在指挥家奴换灯。
“夫人。”往来奴婢见到走近来的中年妇人,纷纷行礼问候。
年轻女子转过头,对着中年妇人盈盈一拜:“见过母亲。”
这中年妇人便是应长史的正房夫人,许氏,年轻女子,则是第一个放在妾侍院里养着的二娘,应香兰。
应二娘早已在许氏的做主下出嫁,嫁的是应和峰一个下首的儿子,虽属下嫁,多少是个正妻。
十娘是应和峰最小的女儿,许氏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外面的女人,但她知道,这是应和峰最喜欢的女人,所以连带着十娘他也喜欢。
许氏有自己的打算,便将十娘记在自己名下,剩下那些,都丢在妾侍院中。
“家中姊妹众多,怎么把你请回来忙前忙后了?”许氏微微一笑,与她算是客气。
应香兰样貌并不出挑,只能算端正,温声道:“女儿是家中最大的姐姐,又早早出嫁,未能照顾到妹妹们,如今小十及笄,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
及笄礼中有正宾,通常是女性长辈,按照习俗来说,当在行礼前将客人接到家中留宿。
应香兰虽不是正宾,但提前回来为妹妹张罗或是留宿,也不算出格之事。
“劳你费心,待小十礼,理当好好谢你这个姐姐。”
应香兰温声道:“母亲这话就生分了。”
许氏与她无什么话说,问过便离开了。
不多时,同样是养在妾侍院中的六娘过来了。
六娘今年二八过半还没定亲,及笄那年,也没有这般隆重其事的礼仪。
用许氏的话说,是唯恐官场同僚不知父亲多么不检,养这些没名没分的儿女在后宅已是冒险,岂能一个个都大张旗鼓作礼,也不怕人笑话。
六娘盯着那些被摘下来的灯,喃喃道:“听说小十喜欢桃花儿,母亲便为她将整个礼堂都布置了桃花儿……”
六娘的眼神哀怨的望向应香兰,“连姐姐也帮着出主,让人把灯罩全换绘了桃花儿的样式,可真是用心啊。”
应香兰吩咐随行婢子处理后面的事,带着六娘先行回房。
人比人最是难受,不止是六娘,家里待遇不如十娘的,都不高兴。
都是外面没名没分的女人生的,凭什么她受重视?!
这当中,又以五娘和九娘最不高兴。
应香兰拍拍妹妹的手,笑道:“五娘和九娘言行冲动,才没入母亲的眼,你就算是为自己打算,也要争口气呀。”
六娘哼了一声。
应香兰握住六娘的手,柔柔道:“姐姐已经出嫁,这个家里早没了盼头,可你不同,我告诉过你,母亲原本是想选你的,整个家里,唯有小十压你一头。若她搞砸了母亲的心血,让她丢脸,母亲兴许会选你。”
“你知道的,只要母亲上了心,待遇都是最好的。”
六娘咬咬唇,眼神轻动,含着渴望与期盼。
应香兰微微一笑:“好了,打起精神,只管用心些,叫母亲瞧见你的大度得体。我让你‘安慰’五娘和九娘,你可照做了?”
应香兰将“安慰”二字咬的味深长,六娘抬起头来,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终于笑了。
“姐姐放心,我不会浪费姐姐陪我冒险的苦心,这两个丫头早想好招儿了。”
应香兰眼神微动,笑更浓:“那就好,姐姐期盼你早日得母亲喜欢,许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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